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南宋道教学者曾慥云:“欧阳公一代儒宗,风流自命。词章窈眇,世所矜式。”
读了欧阳修的诗词文后,想象他是这样一个人:
朝堂上,他是肱股之臣,写严肃的奏章和时评,说得激动忘情,常常让皇帝生气,一贬再贬;也有时候,一言九鼎的皇帝贬谪外放他的诏书墨迹未干,就又改了主意。南宋著名学者敖陶孙有“欧阳公如四瑚八琏,止可施之宗庙”之语,可看作是在揣摩圣意。“瑚”和“琏”都是古代祭祀时盛黍稷的尊贵器皿,夏朝叫“瑚”,商朝叫“琏”,“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能用在祭祀中的器物可见都是神器。
可是,一旦退朝,他立刻换上青衣小帽,隐身民间,把政论文写成花间词。如果把他无数的《蝶恋花》《浪淘沙》一口气读下来,会怀疑他是不是受雇于某个教坊,专门为人写男欢女爱的艳词,有些词还直接写进情色里。作为一个诗文庄重的正统鸿儒,他的艳词历来颇受非议。
其实,欧阳修作艳词有特定的缘源。
北宋初年,社会安定,生活富足,宋太祖公开提倡“多积金帛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的享乐风气,歌妓管理制度一时放宽。同时,在“文人政治”下,文人的社会地位也陡然提升,他们的个性、爱好、行为受到尊重和保护。这种好享乐的社会风尚和文化形态的特殊性,决定了宋代文人特殊的生活态度和文化趣味。再者,自晚唐五代起,词作为歌舞宴前以助娇娆的享乐手段,与艳情结下了不解之缘。西蜀欧阳炯的《花间集序》说:“镂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案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娼风。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宋人陈世修《阳春集序》曰:“金陵盛时,内外无事,朋僚亲旧,或当宴集。多运藻思,为乐府新词,俾歌者倚丝竹而歌之,所以娱宾而遣兴也。”由此看来,“词为艳科”是自晚唐五代以来普遍的思维定势,娱宾遣兴是词的主要功用,至宋尤盛。作为北宋第一代词人,欧阳修在词史上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他的词作有半数以上是艳词,这一是风气使然,同时,也与他独特的成长经历、仕宦环境,以及性情、生活相关。他的艳词中,描写了不同阶层的女子。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踏莎行·候馆梅残》
路上的行人想着家里的人,家里坐着的人想着路上的人。这边是离愁,那边是别恨。驿舍旁梅花已残,溪桥边柳垂金线,早春天气,人在山路上,客路花时,山景与人心相互映发,看看家山渐远,不由引动了怀人情绪。行人是“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的心思,家人是“不等今日去,已盼春来归”的心思。“摇征辔”,一个“摇”字,写明不是六百里加急的速度,而是说马缓缓荡荡地走着,行人无心驱使,心不在焉,心在背后的家中。和我们车行山中的经验一样,转过一个山头,回望来路,前瞻去路,都触目惊心,身后一弯一弯的长路竟然是我们走过来的,而前面的路还是一弯一弯的,山重水复,前后都渺茫。行人想,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家里人再不要劳劳相望,楼高不及烟霄半,“纵凭高,不见天涯”,能看见的,不过是近处的旷野,远处的青山,行人早已在山外山。欧阳修词《玉楼春·别后不知君远近》中有“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句,写得粗枝大叶,却像是对这首词下片的注解。
这是一幅早春出行图,诗人不着意写山水行人,词中却有山有水,有人有马,有马就有人,山水变换就是人马在行走中,所有的平望、远望、深景、浅景,全是行走中所见所感,只为写行远,望远。古人作画,谓之“山欲高,尽出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则不远,掩映断其脉则远矣”。词中不写别情有多重,思愁有多长,只写山高水长,就是不尽出的笔法。人间有许多情态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比如在这首词里呈现的山重水复的景物是写实,是“染”,而“寸寸柔肠,盈盈粉泪”却是“点”,是言情。前面染了那么多的外景,就是为了后面点这一笔内情,而最动人心处,也在这不能尽言不能不言的一笔。有盈盈粉泪,便知柔肠已寸断,便知行人为何走得不情不愿。古人说,诗中有我,也是这个意思。
往往风景越好,人越行道迟迟。人生常在路上,是长亭连短亭,边走边想,不知为谁驱使。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诉衷情·清晨帘幕卷轻霜》
“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是我最喜欢的句子。用这两句来描画一个欢场舞女,瞬间的神态,长久的心思,只闲闲一笔就点中穴道,最断人肠。
秋天的早晨,白露为霜,晨起的女子呵着冰冰的玉手,坐在卷起的帘幕下,对镜画眉,因为有委屈,没情绪,手冷心冷,所以“远山黛”在不经意间越画越长,将长长的“离恨”晕染开。“长”不是眉真长,而是迟迟疑疑地画来,是心事长。欢场上的女子,总是比闺阁中的女子活得“易成伤”,心中有很多新事旧事颇费思量,比如,“世间无计可留春”、“惜流芳”的浅愁,比如“过尽千帆皆不是”、“有离恨”的深愁,明明知道这种没有归属感的日子终不是长久之计,而眼下也只能忍耐再三,“和泪试严妆”,敛容清歌,在红尘中强颜欢笑。
“拟歌先敛,欲笑还颦”不能直译,和前面的“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是异曲同工。忽而声敛,忽而声闻,忽而颦,忽而笑,恍兮惚兮,只能意会。“颦”是写愁,愁眉如远山含黛,如远山无尽,秋景和美人迟暮交相照应。古人写闺中愁怨或闺中私情,多借眉目传神。高兴时,“杏叶眉弯,一片春风”“含羞半敛眉”“眉剪春山翠”;伤心时,“敛眉山无绪”“双眉敛恨春山远”“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一双愁黛远山眉”“已恨远山迷望眼,不须更画远山眉”……眉间也是心上,先实后虚,仍是惟恍惟惚,其中有象。
缕金裙窣轻纱,透红莹玉真堪爱。多情更把,眼儿斜盼,眉儿敛黛。舞态歌阑,困偎香脸,酒红微带。便直饶、更有丹青妙手,应难写、天然态。
长恐有时不见,每饶伊、百般娇騃。眼穿肠断,如今千种,思量无奈。花谢春归,梦回云散,欲寻难再。暗销魂,但觉鸳衾凤枕,有余香在。
——《鼓笛慢·缕金裙窣轻纱》
这首不多见的词,写一个舞女的情态。上片截取舞女载歌载舞时和“舞态歌阑”后两个镜头。“眼儿斜盼,眉儿敛黛”,写动态,取其歌舞时顾盼生辉的媚姿;“舞态歌阑,困偎香脸,酒红微带”,写静态,取其舞罢陪人饮酒时小鸟依人的娇容。从女子舞金裙、扬轻纱的舞姿中,已看出女子衣饰的艳光和体态的轻盈,“透红莹玉”是喻红红白白的粉面,加上下片鸳衾、凤枕、余香之类的描写,画出的是一个风流标致,又偏爱打扮得出色,自有一种万人不及的风情体态的女子,写女子香、艳、娇、痴处,已无遗笔。诗人说她百般娇痴,“真堪爱”,说“便直饶、更有丹青妙手,应难写、天然态”,画不得,说不得,是不能再添减一分的美人。从“眼穿肠断”“花谢春归”“梦回云散”“欲寻难再”句看,这是一首怀人的词,那个有着一段风流不能说的女子,原来是某人一场曾经的风花雪月。情人眼里出西施,更何况是隔着时光的竹帘窥影,难怪越思量越各种销魂。
楼前乱草,是离人方寸。倚遍阑干意无尽。罗巾掩,宿粉残眉、香未减,人与天涯共远。
香闺知人否,长是厌厌,拟写相思寄归信。未写了,泪成行、早满香笺。相思字、一时滴损。便直饶、伊家总无情,也拚了一生,为伊成病。
——《洞仙歌令·楼前乱草》
“楼前乱草,是离人方寸”。只这一句,就知道这首词是在写思妇“乱了方寸”的样子。全篇都在描绘一个“乱”字,花草乱,脂粉乱,半纸香笺写乱,心里厌厌烦乱。最奇是最后一句:“便直饶、伊家总无情,也拚了一生,为伊成病。”从这句看,可以猜测这位佳人思念的人和她的关系非同寻常,大约有难言之隐。所以说,这场爱也真是凌乱。可即使那人与天涯共远,或是早已看遍乱红如雨,早已不记得来时路,她还是有怨无悔,除了泪成行,不知早做打算。
同样难懂的,还有下面这首词:
情知须病,奈自家先肯。天甚教伊恁端正。忆年时、兰棹独倚春风,相怜处、月影花相映。
别来凭谁诉,空寄香笺,拟问前欢甚时更。后约与新期,易失难寻,空肠断、损风流心性。除只把、芳尊强开颜,奈酒到愁肠,醉了还醒。
——《洞仙歌令·情知须病》
女人是静止的,面对悲伤无法分心。
她愁肠百结,醉醒之间,想起那人去年春天划船而来,两人在背人处,在花前月下的几番“前欢”。可是“别来凭谁诉”,自从分别后,那人却有信不回,有约不来,不知什么时候再尽前欢。萍水相逢,有情花对无情人,只让闺中人辗转反侧,寤寐思之。可是,尽管一场大胆的青春欢情没有结果,易失难寻,损人心性,让人对爱情失去信心,无奈女子却说,“情知须病,奈自家先肯”。爱是病,原是自己心甘情愿沾染的,纵被无情弃,也怨不得别人,不需要治。这种不对等的爱情,常常让女子情损肠断,却已与那人无关。
见羞容敛翠,嫩脸匀红,素腰袅娜。红药阑边,恼不教伊过。半掩娇羞,语声低颤,问道有人知么。强整罗裙,偷回波眼,佯行佯坐。
更问假如,事还成后,乱了云鬟,被娘猜破。我且归家,你而今休呵。更为娘行,有些针线,诮未曾收啰。却待更阑,庭花影下,重来则个。
——《醉蓬莱·见羞容敛翠》
与前几首词抒情不同,这首词记实,是一对男女在花下私会的现场录像。
一片荒烟蔓草中,正在演绎着一幕人神不知的“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的野地风情。一个“嫩脸匀红,素腰袅娜”的女子背着母亲与人私会在“红药阑边”,又羞涩又冲动,既怕被人看见,被母亲猜破,又怕那人生气,宽慰那个情急如火的人稍安勿躁,先回家去,待“月移花影约重来”。词中将女子赴约时的种种情态、体态、言语、半推半就的样子写得神魂颠倒,香艳至极。结句“却待更阑,庭花影下,重来则个”意味深长,欲盖弥彰,不过到了还是没有醉入花丛,而是矜持地留待下回分解。从怕“被娘猜破”一句看,女子尚待字闺中,应该是一场正经的自由恋爱。只是在宋朝,这种恋爱已经很超前,有着超前的危险,女子因为忘情,也就顾不得死活。
男女相爱尽管很受伤,可痴男怨女们还是爱着恨着,亘古不变。“也拚了一生,为伊成病。”“情知须病,奈自家先肯。”爱成这样,这是对错误的时间遇到错误的人的一种释怀吗?暂时的欢乐,长久的忧伤,能偿还女子虚度的空虚吗?是吗?不是吗?不知道。爱情不敢细想,不敢向雨中看,不敢向月下倚,不敢怨天尤人,只愿所有在爱情中棹一叶孤舟、独来独往的女子早知回头是岸,因为船总是沉在水里。
沈义府《乐府指迷》说:“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可欧阳文忠公这些艳词往往一语道破天机。这些词,大多写在他三十岁之前,正是“青春才子有新词,红粉佳人重劝酒”的诗酒年华,绝不是后来人品贵重的当朝一品大员惯常的趣味所向。可尽管是戏笔,我们也能从中看到诗人独特的审美倾向。他笔下的北宋初年的女子,生活在社会不同的阶层里,有不同的悲欢离合。在“庭院深深深几许”、“帘幕无重数”的宅院里独自凭栏的贵族少妇,过着大家闺秀怨而不怒、端庄不苟的富贵闲人的生活,可看上去却没有那些像从南朝乐府民歌中走出来的、“孤舟挽在花阴底”的采莲女子自由快乐,她们不是“寸寸柔肠,盈盈粉泪”地黯然伤神,而是“嫩脸匀红,素腰袅娜”地走台,明媚动人,大胆泼辣,有先秦时代的田野情调;与这些布衣荆钗、直来直去、清清白白的田间女子相比,那些“烟视媚行”中的歌女舞女,也个个美得让人惊艳动心,她们善解人意,才艺过人,“眼儿斜盼,眉儿敛黛”,有纠缠不清的市井烟花风情。可不管是侯门思妇、民间女子还是歌伎舞女,她们都各自活色生香,各尽其美,各得其情,诗人只是客观描绘,没有任何褒贬评价。
欧阳修是个快乐的人,偏爱亮色,所以他的艳词也写得色彩明艳,像民间风俗画中惯用的大红大绿,大俗中不失大雅。雅和俗本来没有绝对的界限,葱绿配桃红,配好了,也能画出芙蓉出水图。他的俗不是媚俗,媚俗是刻意逢迎,他是天然笔墨,表现那个多元时代的多元文化。大雅易,大俗也易,而雅俗共赏何其难。对于欧阳修来说,诗文是他的江山,艳词是他的红颜。他左顾右盼,忙里偷闲,右手写诗文,左手填词,进出红尘,自在无碍。是真名士自风流,钻石的哪一面都会发光。欧阳修的可爱之处,在于法天贵真,在别人都端起架子一本正经的时候,他坐在一旁兴致勃勃地品酒,“当年少,狂心未已,不醉怎归得”,以一个宽容的旁观者的态度,品味青春的风景,怜香惜玉,“劝君著意惜芳菲”。他用士大夫的品位,托住了俗文化的底,让俗文化不至于俗不可耐。花看半开,人喝微醉,心里有江山,他活得华丽而庄严。
我想,人生分为几个阶段。大约在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中,只有青春期会活得真实无忌,没有那么多道德文章可作。欧阳修最终被雕塑成昂首向天的金身鸿儒,立在历史和现实的广场上,但他总不能一生都保持成这个累人的姿势。和我们一样,他也有一个成长的过程,在他的一生中,也有越位的时候。这些艳情,都是孔子圈定的三百篇里写过的,他只是用宋词的曲调写出来了而已,而且是写在风雅的宋朝。我们通常都是用一生的时间来挣功名,这也不妨碍我们留一点时间来饮酒赏花。有些人忙碌一生却不快乐的原因,正是因为缺了饮酒赏花的时间和兴致。
由此说,行有余力,可以作艳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