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勋
阿莫斯、诺亚和其他突击队军官,以及各导弹艇艇长,全部身穿军装站在总理办公室的接待室里,当总理走进来时,他们啪的一声立正。办公室内还有几个人,包括国防部部长和总参谋长,总参谋长刚刚和总理开完关于“蓝白”的紧急会议。萨姆·帕斯特纳克是受邀来见证他儿子被授勋的,兹夫·巴拉克则是和果尔达一起进来的,因为他现在是总理的军事秘书,这也许是他最后一份军职了。
他刚回国的时候,果尔达就劈头盖脸地对他说要他干这一职务,他那时就意识到,担任军区司令的最后一点儿微光也消失了。他离开的时间太长了。他想,这份工作尽管没有掌管半点儿权力,但却如此接近权力,最起码,无论果尔达·梅厄什么时候问,他都可以对她说一个事实吧。况且,这也是在为这个犹太国家服务啊。从他在华盛顿形成的视角来看,他这个极度兴奋的国家的真实状况是堪忧的。或许这也是她选择他的原因吧。她已经给他起了个外号叫“Reb Ma'azik”,即“大惊小怪先生”。再说,他又怎么能拒绝得了总理呢?
兹夫·巴拉克在当武官的那些年也会回国探望,有时候他觉得以色列就是某类小行星,在地球附近但又不是靠得很近的地方飘荡。现在他永久性地从美国回来了,他要重新生出根系,沉到以色列人的心境当中,享受真正待在国内的感觉。但是四下看着这块小小陆地上那种普遍的沾沾自喜的心理,他很不以为然,维也纳青少年时期即已形成的世界观已经决定了他会这样。归根结底,他仍是个移居者,也许正是这个身份让他有了仿佛命中注定般的“拿得住美国人”的技能;如果一定要说这种形象的缺陷,那就是它严重影响并在事实上关闭了他的军职生涯。但他仍然要回到他热爱的民族的怀抱中,行走在他热爱的锡安山土地上,这里站着他的儿子,众多英雄中的一位,现在犹太国的总理即将要给他授勋。够好的了,对犹太老上帝他没有抱怨的理由。
“我亲爱的年轻英雄们,这是件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果尔达操着喑哑的声音开始讲话,“突击队的英勇战功不能公开承认。你们某些勇敢的功绩也许不得不掩盖一百年。到那时,我这一代,包括你们这一代都已经不在人世,被人们从心中忘却了。”
大气磅礴的语句流畅自如地说出,就好像早已为她写好了似的。但兹夫·巴拉克在看到身穿白色衣服的诺亚时眼睛湿润了,他知道这些话都是她即兴讲的,因为现在由他来起草她的大部分讲稿。
“但是,当记录最终公开的时候,全世界都将知道,在我们早期为生存奋争的岁月中,你们这些年轻的犹太战士所完成的伟大功业。到那时,在上帝的帮助下,我们将会和我们的阿拉伯邻居和平共处。也许到那时,他们还会和整个世界一道,共同呼喊:‘这是一代像约书亚那样的以色列人。’但目前,我只能代表犹太人民粗陋地谢谢你们,祝福你们。”她一个一个跟他们所有人握手,之后蹒跚着走进她的办公室,后面跟着各位部长和将军。
兹夫·巴拉克停下来握住他儿子的手。“Kol ha'kavod(致敬)。”
“爸爸,我所做的只是操作一艘渡轮而已。”
“是你把他们运过去又运回来的。这次行动需要冒巨大的危险。海军拓展了我们的能力范围。干得好!你有时间去看看你妈妈吗?”
“我会去看的,爸爸。”
“好的,好。她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萨姆·帕斯特纳克带着阿莫斯离开,他要去斯迪·多夫机场。以色列为了庆祝第二十五个“独立日”,要举行盛大的阅兵活动,游客们为了观看这次阅兵,大量拥入以色列,这些人所租的车子大大加剧了道路的拥堵,帕斯特纳克那辆老掉牙的标致车在路上两次抛锚,惹得后面的司机们不满地高声按喇叭。“是时候买辆新车了,再找个司机。”阿莫斯说。
“我一样都负担不起。约纳坦倒是想来给我工作。”在军队和摩萨德的时候,一直都是约纳坦给他当司机,十七年了,“等有人雇用了我的时候,我再雇用他。我还在考察呢。”
“我希望看到你进入政局。”
“什么,让我在余生中做个要饭的?那个我早就尝试过啦,没兴趣。”
“唉,这个腐败的政治体系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们的生存状况比阿拉伯人更凶险。”
“自从一九四八年以来,每个人都这样说,但我们还在这儿。”帕斯特纳克马上转到另一个话题上,“喏,那项桥工程怎么样了?你们真的有参与吗?”
“是的,参与了。我的一个连队到时候将做牵引工作。”
“那物件不是个庞然大物吗?我听说是一团糟。”
“根本不是那样。那个想法真是天才之举。无论它将如何运转——”
“那个想法是什么?哎哟,见鬼,巨人一般的机动桥,靠滚轮活动,一千英尺长,笨乎乎地重达七百吨?”
“数据不是那样的。你对那座桥了解多少?”
排成长龙的公交车吭哧吭哧作响,帕斯特纳克灵活地驾驶着汽车超过它们,几乎是喊着说:“不多,不属于我的范畴。”
阿莫斯描述了桥的设计以及未完工的桥现在的状况。他父亲边听边点头,嘴唇不满地紧闭着。“难怪这玩意儿在国防预算上吃了那么大一个口子。”
“这是一项巨型工程,但是如果我们拥有那么一座桥的话,很有可能会打赢战争。‘要把战争引到敌人的领土上!’并不是说我认为阿拉伯人真的打算挑起什么事端。”说完他目光炯炯地看着父亲,他父亲没说话。
车穿过机场岗哨,帕斯特纳克看见耶尔·尼灿那辆红色的奥兹莫比尔牌轿车停在机场里,她的儿子阿里耶正在一架小型军用运输机周围左看右看,只要看他那一头金色的鬈发就可以认出来,这小子现在长得和他一样高了。萨姆·帕斯特纳克走进候机小屋,阿里耶朝阿莫斯大步跑来,他就像一头非洲猎豹一般,轻松地远跳几下就过来了。“阿莫斯!Ma nishma(怎么样)?我昨天和加德纳的伙计们跑了十英里。”加德纳是一个准军事青年组织。
“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狠了。你还在长身体。”
“很轻松。”阿里耶的眼睛放着亮光,一只手放在阿莫斯的肩膀上,“哇,贝鲁特突袭,我打赌你也参与了,对吧?”
阿莫斯的脸绷紧了:“不要问小孩子的问题。”
阿里耶很顺从地说:“对不起。”
“好了。我是西奈的一名坦克营营长,而且不管是谁参与了那次突袭,他都不会说的,也许多年以后也不会说。十英里,嗯?绑着沙袋吗?”
“加德纳的伙计们绑了,我没有。”
“不绑是明智的。”
萨姆·帕斯特纳克在候机室内找到尼灿夫妇。“约西,你的坦克营营长和阿里耶在外面。”他边说边从咖啡壶中倒出微温的咖啡,“他准备回西奈。”
“不着急。沙龙现在还没到。”约西·尼灿说。帕斯特纳克觉得这些天约西苍老了许多。当年滑稽逗趣的堂吉诃德现在已成为一名进取心十足的上校,无可置疑地当上了旅长,并成为竞争更高职位人选中的佼佼者。
“啊,萨姆,你还好吧?你一个人在干些什么?”耶尔问。
“在挑选失业保险,同时找工作。”
“啊,你呀,”她笑着说,“你一定会成功的,我打赌,虽然你现在还没有。”
帕斯特纳克心想,就算是最敏锐的摩萨德间谍也觉察不出她在伪装,其实他和耶尔最近一直在通电话,频繁、热切,且每次时间都很长。耶尔表现出来的样子无懈可击。
沙龙将军缓步走进来。“萨姆,见到你真好。”他从咖啡壶旁边的盘子里拿起一块咖啡蛋糕,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笑着对耶尔说:“你好,亲爱的。我一整天什么都还没吃呢。”大家愉快地打趣他“食人巨妖”的称呼。耶尔跟他们道别后就走出去了。旋即,沙龙的微笑就变成了怒目而视。“堂吉诃德,你知道他们挑选了谁来接替我吗?戈罗迪什,戈罗迪什!”他转过头看帕斯特纳克,“你相信吗?戈罗迪什,指挥南部军区?戈罗迪什,对阵埃及军队?就他戈罗迪什?!”
帕斯特纳克的确也很惊讶。塞缪尔·葛农(也就是戈罗迪什)是一名优秀的装甲部队军官,也是达多·埃拉扎尔的心腹爱将,但是与其他老资格的将军相比,他的资历还是很浅。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军内派系的冲突,又经过各党派将问题复杂化。“哦,阿里克,塞缪尔可是个厉害的战地司令哦。”
“是的,‘六日战争’中我是他的副手。”约西说。
“我知道你做过他的副手,”沙龙大声说,“但你不同,堂吉诃德,你一直都在研究运河对面的埃军。现在那边的军队不一样了。他们的军服、调运、军纪,还有他们的人数都不一样了。”
帕斯特纳克说:“喏,阿里克,坦白地讲,如果你能留在南部的话,我会更高兴的,最起码要留到埃及和叙利亚军队结束这次军事演习。”
沙龙肥硕的双手向上扬起。“萨姆,阴谋小集团得逞了,我退出。我原本就是个农民,也一直都想再成为农民。是不是会发生战争,此刻依我看,像是有一半概率的。他们现在是军事演习还是一场战争动员,我已经分辨不清了,要完全由各位旅长、营长决断了,还有你,堂吉诃德,由你来决断。哼,戈罗迪什!我们走。”
家宴
巴拉克驱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脑中构思着表达悲观的措辞。果尔达要求他写一份关于“蓝白”警报的意见书。
这次“独立日”大阅兵的各项准备工作他都看过了:横幅、彩旗、国旗、标语牌、长条凳座位、看台等等。到那时,整个耶路撒冷将会爆发出喜庆的蓝色与白色,为这次“新时代犹太人的伟大游行”喝彩欢呼,就像报纸上欢腾狂喜而虚夸的言辞那样:犹太人挺直了腰杆,犹太人从欧洲纳粹的火焰中凤凰涅槃一般重回家园,收回了圣地。二十五年来,装甲部队击碎了阿拉伯人想要彻底消灭新生的以色列的企图,展示了一句简单而带有和平意义的警告:“别惹我。”一些政客公开谴责这场耗费巨资的盛典,还有大学教授和社论作者一直在唠叨这种不属于犹太人作风的高傲自大的做法,但是他们这些扫兴的声音很小,基本无人理睬。
自从回到国内,兹夫·巴拉克就感觉自己与这种欣喜狂热的氛围格格不入。他终究还是离开太久了吗?巨人一般的美国,对于远在一万英里以外的越战,尚且在忧虑,在自我怀疑;而弹丸之地的以色列,庞大的敌军就在真正的边境上调动,却还在扮演着称王称霸、不可一世的角色。这些天里,大多数以色列人和他们那位偶像国防部部长一样,似乎都在以同一种眼光看问题。
娜哈玛在厨房里忙乱,里面飘出一股诱人的烤羊肉的香味。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这样的笑他最近一直都没有看到过了。“葛利亚要带多夫·卢里亚来吃晚饭。”她说。
“好啊,这么说她为自己抓到了一名‘鬼怪’战机的飞行员啦,不错。”
“哦,是他在追她好不好?诺亚来过了,还是那么帅!总理为什么要召他去?你能说说吗?”
他摇摇头。他俯下身亲吻她时,她把面颊转过来给他,这是他回国后她一贯的做法。他耸耸肩走进自己的书房,拿过一张信纸,坐到扶手椅里开始书写。
敬爱的总理夫人:
作为您的“大惊小怪先生”,我要说,“蓝白”警报存在极大的潜在危机,不应向公众宣布。军事情报局局长泽拉将军说,阿拉伯人现在有能力在两条边境上同时发动一次强有力的攻击,但是他们这样做的概率“很低”。这是他作为军事情报局局长的判断,不过他只是一个人,一个估算目的意图的人。我的答案是,所谓无害的军事演习、萨达特又一次“狼来了”的叫喊、对超级大国的一次政治推动等,这些与敌人这次调动都不相干。这次调动很可能就是敌人走向战争的第一步。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这是很重要的。
我对美国还是有一些了解的。大部分以色列人,包括总理夫人您,都不能完全理解“水门”争论的真意,但请相信我,尼克松政府班底正在垮台。期望挽回受损形象的尼克松很想与苏联缓和关系,而阿拉伯国家现在进行的军事进攻必将有损于这种缓和。因此,如果我们将“蓝白”危机公之于世,很可能会刺激他们行动起来,警告阿拉伯人不要轻举妄动。我的预估就是这样。
总理夫人,如果您明知有战争的威胁,却不将真相告知大众,您将要承担巨大的历史责任。退一步讲,为什么就不能取消这次的大阅兵呢?如果我们想要敌人和超级大国们明白以色列已经真正防备起来,还有比取消阅兵活动更清晰的信号吗?与安全比起来,旅游业永远要放在次要地位,这一点毫无疑问。
阿拉伯人一直尝试用战争的方式解决问题,直到他们相信夺得这块土地的代价和一纸和平协议相同为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但是现在无论从哪一点来看,他们都在准备再发动一场战争。“蓝白”危机应当成为整个国家的警告,而不仅仅限于您的厨房内阁。否则,考虑到我们边境上的实际情况,拿整个犹太国的生存来冒险——
他正在考虑用稍显轻松的笔调来结束意见书时,女儿鲁蒂探进头来,说:“葛利亚和多夫来了。晚饭准备好了。”
“马上来。”
“多夫带来一个很漂亮的礼物。还有,妈妈让我把这个给你。”她把一个灰色的信封丢在桌子上,信封上有红白蓝三色的航空邮件邮戳,没有写寄信地址。是艾米莉?他之前给她寄过一封信,让她从今往后不要再来信了,难道这封信和他那封信错过了吗?他期望能将娜哈玛从灰暗郁闷的心境中拉出来,因为有些事的确是不合适。他关上门,撕开信封,看见素白的信纸上只有两行手写的字。
亲爱的狼:
我完全理解。保持沉默,直到你写来不一样的信。我爱你,永远。
女王
他把信撕碎,放入废纸篓里,然后走进餐厅,女孩们和娜哈玛正对着一尊上釉的小雕像赞叹不已。那小雕像是一个粗壮的女人,穿着《圣经》里描述的长袍,和着小手鼓在跳舞。雕像的基座上刻着名字“米里亚姆”,但那张粗糙的脸明显就是果尔达·梅厄。
多夫说:“我妹妹在这方面相当不错,她还卖出去过一些东西呢。猫——美国人买猫——猫和大烛台。”
“那些东西我看着特别漂亮。”葛利亚说着,看了一眼她的“鬼怪”战机飞行员,满脸洋溢着爱意。这位飞行员今天穿了一条褪色的牛仔裤,一件白色短袖衬衫,晚餐中一直都是非常谦虚的样子,赞叹娜哈玛的羊肉和米饭,胃口很好地吃着,几乎都不看一眼他来探望的姑娘,只有当鲁蒂问他空军是否要参与这次阅兵时他才畅谈起来。
“哦,当然了,我们要做低空飞行。其实今早我们刚刚演习过。”他转向巴拉克,笑了笑,“就在果尔达演讲之前,先生,‘鬼怪’战机会从耶路撒冷上空以‘大卫星’形状的编队飞过。今天演习得很不协调,不过我们会准确无误的。”
“人们会高兴得发狂的。”葛利亚高声说。
巴拉克说:“听我说,多夫,假设当你们在果尔达头上飞‘大卫星’编队时,阿拉伯人突然在运河和戈兰高地上发动进攻呢?”
“对此,我们有应对计划,”多夫浅浅地点了下头,回答道,“如果他们有兴趣自杀的话,我们可以成全他们。”
海上逾越节
为了庆祝第二十五个“独立日”,以色列在耶路撒冷市内举行盛大的阅兵仪式,超过十万的游客从全世界各地乘火车、飞机、轮船前来观看,并为之喝彩。在南安普敦,“伊丽莎白女王二世”号邮轮在逾越节前夕起帆,准备航游去往海法,船上满满当当的全是兴高采烈的犹太人,他们将在海上庆祝逾越节。最后一刻到达的人此时正在登舷梯,这群人中就包括贝鲁特突袭中那位棕褐色皮肤的金发女郎,还有她穿着精致整洁的小个子丈夫。上船后,他们向邮轮头等舱乘务员报上了他们的名字:阿曼德·弗莱格、艾琳·弗莱格。
他们进了豪华套房,从箱子里往外拿行李时,她丈夫说道:“亲爱的,我最好到餐吧里确认一下,不要出什么差错。你知道逾越节薄饼不适合我,吃了会让我像块混凝土似的。”
他已经安排好了,和船长一起吃饭,确定吃英国菜,包括面包。他们之所以选择坐船旅行,是因为他不喜欢坐飞机,特别是恐怖分子又是机枪扫射机场又是劫机的,很不安全。还有传言说恐怖分子要用潜水艇来袭击大型船只,不过他对此一笑了之。他是第三代巴黎犹太人,对逾越节的规则和风俗已经很不在意了,但是“伊丽莎白女王二世”号上将有十名拉比来主导逾越节家宴,为船上的七百名乘客服务,而且这次航游宣传的就是要严格遵守犹太教的饮食规定,如果是真的话,就意味着犹太乘客们要吃逾越节薄饼,而不是吃面包。
“好的,亲爱的,你——”三声雷鸣般的雾号角[1]把她的声音压了下去。“好的,你去吧,亲爱的。”她说,耳朵嗡嗡作响,“我要到甲板上去。”
巨轮从泊位退出,英国皇家空军的几架战斗机从头顶呼啸而过,船上的军乐队开始响亮地演奏《统治吧,不列颠尼亚》,随后是以色列国歌《希望之歌》。在人潮涌动的散步甲板上,乘客们在蒙蒙细雨中欢笑、呼叫、哭泣,同时向岸上祝福的人们抛撒彩色的条带和纸屑。“伊丽莎白女王二世”号开始加速行驶,在越来越密的雨丝中向外海驶去,金发女郎一直向上爬到空无一人的甲板上,然后斜倚着雨中的栏杆,看着海岸渐离渐远。下面散步甲板上的喧闹叫嚷声慢慢平息下去,甲板在抖动,金发女郎的情绪燃烧起来。
前方就是以色列!美丽、充满活力、肮脏狭小到能让人患上幽闭恐惧症的以色列,对任何习惯了优雅或者舒适的人来说,这里都算不上是个好地方,但是在这里,人们可以看到那些穿着田野绿军装、晒成古铜色的年轻小伙子,可以看到戴着神气十足的黑帽子、穿着原色毛呢迷你裙的年轻女兵,时不时看到那些军人一闪而过,让人打心眼儿里高兴。她孩童时期待过的贝鲁特和青年时期练过的法国也有犹太年轻人,但那些苍白胆怯的犹太年轻人与以色列的年轻人有着太大的区别。不断增大的波浪泛着犹如以色列国防军军服那般的灰绿色,金发女郎盯着它们,无聊地猜想这次大阅兵活动中会不会看到那位有趣的小帕斯特纳克。
贝鲁特突袭中,艾琳·弗莱格的应征可以说是一连串怪诞的机缘促成的,事后回想起来,她都对自己感到惊讶,也感谢上帝,她最终安全地撤出来了。关于那一天的事,她丈夫一丁点儿都不知道,就好像一场梦似的。她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的那位小帕斯特纳克就像个梦里面的模糊人影,起先是穿一身荒谬可笑的伪装衣服的女人,到了第二天早晨,又成了一个穿着绿色军毛衣、头戴毛线帽、肌肉发达的方脸膛士兵。雨打在脸上,海风劲吹,让人很容易产生这些浪漫的念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不情愿地下到底下。
当天晚上和船长一起吃饭时,随着“女王”号气势威严地在风雨中摇晃着前进,那位结实粗壮、头发花白的船长也“驾驶”着话题从中东政治谈到遥远的越南战争,再到最新的电影,以及滚雪球般迅速扩大的水门丑闻。欢乐吵闹中,希伯来语唱出来的逾越节歌曲和颂歌从三张逾越节家宴的马蹄形大桌子边飘荡开来。船长保持着基督教徒宽容的笑容,边喝甜酒边向他的宾客们(大多数都是新闻记者和播音员)透露,说船上有五十名保安人员。“那是我们都知道的英国保安人员。也许以色列保安人员也有几个登记上船的,如果那样的话他们可就更有力了。他们是很厉害的。”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有人跟我说,十个拉比中就有一个是摩萨德的特工。那是最有效的伪装了。”宾客们发出一阵轻笑,“无论如何,这次航程我们可以高枕无忧。天气允许的话,我自己都要睡大觉去了,以目前这种天气,我们很快就会渡过的。”
阅兵现场
受果尔达委派,巴拉克来观看阅兵演练,观看期间,那种不祥的预感一直在折磨着他。当大批大批的车辆咣当咣当地穿行在东耶路撒冷旗帜林立的街道上时,除了阿拉伯顽童们跑来跑去、阿拉伯老人们从门口怒目而视外,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不再说话,但这对巴拉克来说,越来越像是一次代价高昂的重大错误,简直就是在邀请别人对自己的边境发动进攻。关于“蓝白”警报,兴高采烈的以色列公众完全不知情。
但是,独立日那天,当真正的阅兵曲在检阅台前隆隆响起时,他超然悲观主义的厚厚外壳最终还是被打破了。乐队一边列队行进,一边演奏旧时的经典老歌,诸如《邵莎娜》(Shoshanna)《咖啡壶》(Finjan)《桑树花园》《伟大的祖国》等,巴拉克激动得情不自禁地发抖。一队队坦克装甲车整齐有序地驶过人行道上欢呼的人群,小孩子们坐在父亲肩头,手里挥舞着成千上万把蓝白相间的小纸旗,车身上极不协调地装饰着鲜花,就好像在说:“我们看上去、听上去很可怕,但我们的真实意思是和平。”
最初期(一九四八年时)的武器和缴获的苏联车辆都排在各个分队的最前面。自行火炮队列里,最前面缓慢行进的是滑稽可笑的“小大卫”型和“拿破仑小鸡”型火炮;坦克队列里,最前面的是几辆犹如玩具一般的“霍奇基斯”坦克与“克伦威尔”坦克,然后是“百夫长”坦克、“谢尔曼”坦克以及巨人般的“T-55”型坦克营;装甲运兵车队列里,最前面是简陋的“三明治”,就是那种装上钢板的老旧公共汽车,当年还是用它们来冲破耶路撒冷封锁的。他记起了,他坐在吱吱呀呀缓慢爬行的“三明治”里穿过炮火,冲上危险的路段;他记起了,当他开着这种车驶向拉特伦时还在疑惑本-古里安的这个“国家”是不是只能支撑一个月。
身着雪白制服的海军,头戴红色贝雷帽的伞兵,还有女兵,全部腰杆挺直,以无懈可击的队列齐步行进——即便是对他这个“大惊小怪先生”,这些令人热血沸腾的展示所积累起来的震撼也是巨大的。从欧洲恐怖中逃脱出来成为一名新时代的犹太人期间、在赢得独立战争期间、在为了犹太国而英勇战斗期间、在犹太国诞生期间,所有这些时期的种种感受和回忆,以及年轻人的欢乐与犹太复国主义者的激情,一起如洪流般涌出来,击碎了他的怀疑。此时空军的飞机从远处显现,人群中的欢呼和鼓掌更加高涨。“鬼怪”式战机从上面呼啸而来,在耶路撒冷洁净湛蓝的天空中排出一个巨大精准的六芒星。坐在前排夏扎尔总统和摩西·达扬之间的果尔达·梅厄回过身来,示意兹夫·巴拉克注意。
在“鬼怪”战机的咆哮声中,她问:“怎么样,‘大惊小怪先生’?”果尔达在嘲笑他,他自己也可以嘲笑自己了。他错了,泽拉将军对了。要么就是根本没有真正的威胁,要么就是达多暗中进行的有力部署(公路建设和防御工事建筑的加速进行,前线附近大量应急仓库和弹药库的建设,还有大批坦克的向前推进)告诉了萨达特:边境地区要给我静悄悄的。没有闲话或者威胁能够给这次大阅兵的荣耀蒙上阴影。
迈克尔·伯科威茨和夏娜·伯科威茨两人偕同约翰的父母一起从海法赶来看阅兵式,过后他们和巴拉克一家吃饭,娜哈玛给他们端上来各种凉拌蔬菜,还用纸盘子端上鱼。迈克尔脸色很苍白,显得更加瘦削,而夏娜好像也比较虚弱。巴拉克知道,他们一直在试着生个小孩,但一直都没怀上。后来夏娜转移话题问巴拉克,堂吉诃德在西奈干得怎么样,巴拉克说约西现在是军队名人,职位不断上升,她听到这儿,神采焕发了片刻,就像葛利亚对她那位“鬼怪”战机飞行员的那种神情一样,那一刻巴拉克也很为她感到难过。
约翰的父亲说这次阅兵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他终于理解约翰为什么要移居以色列了。但接下来他就平衡掉他这一让步了,他痛诉他所遭遇的麻烦:在海法房地产业务中碰到的狡猾卖家、不诚实的承包商、糊弄人的律师、冷冰冰的海法Pakkidim(官僚)等。他说:“尽管如此,我和约翰还是拿到了一些大的不动产项目,而且我们发现,古林考夫先生是一个真正的朋友,既可靠又富有,作为顾问也很公正无私。我们要给这些人看看美国人赚钱的方式。约翰的希伯来语是我的王牌。无论在纸张上还是在会谈中,他都没有什么不明白的。”
巴寇太太说:“很遗憾,他不得不错过这次精彩的阅兵。”
“必须有人驻守西奈,我很钦佩你们的儿子。”夏娜说。
巴寇太太抱怨道:“他没必要延长兵役的,我不想让他延长来着,可他总是嘟囔什么破桥。我永远都不赞同我老公的意见。约翰他疯了。如果他回国的话,他不会错过的,那时我们就是全家团圆地观看了。”
阅兵式观礼台上,艾琳·弗莱格和阿曼德·弗莱格两人在主看台中的一个小区域,那里是专为“以色列世界联合会”保留的。战机飞过之后,果尔达铿锵有力地发表演说时,艾琳四处扫望,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最高处一排的帕斯特纳克将军。队伍后面殿后的骑警也走了过去,阅兵式结束了,政府官员们离开,人们纷纷从看台处拥出来。帕斯特纳克也从阶梯上往下走,身边还有个女人陪伴,一头黑发,如同女演员或模特儿一样,艾琳·弗莱格用力挤上去迎住了他。
“哎呀,你好,帕斯特纳克将军。一次让人难忘的阅兵,是吧?”
帕斯特纳克露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怔了片刻后,才认出这个在导弹艇上匆匆见过一面的女人,他咕哝着问候了一声。
“您儿子还好吗?”
“非常好。”
她赶紧又问:“您有名片吗?”
他没说话,从皮夹子里取出一张名片给了她。随后第二天,她就去了他那间简陋的小办公室,当秘书问她有什么事时,她只是把那张名片给了秘书。帕斯特纳克从桌子后站起来,做手势让她坐到一张椅子上。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他不认识这个女人,但是只瞥了一眼他就有了个大概了解:结了婚,从戒指上能看出来;明显手头阔绰,从衣着上能看出来;聪明且大胆,从她直接的态度、眼睛直视他的样子,以及保持站立而不坐的方式能看出来。就是为了那种任务而来的一个志愿者,他确定了。
“谢谢您。您一定非常非常忙。”她从皮包内抽出一只封口的信封,“您儿子是个勇敢的年轻人,而且对我也很好。这是一封感谢信。您能帮个忙,把这封信给他吗?不需要回信。”
他接过信,她朝他伸出瘦小的手,用法语说道:“谢谢,先生。我不会再打扰您了。”随后就离去了。帕斯特纳克端详了一会儿那封印有交织字母的蓝色方形信封,拉开桌子的一只抽屉,在一个文件夹上贴了个标签,把金发女郎的信放到这个文件夹里。
注释
[1]向雾中船只发出警告的鸣笛。——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