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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夏娜的婚礼

性格迥异

达佛娜对伯科威茨教授与夏娜·马特斯道夫邀请她去参加他们婚礼的事茫然无措,不过她知道他们邀请了她的父母,所以也许是出于礼貌,把她也列入邀请范围了吧,也有可能是诺亚安排的,他希望能在那里弥补与她的关系,因此她决定去。但是到了那天,在看了一眼她的小衣橱后,她又决定不去了。就三条裙子,还一件比一件寒酸。她和她那位室友唐娜都是军人家庭出身的孩子,在服完义务兵役后都处在一种叛逆的嬉皮士状态,白天黑夜都只穿牛仔裤,而且最好是出自旧金山的美国牛仔裤。穿上裙子去海法参加一场愚蠢的婚礼,实在太让人受不了了。况且,她今天还有更想做的事。

杰里科夜总会是特拉维夫散漫的文化人常去的地方,几个晚上之前,那里举行了一次艺术家与作家的聚会。当时她问了陶艺家西蒙·西蒙几个问题,很聪明伶俐的那种,于是引起了那位陶艺家的兴趣,然后他便邀请她去他的工作室做客。从那时起,她便看了所有她能找到的关于陶瓷的书。也许那是一条可走的路吧,毕竟芭蕾舞的路老早以前就已经证明走不通了。跳芭蕾需要那种瘦高而结实的体形,很明显,她太丰满了。如果想跳就必须饿下去,还要跟一群十二岁甚至更小的姑娘一起上课。达佛娜试着挨饿,同时也上课。但是她实在太喜欢吃了,而且她也非常讨厌那群瘦干的小姑娘笑她乳房跳动的样子。芭蕾就到此为止吧。现在她在专为游客们免费发放的小册子上写文章,这好歹有点儿报酬。而且陶艺看起来太令人兴奋了,把泥巴塑造成工艺品就值钱!她草草写了张便条:

亲爱的多夫——对不起,我正好不能去了。西蒙·西蒙今天上午要给我介绍他的工作室,也许我确实要从陶艺起步呢!他教陶艺赚了很多钱,他是最优秀的,但他说别管钱,先看看我是否有这个天赋。婚礼上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不在的。如果有人注意到,就说我一想起这件事就厌烦死了。达佛娜。

她在信封上用彩色蜡笔写了个粗体的红色“多夫”(估计会是多夫带她去参加婚礼),然后把这封毫无诚意的信从门缝里塞进去后就离开了。达佛娜知道那两个伯科威茨,诺亚和约翰,他们会很想她的,但她同时也很高兴不用夹在他们两人中间。自从独立日阅兵她和诺亚在杰里科夜总会吵了一架后,她就很恼恨诺亚。

也许那是她的错吧,不应该在阅兵式后带着他到那家夜店,她那一帮人常去那个地方,坐在大木桌边喝“金星”啤酒边吃橄榄。很早以前是唐娜把她介绍给那帮令人兴奋的人的:男人们都留着长头发、大胡子,女人们穿着牛仔裤,留着古怪的蓬松发型或者不修边幅的头发,有的人彻夜都在抽烟,高谈阔论,喝啤酒。他们很风趣,很不同寻常,很新潮。摇滚乐队引吭高歌,唱出美国人、犹太人、欧洲人、南美洲人的歌曲,在歌声中他们高声喊叫,讨论诸如加缪、萨特、布莱希特、福克纳等作家,仔细分析新的希伯来文小说、电影和戏剧,他们闲聊关于画家和演员们的小道消息,对以色列政治人物开尖酸刻薄的玩笑,对各种阿拉伯问题充满激情。

很自然地,看着夜总会电视上的晚间新闻时,他们对军队检阅说着各种挖苦的俏皮话。诺亚当时没有被逗笑,他说虽然停火了,但以色列仍然处在危险中,用老一套的话予以反驳。真是令人厌烦!他甚至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严肃的犹太复国主义——一个更加陈腐的主题,在这群人里这是比上帝还要禁忌的东西。当莫塔·古尔将军出现在电视上时,火药味变得浓起来,这帮人中的明星人物约拉姆·萨拉克喊道:“哇,死亡天使!”这人三十岁,典型的愤青,瘦瘦的,一副暴躁易怒的样子,头发过长也不修剪,与他的墨镜倒很相配,他的工作是在一份好吵闹的左派周刊上写专栏文章。

诺亚愤怒地大声说:“他是独一无二的解放耶路撒冷的人。”

“是,是,‘圣殿山属于我们了。’”萨拉克嗤笑道,“有三十六个伙计阵亡在弹药山上,我的朋友,那场战役根本就不应该打。如果不是莫塔·古尔那么热切地想要第一个到达圣殿山的话,尤里·本·阿里就会从北边抵达,然后用加农炮十分钟就可以荡平山上所有的敌军,还没有任何伤亡。”

“是那样吗?”诺亚叫道。弹药山战役是“六日战争”英雄主义中神圣不可侵犯的传说故事,“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因为我当时就在弹药山上作战,我的朋友。我的两个好友都被打死了。六十六伞兵营。”诺亚不说话了,“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海军司令。”萨拉克啪的一声打开一罐啤酒,“这整个国家就是一座大弹药山。”

“是吗?这话怎么讲?”

“由众多好哥们儿无意义战死而构成的一个血腥传说,就是为了大量的笨蛋和庸才的荣耀。”

“听着,萨拉克,你为什么不卷起铺盖卷儿去洛杉矶呢?”

“好让国家落入像你这样的人手中吗,海军司令?现在我还没到那么憎恶它的地步。”

此时,诺亚站起来,一把拉起达佛娜,走出了杰里科夜总会,他跟她说如果再不走的话,他就要忍不住揍那个萨拉克了。在公园里路灯下的一张长椅上,他们就他们的生活方式爆发了一场争吵,从那以后,两人就没有真正和好过。她爱他,也很钦佩他,但是她不会让他逼迫她再回到旧有的模式中;既然她要为自由而奋争,那谁也不能拦着,他不行,她父亲不行,她那热心进取的空军兄弟也不行。再说了,随着萨达特把苏联人赶出去,空军实际上还会有多重要?怎么可能再有仗打?

那次大丢脸过后不久,她就带了约翰到杰里科,算是对他的性格做某种最后的测试。在一个周末放松的时候,约翰身着军装,很高兴地和她去了那家夜总会。她的朋友们大肆嘲弄他,说他离开美国,是来以色列国防军里过这“富有魅力”的生活来了,当然少不了把他那辆保时捷捎带上嘲弄。他听着那些讽刺,自始至终都带着好心情的笑容,同时很和善地用还过得去的希伯来俚语机敏而快速地应答。这样一来,他们也就不再理他了,继续热烈地谈论新潮流电影(就是好莱坞)、伦纳德·伯恩斯坦(一个多愁善感的骗子)、君特·格拉斯、塞缪尔·贝克特、亚瑟·米勒等人去了,还夹杂穿插一些内部消息,诸如最近的银行丑闻和政治人物的情人等话题。过后约翰评论说:“他们都还不错,只是落后于纽约十年或十五年。”尽管不高兴,但这话出自一个美国人之口,也可以理解。约翰通过了。她那些朋友的激将算是以色列人的一个礼物,粗鲁而理所当然。约翰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参军三个月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调查海法的房地产市场了。他跟她说过海边的一处阿拉伯旧仓库,他和他爸爸可能会把那里买下来然后翻新。他那辆保时捷跟两个以色列司机撞过,还和艾格德巴士公司的巴士撞过一次,变得伤痕累累的,可他还能让车跑起来。在以色列,没有汽车修理厂能像他那样善于维修一辆保时捷。

至少,他没有将杰里科夜总会的那帮人看成是卖国贼和渣滓,但诺亚好像就是这样。诺亚的那种态度让人无法忍受。她这些朋友都已经在国防军中服过役了。所有的人也仍然还属于预备役。现在大部分人都要打两到三份工来讨生活。有的在“六日战争”里打过仗,有的还受了伤。达佛娜很清楚军人生活,她知道死去的飞行员,知道他们的遗孀和孤儿。空军是很伟大,但那又怎么样呢?童年时期她就忍受过父亲被撞成一团火焰的噩梦,而现在她又不得不担心多夫,甚至她那个宝贝弟弟也在申请飞行训练。与此同时,政客们却在密谋并靠撒谎来保住他们自己的职位,战争也每隔几年就要爆发一次,将军们搞砸了,士兵们就要付出腿、眼睛、胳膊甚至是生命的代价。这就是杰里科夜总会对以色列的真实评论,迥然不同于陈腐的诺亚至今还在努力完成的犹太复国主义者神话。

达佛娜乘一辆公交车,就这样一路想着到了拉西大街(Rashi Street),然后爬上嘎吱作响的昏暗楼梯,到了西蒙·西蒙的工作室。借着顶楼上一扇肮脏的天窗透下来的光,可以看到一个陶质的门牌,上面是他的名字,金底上黑色火焰状的字:西蒙·西蒙。她试探性地敲了敲门,没人应答。再大声点儿敲,什么也没有。她按了下门铃,门铃粗哑的声音吓得她跳了一下。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门闩滑开,一个人嘴里咕哝着阿拉伯脏话打开了门。这位陶艺家穿着松松垮垮的内衣,瞪眼看她。一只手搔搔红色的大络腮胡,另一只手抓抓毛茸茸的肚子。

“你好。我来早了吗?我可以迟点儿再过来。”

“你是谁?哦,对了,你叫达佛娜,是吧?对,对,达佛娜。噢,不,不,快请进。”他从一个挂钩上抓起一件睡袍。达佛娜走进去,西蒙·西蒙关上门。

此时,诺亚的导弹艇正在进港。从天刚亮开始,他就一直在修理卡住的自动装弹机。作为副舰长,就得在任何地方出现,干任何工作。他匆匆走回自己的住处,脱下油渍斑斑的工装裤,换上参加婚礼的服装。终于有见达佛娜并缓和状况的机会了!从那次吵架后,他还一直没见过她。海军必须日夜不停地监视海上的恐怖分子,巡逻的夜晚是漫长而单调的。看着黑色的波浪、点点繁星、投到高处云朵上的城市灯火映射出来的光芒,诺亚有大量的时间思考,怎么来应对这个惹人烦恼的达佛娜呢?执行监视任务的沉闷时间里,萦绕在他脑中的,除了她陷到杰里科夜总会那帮令人恶心的人中间的事,还有他们两人做爱的画面和感受。令人烦恼的问题是他依旧爱着她。

他的铺位上放着一封信,从瑟堡来的。打开后,朱莉娅·莱文森的一幅照片从里面滑了出来。令他惊讶的是里面的字,希伯来文,像小孩子写出来的斗大字母。

亲爱的诺亚:

这是我第一次用希伯来文写信,平时只是练习一下而已!

你还记得你们海军的军需官吧?舒姆里克·塔南鲍姆,他又回瑟堡了,还娶了我的朋友伊冯。现在他们有了两个小宝宝,舒姆里克在教希伯来文,赚点儿外快。我们的班级很小,加上我在内五个女孩儿,还有两个男的。他们几个都打算移居以色列。

(写了这点儿花了半个小时!我必须不停地查《法语-希伯来语字典》,这可不太好。)

我和父母等赎罪日一结束就去游览以色列,从现在起只剩下三个月了。我的口语要比书写好,所以到时候你可以用希伯来语跟我说话来考查我(开个玩笑)!你也许已经忘了我长什么样子了,所以我随信附上一张照片。

我们只待三个星期,但是能再次见到你就很不错了。我有一个男朋友,他在银行工作,但他不是犹太人。我想这也是我父母带我去以色列的原因吧。但是别怕啊,他们并不希望你跟我相配。再说现在你肯定已经娶了达佛娜为妻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祝你们幸福,而且我很想见一见她。

你的朋友

朱莉娅·莱文森

附:时间,花了两个半小时!

照片上,她穿着一件慢跑运动服,戴一顶呢帽。她的脸瘦了些,一下子还辨认不出来。这是朱莉娅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封来信。诺亚的法语书写很不流利,他不喜欢犯那些小错误,而且当他重新见到达佛娜时,他立马就任由这类通信逐渐减少直至没有了。他把信和照片放进抽屉里。没意思的朱莉娅!

在他穿衣打扮时,他听到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一个专家们的圆桌会议,他们在争论萨达特的一个行动,大部分都是夸夸其谈、让人迷惑的东西和艰涩的术语。他自己也很困惑。L'Azazel!埃及真的会马上就放弃武力吗?在经过了二十多年的胜败难分之后,以色列不再置于危险境地了?埃及是阿拉伯敌国中的强国。没有了埃及,那战线就崩溃了;同样,没有了苏联人,埃及人也是无能为力的。士兵们就不用努力寻找乘橡皮艇而来的恐怖分子了,他将再也没有机会打一场仗了。他穿了一身干净的军装参加婚礼,希望能在婚礼后带达佛娜去某个地方玩。幸好,那该死的杰里科夜总会至少要走两个小时才去得了。她说不定还愿意来达恩酒店过夜呢。这是忘掉他们争吵的最好办法。

婚礼

达佛娜的姑姑耶尔的衣柜要大得多,但她同样也在瞪着不满的眼睛四处搜寻,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去参加一个七月中旬举行的严格遵守教规的婚礼。但不同的是,她可不想错过这场婚礼。那件无袖粉色山东绸最凉快了,但是上帝啊,不行!婚礼由埃兹拉赫主持,在这位那么钦佩《塔木德经》的大学者面前,还有那些虔诚的人面前,光着膀子和把乳房露出来没区别。那就穿那件比马棉衣服吧,袖子长到胳膊肘下了。不行,即使是手腕裸露也是极不正派的,Haval(真可惜)!她可不是到夏娜·马特斯道夫的婚礼上去展示一个虔奉宗教的老古董的形象的。那是那个新娘的游戏。

尽管耶尔用两个孩子死死地套住了约西,但来自那个信教老处女的威胁感她从来都没有彻底摆脱过。尽管与他玩弄那些脏女人时相比,他们俩的接触算是很守规矩了,但偷偷和堂吉诃德见面,甚至私底下打电话,毫无疑问都远远超出老好人的范畴了。大多数男人到最后需要的都是爱,而不是脏女人,这也就是夏娜的威胁一直存在的原因。这些日子以来,耶尔都是自己一个人睡。激情不在了。她没有拿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伊娃来诱骗他,他心里也明白。他依然很明显地表示出不想再多要孩子的意思,最起码跟她不想再要了,而且他用了非常可靠的避孕措施,和她保持着很冷淡的距离。除此以外,在其他方面,她挑不出一点儿刺来。他心情好得很,似乎甘心于他们现在的样子,再说,其他军人的妻子和她们的丈夫又有多少时间是一起度过的呢?不过,亲眼看见夏娜·马特斯道夫从社交圈里移开,就算是浪费一天不做生意也是值得的。

“首先,必须要洗去这些沙漠中的尘土。”随着一阵嗵嗵声,堂吉诃德穿着一双黑色坦克靴边走边说地进来,此时她正把一枚金质的狮形饰针别到那件比马棉衣服上。“你还好吧,耶尔?你看起来好优雅啊。”他解开他的军装上衣,但没有任何亲吻或拥抱,尽管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回过家了。“孩子们在哪儿?”

“阿里耶正在梳洗打扮。伊娃在幼儿园,我们不带她去。你的衣柜里有一件熨好的军服。”

“我穿衬衣和便裤去。”他踢掉靴子。

“夏娜最终还是嫁人了。”她奓着胆子说。他点点头没说话,一直脱得只剩下汗水浸湿的贴身内裤,一个闪耀着光泽、肌肉发达的身材展现出来,“约西,萨达特怎么样了?”

“萨达特?问得好。”他一只手在脸上摩挲了下,“我想我应该刮一下脸。”

“运河上的形势完全改变了吗?”

“一片死寂,但是总有很多事情做。”

“是认真的吗,他驱逐苏联人的事?”

“非常认真。”他进了卫生间。

汽车沿着滨海公路向北行驶,阿里耶坐在副驾驶座上,转过身体看着他的父母,并听他们谈论萨达特的行动。他现在长得像根麻秆儿一样瘦长,十五岁了,但还没胡须。他父亲说:“沙龙当天晚上就召开了一次全体参谋会议,交流对这个事件的看法。一直到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还在讨论。出现了五种解释,或者我应该说通过了五种解释。”

“说来听听。”

“好。一,苏联人拒绝了他第一线的武器装备,或者是要价太高。”

“这理由过于简单。”

“也许吧,但这挺符合苏联政府的。二,埃及人,特别是埃及军队,非常反感苏联的存在。粗野的苏联人视他们如粪便一般,哪怕是对他们的高级军官也是如此。这是真实的情况,我们也知道。三,一九七一年虚张声势一番却什么事也没有做之后,萨达特不得不做一些勇敢的、受人民欢迎的事情出来。”

“这个更接近事实,我就是这么想的。”耶尔说。

“嗯,沙龙认为这些都不对。最后两种解释很糟糕,而且一种比一种糟糕。四,萨达特决定将他的对外政策倒向美国,因为华盛顿所处的地位能使他获得对抗以色列的最大杠杆作用力。五,苏联人不打算让他进攻以色列,因为那样会使本已缓和的国际关系再次紧张起来,而且还有可能会将他们拉入与美国的核战争当中。于是他便把他们踢出去,好放开手脚大打一场。”

听到这里,阿里耶瞪圆了眼睛。

“哇,沙龙是个悲观主义者,跟平时一样。”耶尔叫道。

“爸爸,你认为呢?”阿里耶问。

堂吉诃德疼爱地看着他:“我认为?我只管接受命令,开战。”

等本尼·卢里亚和埃兹拉赫一到迈克尔家,仪式便开始了。埃兹拉赫这位上了年纪的老学者以其对《托拉》律法的理解而著名,另外一个著名的原因是他从来没有走出过圣地,因此也获得了一个绰号——“本地人”。多年以前,一名飞行员在一次训练事故中丧生,本尼通过那名飞行员的双亲认识了埃兹拉赫,从那以后,他们就建立了友谊,尽管他们这种关系看似不大可能,但却一直持续下来。夏娜则是从小就认识埃兹拉赫,他来主持她的婚礼是理所当然的。

华盖下,埃兹拉赫咏唱祈恩祷告。五年前,也是在这个房间里,他为鲁文举行过割礼仪式,现在他无论相貌还是声音都和五年前没什么区别,同样是褪色的黑帽子,长及脚踝的黑色外套。他的声音虚弱,但拿酒杯的手却很稳。耶尔看到戒指戴到了夏娜的手指上。迈克尔·伯科威茨在第一次踩酒杯时没有踩中,随后一次才“咔嚓”一声踩中了。“Mazel tov(恭喜)!Mazel tov!”挤在小小房间内的宾客们大声呼喊。

没有大声地唱歌,弯腰驼背、戴着无边便帽的教授第二次结婚,娶他三十多岁的同事,并没有表现出爱情的激动或情欲的兴奋。从华盖下走出来,夏娜抱着鲁文,靠到教授拐杖的旁边。耶尔想,夏娜在照顾这个跛腿的男孩,而照顾他最便利的办法就是搬过来和教授一起住。好了,不管怎么说,就这样定了,夏娜被锁死了。

但是,夏娜接下来所做的事情却是吻堂吉诃德!这让耶尔觉得不仅不是淑女的作为,甚至是反宗教的了。夏娜穿着纯灰色的裙装,白色的面纱从头上扬向后面。她穿过亲戚、邻居和朋友,大步走到堂吉诃德面前,在他唇上深深一吻,喃喃地和他说了句什么,随后便和她的瘸腿新郎一起走进了作为“隔离”的卧室。堂吉诃德在身后深情地盯着夏娜的背影,这种深情耶尔见过,他在对着小时候的阿里耶时有过,现在是小伊娃,却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她。这是一种依依不舍的柔情,这种柔情彻底抚平了堂吉诃德方才半是可笑半是可怕的表情。耶尔算看明白了,夏娜消失在那间卧室里,也从堂吉诃德的生活中消失了,但这并没有给她耶尔让出空地方。教授妻子留下的只是一处空穴。

犹太教里未婚男女是要“隔离”的,而结婚的时候,风俗则要求新娘和新郎不再“隔离”,进入一个房间内独处,由见证人看着他们在里面独处足够长的时间来圆房(当然是理论上的)。这期间,宾客们吵吵嚷嚷地按照辈分分开吃喜宴,父母们坐一张长桌子,子女们坐另一张。“见鬼!达佛娜去哪儿了?”诺亚问刚刚在婚礼仪式开始时才到达的多夫·卢里亚。如果说哪个人能阻止住达佛娜完全堕落,那么这个人就是诺亚·巴拉克,卢里亚一家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多夫镇定地撒了个谎,说她感冒了。但他心里暗暗打算等这个旧式婚礼一结束,就马上去追查达佛娜,训斥她一顿;如果发现有什么不道德的事情的话,连那个西蒙·西蒙也要教训。

约翰·巴寇说:“她跟我说她要来,但我事前就估计她会避开。她认识的很多女孩都在结婚。婚礼让她很沮丧。”

葛利亚·巴拉克大声说道:“我很久都没见过达佛娜·卢里亚了,自从我去了美国后就再没见过。她还是那么漂亮吗?”

多夫说:“现在你是美女,我妹妹是个干瘪老太婆了。”

听到这句赞美从一个“鬼怪”战机飞行员的口中说出,葛利亚脸红了。多夫比他父亲更低,骨骼粗大,斯拉夫人的平脸可以追溯到东欧的犹太人村镇基因,不过迷倒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并不需要多么出色的相貌。他现在正计划做战斗指挥官,少有空余的精力放在女孩子身上,但是这个长着黑漆漆眸子的葛利亚让他很有好感。他上一次见她还是好几年前,在一次军队聚会上,那时的她圆圆胖胖,皮肤粗糙,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多夫心中不胜感叹:真是女大十八变啊!而且家庭也好。值得上心哪。

阿里耶独自坐在多夫旁边的位置上。他现在长得比多夫要高,也比他帅,一头浓密的卷曲金发,还遗传了他妈妈的精致皮肤。“喂,多夫,萨达特把苏联人赶出去了,空军里面是怎么看这件事的?”

“我觉得我想的是对的。当着摄像机镜头的面坐飞机离开,然后再通过海上偷偷潜回来,开始另一出虚假和平攻势的电视噱头。”

“嗯,我不同意。要我说是苏联人不让萨达特计划进攻以色列,因为那样可能会把他们拉入与美国的核战争当中。他要把他们赶出去,好放开手脚。”这个理由是他父亲讲的,他也已经明白无误地理解了,现在只是引用,为的是获得这位飞行员的关注。

诺亚、多夫和约翰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说出这样的道理已经相当厉害了!屋子里人声鼎沸,堂吉诃德喊了声:“约翰!”并示意他到一个角落里,然后低声问他:“我去视察杰普撒(Jeptha)那几个工地的时候,不是看见你在安装滚轴桥样机吗?”

“是的,长官。我在阿莫斯的营。”

“你已经是军士长了,嗯?”他拍拍约翰军服上的肩章,“你的兵役不是快完了吗?”

“我可能要续签一年。这座桥是个艰巨的任务,长官。”

“跟我说一下桥的事。”

“嗯,长官,现在没有太多可说的。迄今为止,我们才装配了两节。他们说共有八十节。”

“那两节滚轴吗?”

“正如所愿。但是比较容易断开,把它们连接起来是个需要细心和技巧的活儿。”

“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约翰开始讲一些术语,什么接头、轴承、刚硬性单位、柔韧性单位等。堂吉诃德打断他问:“你上过美国的工程学院?”

“我是从法律学院毕业的,长官。不过我喜欢机械。”

大吃大喝的宾客们情绪又上升了一层,这时夏娜和她丈夫从卧室里走出来。人们都站起来,拍掌,唱歌。夏娜的面纱已经除去,她看上去肤色红润,宁静安详。她走到孩子们坐的一张低圆桌边,抱起一条腿上安装着托架的鲁文。娜哈玛一直在喝酒,喝了很多,她挥舞着相机,把夏娜往瘸腿的伯科威茨身边推。“照相啦!照相啦!都让开一点儿!笑一下,新娘和新郎!夏娜,让鲁文笑一笑!”

夏娜亲了亲小男孩,柔声说道:“怎么样,鲁文?你高兴吗?”

鲁文用两只手摸着她的脸颊,笑了。“好!”哗一下闪光。“再来一张!”又哗一下。

约翰·巴寇心想,自己肯定是眼花了,他竟然看见尼灿上校棕褐色的脸颊上滚落下一滴泪珠。只有女人们才会在婚礼上哭的呀。

求欢未遂

达佛娜对西蒙·西蒙工作室的拜访不咸不淡地从谈论萨达特的新闻开始。他向她展示东面墙上挂的一幅作品,那是他给一个比利时正统犹太教派的钻石经销商做的,一幅彩陶做的圣殿山日出;他像个大学讲师一样讲解具体的黏土、釉料、烧制技术等细节,由于他讲得太快,她都理解不了。接着他从乱糟糟的制作台上拿下一块红色的原泥递给她,说:“做个东西出来,motek。”他有很多只猫,其中一只灰色的大公猫正趴在制作台上睡觉,她便开始捏一只正在沉睡的猫。他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便去读约拉姆·萨拉克写的周刊去了,她则专心致志地把泥捏了改、改了捏,他也时不时看一眼她的作品。当那只猫成形时,他说:“你挺灵巧的,有艺术水平,有几分样子。”

“好了,就这样了,一只猫。”她最后说道。

她颇为自豪地把作品递给他。他把它转来转去,说道:“呣,比例还不算太差。尾巴还是一条漂亮的弧形。听着,这不是一只狗或一只猴子,这是只猫。挺好的。”他在一张光秃秃的木桌子上摆上面包、奶酪和红酒,说:“我们吃点儿东西吧。”

他们边吃边喝,他口若悬河地大讲陶器艺术和陶器的经销。中途他还跳起来取来一团泥,把它捏成一个像模像样的海龟,同时给她指导如何加工材料。他讲得很吸引人,当他紧挨着她坐到长沙发上,说为一个新秀艺术家干杯时,她也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是续满一杯后,他用一只胳膊搂住她,又碰了下杯,还打算亲吻她时,达佛娜一下子跑开了。

这位大名鼎鼎的陶艺家在后面笨拙地追着她,大呼小叫地说她美丽迷人,直到被另一只黄斑纹猫给绊倒,砰一声跌倒在地板上才停下来,那只猫发出一声吓人的号叫。达佛娜停下来,放声大笑。陶艺家左摇右晃地站起来:“笑,你很喜欢笑吗,你这个小家伙?”他摇摇晃晃地又朝她扑去,她再次逃开,并不是特别吃惊或愤怒,边咯咯笑着边保持距离,也保持着她的贞操,虽然这个贞操的价值并不大。葡萄酒让她微微有点儿眩晕,也使整件事显得似乎很好笑。但是,西蒙·西蒙很巧妙地慢慢迫近她,一直把她逼到一个制作台边,她随手从制作台上抄起一件家伙,那是一尊沉重的红泥塑像。“请不要这样犯蠢了,西蒙。真的,我没兴趣。”

“丫头,放下那东西。那是摩西塑像,而且客户已经付过钱了。”他气喘吁吁地说。

她扫了一眼那尊塑像,摩西,就是把“十诫”“号角”什么的都算上也没关系,她表现出盛怒的样子,高高举起那尊雕塑:“就算是耶稣我也不在乎,别过来!”

陶艺家皱起眉头,显得很生气,喘着气说:“我不做耶稣,丫头,我从没做过单一的耶稣,给钱也不做。”

“西蒙,我已经订婚了。听懂了吗?”

金属门方向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是谁?”西蒙喊道。

“我妹妹在这儿吗?我是多夫·卢里亚。”

他转向她:“你有个哥哥?”

“我有两个呢。这一个是‘鬼怪’战机飞行员,壮得跟一头狮子似的。”

“她来了。”陶艺家喊道,同时对她做了个“嘘”的动作,“你还拿着我的摩西呢,你这个白痴!把它放下,我再开门让他进来……嘿,你好,”他喘着气,“是的,她在这儿。”

达佛娜胸脯一起一伏地站在一个凌乱地堆着工具和雕塑的台子边,摆弄其上一个红色的物件。“那是什么东西,猫?”

“这件处女作还不错吧,嗯?”

“这活儿有那么累吗?”

“累?没有啊,干吗这么问?”

“你呼吸急促得就跟刚刚跑了一英里似的。”

“瞎说。婚礼怎么样?”

“很好,他们结婚了。诺亚想知道你到底在什么地方。那个约翰也去了。”多夫注意到小桌子上有吃剩的面包和奶酪,一只酒瓶,两只杯子,一只空了,而另一只翻倒在一滩酒液中。“走吧,我开车送你回你的公寓。”

“我可以搭公交回去。我正忙着做事呢。”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走吧。”

达佛娜放下那只猫,在他的注视下有些心虚:“多夫,我想我有一份职业了。”

“我也这样想,”西蒙说,“她很有艺术水平。”

多夫问:“跳芭蕾舞究竟怎么了?”

“我太丰满了。”

陶艺家听了爆笑起来。甚至达佛娜和多夫下楼时,还能听到他在房间里笑。

多夫问:“他在笑什么?那家伙,说什么丰满呢!他做无礼的事了吗?”

“他?他安全得就像他那些猫一样。”

“别那么肯定。他要是想干什么的话,达佛娜,我就让他和他的整个工作室都丰满起来。”

回耶路撒冷的路上,埃兹拉赫一直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睡觉。本尼坐在后面烦恼得不得了。他在烦恼达佛娜没出席,这姑娘要是失去诺亚·巴拉克的话是她活该;烦恼他妹妹耶尔那种紧张的样子,她的婚姻似乎每况愈下;还有他的妻子和娜哈玛·巴拉克两人出的洋相,拿着瓶卡梅尔白兰地推杯换盏,直到喝醉;艾莉特的问题他知道,但娜哈玛是为什么心烦呢?而最让他烦恼的,还是萨达特。

婚礼上,人们七嘴八舌地猜测,本尼没有发言,因为空军方面的情报也不令人放心。“萨姆-2”型和“萨姆-3”型导弹就可以封锁高达四万英尺的天空,而萨达特在运河边的导弹屏障不仅包括这两种,还有神秘而令人恐惧的新型导弹“萨姆-6”。这种导弹属于机动型,因此很难对其进行攻击,而且它能逮住掠地飞行的飞机。这些都是已知的情报。空军中还有人嘲弄地说,这种全能导弹甚至还可以煮浓咖啡,并演奏《希望之歌》。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很坏很坏的消息。埃及人不可能会操作这种世界级的武器,就算他们能,苏联人也不放心让他们按点火按钮。如此想来,不得不说这场驱逐就是一场骗人的把戏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

到了耶路撒冷,当司机把车停在埃兹拉赫那间旧石头房子的地下室边上时,这位老学者睁开眼睛,说道:“谢谢你,这是一桩善行,让新郎和新娘快乐,颂赞主的圣名。”

“拉比,你怎么理解那个埃及人所做的事?”

埃兹拉赫薄软白净的手做了个温和的手势,说:“那些高窗后面所发生的事,我理解不了。”

“是好还是坏?”

埃兹拉赫用带着大眼袋、深陷下去的蓝眼睛看着他,问:“婚礼上那个年轻小伙子,穿一套空军制服的,是你儿子吗?”

“是的。”

“跟他父亲一样是一名飞行员吗?”

“是的。我的另一个儿子刚满十六岁,也在考虑上飞行学校。”

埃兹拉赫用干冷的手掌握住本尼的手,举起它来放到唇边亲吻。这令本尼·卢里亚感到很不自在。“让我们用学术上的一个词来辨别,”埃兹拉赫用虚弱嘶哑的声音说,“在《创世记》中,第六天末是这样说的:‘上帝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你记得这句话吗?” “嗯,即便是在莫夏夫里,我们也学《圣经》的。我当然记得。”

埃兹拉赫点点头。“阿齐瓦拉比曾评论说:‘好就是活着,非常好就是死亡。’但他没有解释过。你是问那个埃及人所做的事吗?那将会是非常坏同时也是非常好的。”

像阿齐瓦一样,他也没解释,下了车,步履蹒跚地走下去,进入他那间昏暗的住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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