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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饭店特色菜

心有灵犀

导弹艇在新年的前一天抵达海法港,空中摄像不断重复播送,全世界都看到了这一场景,与此同时,巴黎的大使馆则陷入了异常繁忙的境地。哈利迪打电话约巴拉克晚上在斯克莱布酒店见面,此刻时间还早,为了消磨时间,巴拉克信步走到火树银花的香榭丽舍大街上,反正荒谬的“挪威借口”算是过去了。一阵冲动下,他拐了个弯,来到了乔治五世酒店。酒店大堂和所附酒吧里有很多美国人,早早地开始了他们“每逢佳节倍思亲”的除夕狂欢。巴拉克走进空无一人的底层楼厅,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来。

如果年末忧郁这种情绪正常,那就让它痛快淋漓地发泄一番吧,该死的!好多年前,就是在这个地方,那个活蹦乱跳的艾米莉承认她很奇怪地迷恋上了他,那时候她才十九岁,还在巴黎索邦大学读书,穿着格子裙和起毛球的毛衣,头发梳得乱蓬蓬的;而现在,她已是三十五岁的人了,是布拉德福·哈利迪的太太,一对双胞胎的母亲!这里的枝形吊灯、壁纸、家具以及那些很特别的立式烟灰缸还同以往一样,而他,头发几乎全白了,身形更加肥胖,事业快到头了,却停滞不前。他已经在考虑到哪里去过平民生活了。

“你好。跟当年不同的就是没看见那个女人给她的狗喂长条酥卷。”

“天哪。”他跳起来环视四周,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见鬼!你怎么能把那对双胞胎留下呢?她们还不到一岁啊。”

艾米莉站在那里,穿一件配灰色毛领子的红色棉外套,帽子很时尚地斜到一边,看见他惊讶的样子,她笑着说:“好啦,好啦,或许你不懂吧,在这一点上要说说那些男性家长。我的比利时保姆对我丢下她们也颇有微词。只是一晚而已。”她走到他面前,手掌抚摩着他的脸,又在他嘴上轻轻一吻,“你还是这个性格,不是吗?一点儿浪漫细胞都没有。”

“艾米莉,你老公在哪儿呢?”

“当然是在斯克莱布酒店喽。”

他看了眼手表:“我想,他七点才能到那儿。”

“日程安排突然改变了。我听到他给你们大使馆打电话了,肯定有口信。”

“我最好打个电话。”他大步走开,找到底层楼厅的一个电话间。口信是这样的:“提早跟艾米莉到了这里。与我们在斯克莱布酒店吃晚饭如何?请在六点来谈我们的事情。”

巴拉克回来,艾米莉没脱外套,坐在沙发上。他说:“完了,完了。你老公要邀请我跟你们一起吃晚饭。”

“怎么就完了?巴德可是位绅士。我们可以先在这儿喝一杯吗?那个酒吧就是个蛇窟,节日里蛇比平时还多,都像疯了般地扭动,也许有的还在交尾呢,只是没人会注意到那种事。”巴拉克打了下服务台上的铃铛。“巴德今晚必须飞到罗马,不知道具体是为什么。也许他会告诉你吧。我们都已经弄到《魔笛》的票了,真该死,他还得退掉。”

一个憔悴的浅色头发的侍者手里拿着一只托盘摇摇晃晃地走上来:“你们好,先生?太太?”

“老狼,N年前在联合国附近的低级酒吧里,就是我被叫作‘女王’的那家,那时我们喝的什么来着?”

“那谁还记得住啊……”

“算了,那就科涅克白兰地吧,要加热啊。噢,狼哪,帮帮忙,不要这样盯着我!我知道我很丑的。”

“你不是丑,你是不一般。不要拐弯抹角打探消息。”她大声笑起来,非常可爱的笑,“天哪,艾米莉,刚才你猛然在后面说话时,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亲爱的,跟你一样,我也是来寻找鬼魂的。我们两个都来了,找到的却是坚实得不能再坚实的肉体。”

“你老公说那对双胞胎非常非常漂亮,说你只是在学中国的父母亲那样,贬低她们。”

“巴德很了解我。”她深情地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声,“你吃的开心果太多了,狼。”

“还有太多的生日蛋糕。”

“哦,上帝,对我来说你看起来反而更有魅力了。在这儿碰到你真好!不错,我的宝贝们很漂亮。”她用指关节在桌子上敲了敲,“大吉大利,但愿刚才说的话不会惹祸。我不丑陋吗,嗯?好好跟我说说。”

巴拉克又看了一眼表。艾米莉继续说:“你要不说我就干掉你,狼。”

“好,好,说。”他久久地注视着她。艾米莉的发型是当下流行的式样,前额上精心地留着某种羽毛状的修饰。从前凸起的颧骨变得柔和了许多,现在是圆脸了。从前那双热力四射的大眼睛现在也显得平静、深邃、内敛。一句话,怪诞的艾米莉已经变身为一位母亲,一名华盛顿式的妻子了。然而,现在不是在给她写信,而是和她面对面坐着。这些话该怎么告诉她呢?

这时,侍者端上了酒。她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我的天哪,宝贝儿,别再看了,就直说吧。”

“嗯,你永远都特别瘦,艾米莉——”

“我现在就是一座房子。”她不高兴地说。

“别犯蠢。”

“我给你看。”她跳起来,“我就是,就是。”

“别脱衣服啊,我们必须离开这儿了。”

“要走你走,我不走。我有大把的时间,要是我能找到一家开着的店的话,我还要买长筒袜呢。我的那双袜子在火车上扯破了。瞧!”她扔下外套,身体转了一圈。穿着量身定制的黑色女式西服,她的乳房和臀部很自然地突显出来。“两吨重,畸形怪物女王秀。我怕什么?巴德一直说,他很喜欢这种可爱的胖乎乎的身材。自从那对双胞胎出生以来,我就是这副模样了。”

“好了,艾米莉。想要听我说吗?这样很漂亮。”

“满头白发了还撒谎。你说的‘漂亮’是相较于娜哈玛的曲线部位吧。不过,还是谢谢你。她怎么样?”

“挺好的。哎,在见哈利迪之前,我必须先到大使馆查阅记录。我得走了,女王——”

“等等,等等,把你的酒喝了,要说的话还多着呢!整整一个夏天,你究竟为什么不写信了?你从来也没有解释过。整整三个月,没有一封信。在比利时的时候,我还带着那两个尖叫的宝贝,整个人都要疯了。”

“是这样,纳赛尔开始了消耗战。你听说过吧?”

“只是大致上听说了点儿。”

“再补给问题多得数都数不清,那是我在华盛顿的主要工作。还有,让‘鬼怪’式战斗机放行也是相当困难的事情。时间呼的一下就过去了。”他喝了一大口白兰地,放下杯子,“喂,你生了孩子后,我也有好几个月没从你那儿收到信啊。我要走了。晚餐见啊,感觉好像怪怪的。”

“好吧,好吧,走吧。”她弯下腰吻他,两人的嘴唇短短地贴了一下。她声音发哑地说道:“真是一团热情的火焰,这次邂逅真诡异。对巴德来说,什么也没发生过,你懂的。”

“艾米莉,你用你的超自然能力预料到这次偶遇了吗?”

她怅然一笑,说道:“哈,我的超自然能力。你还记得啊!没有,它们很多次都不成功,我都放弃了。去大使馆吧,让我沉湎在记忆中享受一个孤独的除夕吧。不仅是因为你,你知道,我在巴黎度过了很多时光。”她按了下铃铛,“我得再来一杯科涅克白兰地。”

六点整,巴拉克到了斯克莱布酒店。哈利迪打开自己所住套房的门,这间套房的高高的天花板上布满了灰尘,窗户高大,墙纸剥落,家具也很老旧。角落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在忽明忽暗地闪烁。

哈利迪穿着齐整的军装,还佩戴着一排五颜六色的军功勋章。“喂,你好。很对不起,改时间了。”他说。

“没关系,谢谢晚餐邀请,我很乐意接受。”

“好,好,艾米莉会很高兴的。上面命令我今晚晚些时候去罗马参加一个紧急会议。北约有点儿突发小事故,南部战区。”

“确定不是关于我们舰艇的事吧?”

“基本上不会是。你喝什么?我冰冻了一瓶桑塞尔。”

“听起来不错啊。”其实巴拉克并不知道桑塞尔是什么酒。哈利迪给他倒了这种白葡萄酒,他尝了尝,感觉就像是味道比较淡的止咳药。“你们舰艇的事是这样的。”哈利迪用拇指做着手势,“请坐,将军。它们受到了媒体的普遍关注和报道。北约有电台在西西里岛沿海捕捉到了它们的信号,从那以后就一直跟踪。我们没有向北约之外的国家通报过这个消息,不过法国当然要告诉了。”

“那很好。蓬皮杜今天对他的内阁阁员说:‘由于我们自己官员的无能或者说纵容,我们的荒唐形象已是既成事实。我们发出的声音越少,对我们就越有利。’反正大意就是这样。”

“你是怎么知道的?”

巴拉克耸耸肩,哈利迪点了点头。两人对那些话过多的法国政府官员都很了解,没必要再多说什么。“这个破烂不堪的地方。”哈利迪指着条条悬吊下来的墙纸,“海明威要是活过来,看见这些会很悲伤的。不过这里的餐馆维持得很好。”

艾米莉提着大包小包忙乱地走进来。“嘿,兹夫,很高兴见到你!巴德,有的商店关门了,但是你会惊讶竟然还有这么多家商店开门营业。”

“关于法国人在金钱上的兴趣,我从来都没有惊讶过,亲爱的。巴拉克和我们一起吃晚餐。”

“太好了。”

“哎,现在七点差一刻,你赶得及吗?”

“我会准备好的。”她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哈利迪点上一根雪茄,说:“巴拉克,国防部部长感谢以色列政府告知P-12雷达的消息,也通知了国务院。我们政府很感兴趣,但是同时也有问题想问。”

“问吧。”巴拉克说。

“邀请的条件是什么?”

“据我所知,除了保密之外再没有其他条件,将军。”

“技术人员自由检查?”

“自由检查。”

“没有回报?”

“没有。友情关系。”

“我们的检查会透露给媒体吗?”

“我们国家没兴趣透露这个。这是显然的。”

“你们的联合政府里有好几个党派,泄密的话也不稀奇啊。”

“华盛顿这边也不稀奇啊。”

“也是。”

“以色列国防部会全程跟进这个事。我们那边是安全可靠的,华盛顿这边就是你们的事了。”

“你明白,国务院在防止激化阿拉伯人的情绪方面是很担忧的。特别是这次舰艇事件之后。”

“哈利迪将军,如果你们的国务院能够否决这项绝密的苏联防空技术检查,那也就无所谓担忧阿拉伯人的感受了,也就不必多说什么了。”

“哦,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你们的提议我们接受,而且很感激。”

“嗯,那就好。”

“像你说的,没有外交往来,没有正式手续,没有文件。要把这件事始终定性为军队事务,完全非正式的技术人员访问,就像我们经常对阿拉伯国家做的那样。”

“没有书面记录。”巴拉克用华盛顿方言说。

哈利迪迅速微笑了一下,像燧石上擦出火花一样:“你无师自通地学会方言了啊。”

“我在华盛顿待了一段时间了。”

“到时我带队。空防电子学也算是我的专业领域——算是其中一个吧。”

“这也是上面指示我跟你联系的原因。”

“我们下个月去,至于具体日期,看你们什么时候适合吧。”电视里传出一阵大喊大叫,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哈利迪走到电视机前,说:“舰艇到达了吗?”

“还没有。要在完全天黑之后才能进入,不能让法国人太难受。”

哈利迪斜眼看了他一眼,算是对这句嘲讽的回应。电视里,摩西·达扬正在耶路撒冷国防部的外面面对人群讲话。播音员说道:“达扬部长说,法国和挪威都是以色列的好朋友。”

“Ooser(完全不可能)。”巴拉克说。

“Ooser?什么意思,巴拉克?”

“没法儿翻译这个意第绪语,将军。”

“大约等于‘完全不可能’?”

“还挺准确的。”

“再来点儿桑塞尔?”

“有什么不行呢?”

“哎,”哈利迪一边倒酒一边说,“我估计你今晚的活动都安排满了吧?除夕嘛。”

“一点儿也没有。在以色列,我们称这一天为‘西尔维斯特’,是一些基督教徒的日子。我们在这一天什么事也没有。”

“嗯,如果你是歌剧院常客的话,考虑一下陪艾米莉看《魔笛》吧,怎么样?我们已经订好票了,结果现在去不了,她非常失望。”

除夕之夜

斯克莱布酒店已经过气很多年了,现在默默无闻,餐厅里只有一半人在就餐。“看不出来这是除夕夜,”哈利迪说,“不过,不管怎样,我们得来瓶香槟。”

一位大腹便便的秃顶侍者,身穿一套从肘弯处开始变绿的黑西服,推着一个四层小车朝他们的桌子走来。车子里是餐前开胃食品,除了平常的精致美食外,还有一些巴拉克没见过的多足多毛、让人极其讨厌的东西,蘸在油或调味汁里。哈利迪点了一些菜,多是那些讨厌的东西,当侍者给他端到桌子上时,他说:“这是我要吃的饭店特色菜。一架法国军机九点要起飞,我必须得快点儿吃完。”巴拉克和艾米莉则点了卢瓦尔河鲑鱼。哈利迪举起杯子说:“为你儿子的舰艇干杯,巴拉克将军,为这个世界焦点。”

“谢谢你。都是因为禁运,要是法国把我们付了款的货物交给我们,也就没什么说的了。”

艾米莉说:“为了登上月球干杯。刚刚过去的一年,我们都很辛苦,这也算是一种弥补吧。为了这件事,也为我的宝宝们,干杯!”

他们谈论月球漫步、美莱村屠杀[1]、查帕奎迪克丑闻[2],当然还有瑟堡舰艇事件。“好了,喏,”哈利迪吃得津津有味,他放下最后一只毛茸茸的东西,说,“巴拉克,我希望你喜欢《魔笛》。我妻子可是个莫扎特迷呢。”

“我也是。”

“那太好了。对我来说,莫扎特所有的曲子都差不多,不过是些叮叮当当、矫揉造作的无聊玩意儿。她说我的耳朵长歪了。我倒是特别喜欢瓦格纳。”

艾米莉说:“那是当然。瓦格纳专为歪耳朵写曲子。你会从罗马给我打电话吗?”

“早晨第一件事就是给你打电话。”哈利迪说着站起来,弯下腰吻了吻她,“新年快乐,亲爱的。”巴拉克站起来和他握手,他说:“也祝你新年快乐,巴拉克将军。”

巴拉克和艾米莉目送他离去,然后他们互相盯着对方,最后同时笑起来。“你说过我们在底层楼厅的见面没有发生过,女王。我不相信的是现在发生的事情。”

“可它就是发生了。‘爱洛绮斯’和‘阿贝拉’事实上开始见面了,而不是写啊写的。”

“艾米莉,这次看歌剧的计划都取消了,他干吗还带上你来巴黎?”

“干吗?你不知道巴德·哈利迪。他说:‘没关系。不管怎样,你不想和你的朋友巴拉克享受晚餐吗?一起来吧。’”

“我明白了,很好。”巴拉克说,尽管他没明白。

“好极了!狼,他给了我们一整晚在一起的时间,一整晚!巴德是个很好相处的人……狼,你的脸现在很可笑。”

“我?没有啊。”

“哦,你有。当我说‘一整晚’的时候,你的嘴就开始抽啊抽的。”她模仿着他的样子说。

“我没有抽动那一块肌肉。”

“现在看啊,亲爱的兹夫。我已经是一个又老又胖的母亲了。那一切都发生在另一个国家里,此外,那个少女已经不在了。过去的事情是完全不可接受的。你明白了吗?”

“女王。”

“什么?”

“一直要等到别人求你。”

艾米莉头往后一仰,哈哈大笑:“一针见血,真是一针见血!我怎么会忘掉那次我们在林肯纪念堂见面的晚上你告诉我的话呢?你是性无能,对吧?和‘阿贝拉’一样?很好。”在那次幽会中,她一直纠缠着他,要和他发生关系,方式笨拙而缺乏经验,后来他就用那个蹩脚的理由把她打发了。“嘿,我们的鲑鱼来了。我都快饿死了。”她一口气喝干酒,开始大吃起来。

“艾米莉,歌剧什么时候开演?”

“我不知道,现在我不太在乎。歌剧的序曲我已经烂熟于心了。我可以用口哨吹出来。我可以吹吗?”

“再喝点儿香槟吧。”

“我正想要呢。你真的特别想听莫扎特?混账,兹夫·巴拉克,今晚你不要再看你的表,就算我们一直坐到天亮,你也不能再看表。”

“艾米莉,那些舰艇马上要进海法港了。我想先去看一眼电视,然后我们再去看歌剧。怎么样?”

“哦,当然可以了。”她碰碰他的手,“吃鲑鱼,狼,非常美味。”

套房里的电视机持续了半分钟的条纹和雪花点后,图像渐渐显现:十二艘“萨尔”级导弹艇全都停泊在泛光灯下,分成两排,每排六艘。接着场景转移到一间大礼堂里,在泛光灯的刺眼光线中,摩西·达扬身穿短上衣,扎着领带,站在麦克风前,身边还有几个胡子拉碴、穿着皱皱巴巴的工作服的人,对面是一大群记者。

“艾米莉,那些人是海军高级军官,就是他们把舰艇带进去的。看那儿,天哪,那是我的诺亚。”在那几位高级军官后面,还站着一群蓬头垢面的人,都面容疲倦地咧开嘴笑。巴拉克指着其中一个戴毛线帽的小小人影,说:“那个就是诺亚。他看起来太累了!他们都是。”

艾米莉戴上眼镜,盯着诺亚看了一下,说:“我肯定,他长得和你第一次来我家时一模一样。那时我才十二岁。”

“每个人都说他长得像娜哈玛。”

“胡说。像你。”

播音员在说法语,达扬在说希伯来语,那些记者则用几种不同的语言喊问题。巴拉克啪的一声关上电视。“行了,他们干成了,去看《魔笛》吧。”

“苍天在上,你一定特别自豪吧?知道吗,我父亲昨天给我打电话了,他说有关那些舰艇的报道整整一个星期都在《纽约时报》的头版上登着。他很是激动。”

巴拉克朝外面街上望了望,问:“那些女的为什么在那里站成一列,艾米莉?发生什么事了?”

“你这个可怜的笨蛋,你不知道吗?那些人是Poule(妓女)。”

“什么?”

“就是妓女,亲爱的。这块地方是她们的街区。过去就是这个样子,又回到我在索邦大学时的日子了。巴黎是个很守旧的地方。”

巴拉克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说:“Vive la France(法兰西万岁)。”

她挽起他的手,说:“对,‘饭店特色菜’。我们赶紧离开这个破地方吧。”上出租车后她问巴拉克:“兹夫,整个脱逃事件真的那么重要吗?那些船都是那么小。”

“是的,这次脱逃很重要。我们正在往那些艇上装备东西,它们会拥有很大的威力,每一艘我们都需要。假如现在我们同时受到来自两个方向的海上进攻,红海和地中海,我们一样可以应付得了。”

“你和巴德的这次业务明显很重要。”巴拉克只是点点头,“不管它是什么业务,都要为此感谢上帝。也为这个感谢上帝。”她说着把脸颊贴到他的脸上。

当他们步入歌剧院大厅时,听到序曲即将完结。他们快步跑上华美的楼梯,刚刚坐到自己在前排的座位上,幕布就升了起来。“大巨蛇。”艾米莉气喘吁吁地说。此时舞台上跑上一个男高音歌唱家,他一边声音嘹亮地唱着歌,一边躲闪一只蜿蜒游动的绿色大怪物,那只怪物扑闪着红色的眼睛,鼻孔里还有浓烟喷出来。然后三位小姐进了场,用魔法使得那只怪物退却并逃走。再然后那三位小姐唱起热烈而欢快的三重唱。艾米莉几乎是大喊着:“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兹夫,就是这么疯狂。莫扎特懂得这种生活。”

邻座一位青灰色头发的枯瘦妇女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巴拉克把手指放到唇上,艾米莉抓起他的手,指甲用力掐了他一下。再后来,当夜女王花腔女高音的炫示引得全场长时间热烈鼓掌时,她说:“没有什么事情能比我们两个坐在这儿更疯狂了,你和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们走吧。”

他跟着她走出来。顺着空无一人的楼梯往下走时,他说:“我猜莫扎特会理解的。”

“莫扎特?”艾米莉说,“莫扎特是坐在上帝左手边的[3],笑着原谅的。你不用为莫扎特烦恼了,还是想想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吧,要干什么。”

“这是你的城市,巴黎。”

“对,它就躺在我们面前,不是吗?及时去巴黎圣母院参加子夜弥撒吧,Mon vieux(老兄)?再说一次,这是非常传统的。”

“我不想参加弥撒。”

“好吧。你信教程度究竟怎样,狼?这个问题我们从来也没有谈论过,信上也没有说过。我见你吃过大多数东西,虽然不是巴德吃的那种爬行小昆虫。”她紧紧依偎在他的胳膊旁。

“沉重的话题。”他们沿着林荫大道闲逛,夜晚的空气是如此清新,灯光盖过了星光,但建筑物顶上苍白的半月却显得光秃秃、无遮无拦的,匆匆过往的行人都把自己厚厚地包裹起来。

“好吧,亲爱的,那不说它了。”

“不,我试着跟你说一下吧。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们犹太人在历史上是很独特的,这个毋庸多言。我们这个种族维系了三十多个世纪。如果我们不是上帝的子民,那怎么会做到呢?但如果我们是上帝的子民,又为什么要经历长达三十多个世纪的灾祸磨难呢?我们就真的一直那么罪孽深重吗?从一九四一年到一九四五年,在这期间,上帝不是特别漫不经心或者说是特别疏忽大意吗?这就是我陷入困顿的地方。”

“所以你不是一个宗教徒。”

“别着急,喏。我从没说过我不是宗教徒,我是说我陷入了困顿。我只是不能理解。同样,我也不理解莫扎特。一个凡夫俗子怎么能做出他那样的成就?不,我不理解上帝,此外,我也不理解生活中的很多事情。比如我不理解你老公为什么要把这个夜晚当礼物送给我。”

“这是送给我的一个礼物,你这个傻瓜。我知道我们下一步要干什么,招手叫出租车。”

他们躺到一艘挂着灯的“穆什游船”的后排长椅上,黑色的塞纳河上微风拂面,船悄无声息地滑出去。船里大约有一半人,一对对年轻情侣都在拥抱接吻。船头,有一个老人正在用六角形手风琴演奏诸如《秋叶》《玫瑰人生》一类的曲子。河水闻起来有股腥味,风很冷,黑色的河面上映出几点星光的倒影。艾米莉抓着他的手,轻松随意地闲扯,说她那两个双胞胎已经长得有多么多么不一样了,事实上只有她自己才能分得清什么的。他可以不用动脑子地随意听她讲,因为她好像只是用她一半的智商在说话,只不过是一个宠爱孩子的母亲。

巴拉克坐在那里,从这次意外相遇回溯到痛楚的起源,试图厘清情感最初的萌发。艾米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似乎也在给他机会思考。当激情在他和娜哈玛之间燃起时,他俩都还算是孩子,那个时候他们的年龄比现在的诺亚还要小。后来他们结婚了,孩子也出生了,生活起起落落,日子还是很美好的。作为一个妻子,娜哈玛无可指责,她面面俱到,又很惹人爱。后来,艾米莉作为一种奇特的事物闯入了他的生活,兴致盎然的通信开始了。他一步步地、缓慢地燃烧起来。到现在,她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了。他们之间这段浪漫的激情无法预知未来,但他很想维持下去,靠书信,或者靠像今天这样的偶然相遇,只要他还活着。

“你呆呆地想什么呢?”她突然问他。

他被吓了一跳,回答:“只是想弄明白我为什么会如此爱你。”

“继续,继续说。”

“是真的,艾米莉。”

她盯着他,说:“哦,上帝,哦,上帝,你是认真的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兹夫,你不应该那样说。”

“为什么不应该?你问我的嘛。”

“因为马上就不能爱了,这就是为什么。一点儿都不能了。我现在非常非常痛苦。船靠岸后我们就直接去宾馆。”这话让人听着既兴奋又恐慌到酥麻,他最不想做的,就是和布拉德福·哈利迪的太太做爱,可他能抵御得了这位女王的诱惑吗?她以平板且神经质的声调继续说道,“然后我收拾一下我买的东西,再然后你送我去巴黎北站。我要今晚回到我的宝宝们的身边,十二点二十二分有一趟早班火车。”

“有那样的事?”

“没错。在索邦大学读书时,我跟一个比利时人谈朋友,那时候火车的发车时刻是十二点二十九分。所有去布鲁塞尔的车都在十二点二十九分发车。如今则是十二点二十二分。”

“如果你想那样的话,也行。”

“我还能怎样?我受不了这种折磨,兹夫,我真的受不了。巴德是出于好意,或许他太过聪明,我理解不了。我一直都弄不明白他。我对你了解得比他深。不要了,狼,不要了,我亲爱的,不要了!绝对不要再爱了。”

他用胳膊搂住她。“这一次你就不要说了,艾米莉。”他们亲吻起来,就像在“牢骚室”里一直做的那样。

“嗯,他们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她挣脱开来,指着那些情侣嘟哝说,“不过够了。借用巴德嘲讽时常用的口头禅,性是他妈非常讨厌的玩意儿。”

“‘饭店特色菜’。”他说道。她悲哀地轻笑。

一切都按照她说的来。他们到达巴黎北站时,所有的钟表都显示即将12点了,她买好票后,喇叭、铃声就一起响起来。车站里随处可见醉醺醺的美国人声嘶力竭地大喊:“友谊地久天长。”

“凌晨时分他会从罗马往饭店打电话的。”巴拉克提着行李,跟在她后面说。

“我留了言。没事,他会理解的。也许最好不过是这样。没关系。到现在为止我很清白,足可信赖。”到了火车门口,她放下包,问道,“告诉我,你当时会求我吗?”

“什么意思,女王?”

“你说我‘一直要等到别人求你’。刚才你有机会,你知道的,老友。我们在卧室里,当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一张床。让人联想到‘牢骚室’!还有——没了。”

“答案不是明摆着吗?”

“哦,是吗?假如我停下来,在匆忙收拾中停下那么一小会儿,然后给你一个调情的表情呢?只是那样一下,会怎样呢?”

“真能瞎想。你不知道有多能瞎想。”

火车的铃声叮当作响,蒸汽发出嘶嘶声,都能闻到翻腾的水汽的味道。“女士们,先生们,请各自坐到自己的座位。”喇叭里列车员用法语喊道。

“哦,不知道?看着我。”她斜过眼,风骚撩人地看着他,眼睛差不多闭上,嘴巴淫荡地弯成弧形。

“好了好了,我以后陪你一起去布鲁塞尔。”

“我是多么希望如此啊!再见,我永远的爱人。”

“再见,女王。”

“你个浑蛋,常来信啊。”

他提着她的包上了火车。她那个隔间里没有别人。他们拥抱、接吻,直到铃声当当响起来。他感觉到她脸上有眼泪滑下,吻得更激烈了,想要擦掉它们。她喘息着说:“宝贝,快走!走吧!今天的事不可思议,让人开心,我的爱人,一颗不做请求的银亮的星星。新年快乐,瑟堡舰艇万岁!”

注释

[1]在越南战争中,1968年,美军在当时的广义省美莱村制造了“美莱村大屠杀”,杀害了500多名手无寸铁的妇女和儿童。据统计,当时遇难人数在500以上。——译者注

[2]1969年7月,肯尼迪参议员驾驶的一辆汽车从查帕奎迪克岛的一座桥上坠入海中。当时与他在一起的一位名叫玛丽·乔·科佩奇内的年轻女士溺水身亡。这位以玩女人和酗酒著称的参议员,对这一事件做了自相矛盾的解释,此后他的政治生涯就被罩上了阴影。——译者注

[3]基督教中,上帝右手代表公平和正直,左手代表迂回和狡黠。——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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