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桥演练
“来了!”
看到那座滚轴桥,总理的随行人员齐声惊呼。桥看起来和从恐怖电影中爬出来的巨大异形怪物没什么两样,一条长达几百英尺的黑色千足虫,缓慢地爬行在白色的西奈沙地上。视野中,它上下起伏,在高大的沙丘上隆起身子,又晃晃悠悠地滑下去,一路朝着看台而来。看台上,果尔达·梅厄用长满老年斑的手搭起凉棚,挡住耀眼的阳光观看,满脸不相信的神色。拖拽桥的坦克与桥一比显得异常矮小,远看绝对是桥在自己爬动,活脱儿一条灵活、柔韧的钢铁恶魔。
“犹太人的头脑!”果尔达用意第绪语对达多和达扬大声说。
为了演练桥梁通行,达多命令士兵在雷菲迪姆(Refidim)附近一处水坝下面的沙漠中挖开一条大沟,用以模仿苏伊士运河,木质看台就建在这条大沟上面的堤岸上。大沟四周都是碎石地表,沟里放满了水,在深度、宽度以及堤岸的倾斜度上都与那条水屏障运河严格一致。如果这条滚轴桥真的能不出意外地架起来,而且一旁等待的一列坦克也能够通过它开到对岸的话,那就不仅仅是对埃及作战的战术要变动了,国防预算也会受到影响。
这个时候五月、六月、七月都过去了,边境上的威胁渐渐消散。阿拉伯人到了山上又撤了下去。他们没有那个胆量。泽拉将军胜利了。一直都在内部指挥层面传播而从没有告之于公众的“蓝白”警报也取消了。《时代》杂志引用摩西·达扬的话如是说:“中东在十年内不会有大的战争。”一波国防削减开始了,开支减少,正规军数量缩减,甚至连预备役的服役期都打算缩减。在这种情况下,一些较大的工程建设像桥这一类就在很大程度上成问题了。因此测试人员以及该桥的设计人员都像剧院里进行首场演戏时一样紧张不已。在大量演练之后,是一切都OK,还是出现可能的百分之一的故障呢?在这些握有决定权的大人物眼皮子底下出故障,那可是会导致灾难性后果的。
在咣当咣当夹杂着尖厉的吱吱声中,巨型“千足虫”陷入水中,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泥水泼溅声。看样子好像在一个劲儿地下沉!彻底失败了?不,没有,那些中空的滚子按照预期发挥了作用,桥在水面上下起伏一番后,诡异地笔直横浮在河上,一辆坦克碾压上去也仍然没有任何变化。那辆坦克晃晃悠悠走到前方到达另一边时,推倒一个卷曲如蝎子尾巴似的弹性倾斜装置,爬上沙坡,冲入“埃及”境内。观众中顿时掌声雷动。这次演习中,自始至终没有出现一个士兵的影子,全部是机械。
接下来是一长队坦克,先是发动机运转,预热后,坦克朝着滚轴桥驶去,响亮的噪音中,升起一团团烟尘。坦克一辆接一辆从堤岸上俯冲而下,驶到钢质桥面上,发出嘎吱作响的声音,此时人们看到的景象绝对和刚才看到的一点儿都不一样。在每辆坦克重达六吨多的压力下,桥面深深下陷。然而,在坦克与坦克之间,浮力极强的一个个滚筒突突地向上浮起。很快,坦克就挤满了整座桥,每辆之间的间距只有几码远,桥面被压成一种极为古怪的形状,在坦克之间形成了一列快速行走的曲线,就像示波器上的波形线一样。在如此不同寻常的压力下,按理说这座桥无论如何都会断裂,不分崩离析是不可能的。坦克一辆又一辆,排成队跨过这反常却奇妙的机械装置,登上对岸。当所有坦克全部通过后,桥面又拉直了,浮在水面上,轻微地上下晃荡着。
果尔达转过身对摩西·达扬说:“难以置信,简直不可思议。”到这时,桥梁设计者拉斯科夫将军和塔尔将军的呼吸才顺畅了一些,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测试桥梁的士兵整队集合,在战地厨房就餐,吉普车载着贵宾观察团到附近的一个午宴帐篷里就餐。
一辆蒙上帆布雨篷的指挥卡车里,约西·尼灿大声发布简令,助手们在覆盖到地图上的透明片上描画彩色标记。巴拉克从吉普车上跳上去,大步走到约西身边,握住他的手,说:“Kol ha'kavod(致敬),堂吉诃德,Kol ha'kavod。”
军内人士一直在为约西之类的佼佼者们打分,巴拉克知道这天早晨约西的得分是很高的。在大人物中的大人物的眼皮子底下,操作那样一架复杂装置的试验机械,让其笨重地“跳芭蕾”,没有完美的计划、指挥和控制是不可能成功的。对于一个来自塞浦路斯的难民小子来说,他已经干得相当不错了。二十五年前,他在拉特伦骑着一头骡子,在仗打到最严峻的时候一头冲入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像个疯子一样,事实上,真的跟小说中的堂吉诃德一模一样。
约西脸上严峻的职业表情绽开顽皮的笑容:“你好!他们反应怎么样?”
“巨大成功。”
“太好了。我已经被撸掉了。”
“什么?”
“等会儿再跟你说。”
气氛轻松愉快的帐篷里,果尔达让戈罗迪什坐在自己的右手边。这位新上任的南部军区司令员身体粗壮结实,圆圆的脑袋高兴得满面春色,因为这一群高贵的客人,也因为今早的成功。达扬和达多两人坐在果尔达的左手边。其他人则拿把折叠椅胡乱坐在长木板桌边,开始一起吃饭。巴拉克领着约西走进帐篷来,说道:“总理,这位就是尼灿上校,本次演习的指挥官。”
“噢,干得好,上校。我知道他们都叫你‘堂吉诃德’,但是如果说你疯了的话,那我需要更多像你一样的疯军官。”果尔达说。
“堂吉诃德只在满月的时候才疯,要么就是一个姑娘走过的时候。”达多说。
“优秀的军官。我很遗憾要失去他了。”戈罗迪什拘谨地说。
因为果尔达要求会见造桥工程的士兵们,所以阿莫斯·帕斯特纳克跟约翰·巴寇也走了进来。两人都汗水淋漓,灰尘满身,以致很难分清哪一位是少校,哪一位是军士。果尔达问:“这两位是谁?”她盯着阿莫斯,笑着说:“嗯,我好像最近见过这一位。”
巴拉克说:“这位是帕斯特纳克少校,七十七装甲营的营长,就是他的一个坦克连拖动桥前进的。”
“阿莫斯,十辆坦克这样那样地拖桥的时候,你是怎么让桥不崩开的?”达扬问。
“部长,所有坦克都在同一个无线电网络中,统一听信号移动。”阿莫斯回答道。
“那这位年轻人是?”达多问。他问正以笔直的立正姿势站立的约翰。
“负责桥的一位军士,将军。”阿莫斯回答。
果尔达问:“你有什么问题吗,军士?”
“没有任何我们办不到的,总理。”约翰说。
听到约翰的口音,果尔达浓重的眉毛一下子扬起来,说:“绝对是美国人,跟我一样。”
“我的亲戚,长岛那边的一个分支。”巴拉克说。
“我是从密尔沃基来的。”她对约翰说,向他伸出手。他给果尔达看看自己的手,又黑又油腻,果尔达看了后笑起来。士兵们端进来一盘盘炸肉排和牛排。果尔达邀请堂吉诃德和他们一起就餐。
“总理,荣幸之至,虽然只有炊事员们才知道我和这些人一起吃饭。”
她点点头,笑着说:“聪明。”
巴拉克说:“约西,稍后我想让约翰领我去参观一下那座桥。”
“当然可以。”
约翰说:“长官,远观会更好,桥上很滑的。”
“知道了。”巴拉克说。
成功的演练过后,饭桌上的气氛很是愉快。沙漠中的空气让所有人都对战地午宴怀有极好的胃口,而且堂吉诃德注意到,这些高级官员的饭菜也十分奢侈。“国防部部长,跟我说说,好吧?”果尔达对达扬说,“这场演练是很不错,但是假如我们在十年之内都不会有战争,那我们现在为什么还要再建造这些桥呢?”
她此时对摩西·达扬的口气含着少有的嘲讽和揶揄,两人政治上的不和是很深的,只是平时被她用公事公办的礼貌言行给掩盖住了。达扬曾经脱离工党而加入拉菲党,果尔达可是什么事都不会忘记的。
“我说的是大的战争,总理夫人。”达扬冷冷地回答。果尔达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时代》杂志曾有一篇采访文章,标题为《耐心等待》,这篇文章中强烈暗示出达扬要在果尔达之后继任总理,“我谈的是一名将军的看法和观点。我不是在预言。如你所知,记者们将之过于简单化了。”
“哦,我当然知道!嗯,那么你的观点是什么呢?”她在说concepzia(观点)这个词时略带讽刺。
达扬说:“我的军事情报局局长应该到这里的。这是他的估算,我也完全同意,他对这方面很熟悉。”
“他没在这儿。”果尔达说。
达扬点点头,接下了挑战。他说:“不管是埃及还是叙利亚,都不打算独自挑起一场大的战争。情报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叙利亚的军事实力相对比较弱,因此叙利亚事事都要看埃及的,埃及什么时候准备好发动战争了,叙利亚才会相应出动。一九七〇年‘鬼怪’战机空袭,他们没敢动,从那之后,这个问题就不值得再讨论,除非他们获得能够深度进入以色列的飞机和导弹,以拦截或平衡掉我国的空军。这就是现在埃军的基本作战思想,而至少在一九七五年之前,他们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那也就是两年了,你说的是十年。”果尔达说。
“这期间我们也不是站着不动的呀,总理。我们质量上的优势将一直持续增长。军事冲突可能会有,可能还是很严重的冲突。但大的战争,不会有。这个分析过程是很复杂的,但简而言之就是这样。”
果尔达点点头,环视四周,餐具盘碟的撞击声随之静下来。果尔达说:“我请我的‘大惊小怪先生’来反驳军事情报局局长的这种估算,像部长那样简而言之。”
所有人都面带微笑,将眼睛转到巴拉克身上。他耸耸肩,用平缓的语气说:“泽拉将军的判断在‘蓝白’警报中被证实是极其正确的。我不会冒昧地质疑它。我确信他的观点是基于可靠情报,而后根据严密的逻辑推断出来的结论。我忧虑的是,敌人的逻辑也许跟我们的逻辑并不相同。”
果尔达转过头看达扬,达扬微笑着,和蔼地对巴拉克说:“说得好,兹夫。但是害怕是人类的属性,对于阿拉伯人和异教徒来说,害怕的逻辑大体上都是一致的吧。”
桌子四周响起一阵轻笑声。果尔达说:“很好。不管怎样,这个时间段到一九七五年,我勉强接受,至于以后,我们再看。”
达扬说:“回到你的问题上,总理,我们需要更多这样的桥,因为一九七五年之后会是什么情况我们并不了解,而且十年也会过去的。”
“这才是可靠的预言。”果尔达冷冷地说。
指挥车载着贵宾们离开,去往比尔谢巴机场,巴拉克留了下来。当他慢慢顺着桥上滑溜溜的钢铁断面朝泥泞的河水行进时,最让他震惊的是这座桥巨大的尺寸。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这座桥在沙地上快速移动,他都想象不出它还会动。技工和工程师们挤在桥上,锤击、熔补,到处跑来跑去拖拽软管及沉重的设备。约翰领着他穿行在这繁忙纷乱之中,说:“今早出了很多差错,长官,但谢天谢地,我们成功了。”
“是啊,你们真的成功了。总理都惊呆了。我也一样。嘿,这庞然大物就像一条蛇一样弯曲灵活。”
“也不全像。蛇可以这样那样地扭动,”约翰打着手势比画,“而这座桥只能上下弯曲。要到达运河,它需要一条笔直的公路。”
“如果没有公路呢?”
“有一条,他们现在又在修更多的路。”
“约翰,你离长岛大颈的家很远了。”
约翰被油脂抹黑的脸上白牙一闪,说道:“我在我应该在的地方,长官。”
堂吉诃德出现在堤岸上,挥着手喊道:“兹夫,看见直升机了,带我们到巴列夫防线。”
他们往停机坪走去时,巴拉克问:“约西,你‘被撸掉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约西说:“唉,戈罗迪什想要他自己的人做副司令,而不是沙龙的人,所以我就出局了。阿里克捡了一根扔掉的骨头,一个预备役装甲师的师长。他要我去做他的副手。”
“谨慎一些,约西。沙龙已经退役,并一头扎入十月份的选举中去了。那个师要完全落在你一个人的肩上。”
“我还期盼着那样呢。”
“我给你点儿建议好吗?”
“你是我的军中教父。”
“当果尔达讨论任命人选的时候,她总是问:‘他是我们的人吗?’就是这个原因让沙龙完蛋的。如果你参与沙龙的游戏的话,你也会完蛋的。”
“我不参与任何人的游戏。‘他是我们的人吗?’如果这就是军队晋升的标准,那也太悲哀了。”直升机斜着向下朝他们飞来,“我们走吧。巴列夫防线上我能给你看什么?干吗要看?”
“每次果尔达去视察那里时都有新闻界人士和高官。她实际上看不穿任何东西。关于那条防线的争论像蜜蜂一样围着她嗡嗡叫。那条防线是有效的威慑力量吗?发生战争时是应该守卫它,还是放弃它?”他扫了一眼堂吉诃德,“你必须得好好考量一下。”
“我会的。总理派你来突击检查真是聪明。”
直升机越过米特拉隘口,向西飞去。蓝色的运河闪着粼粼波光,直升机开始下降,巴拉克碰碰堂吉诃德的肩膀,指着前方,对着头戴式受话器大声吼道:“埃军到底是什么时候建的那些防御墙?他们的比我们的高!”
耳机里堂吉诃德发出含漱似的声音:“老早就开始了,所以我们就加高,然后他们就加得更高,现在两边都加到大约六十英尺高了。都这样了,他们也从来不停。”
直升机颠簸着落到尘土翻飞的停机坪上。运河对岸埃军的沙墙上,一座堡垒矗立着,样子看上去就像削去了顶部的金字塔。沙墙与堡垒,这两类巨大的土筑工事远远地向北一直延伸到视线之外。两人走出来,顺风站立,在沙地上撒尿。巴拉克问:“我们现在的准确位置是?”
“德维尔苏尔(Deversoir)。如果渡河,很有可能从这里过,他们和我们都一样。”
“为什么?”
堂吉诃德指着南面一处闪闪发光的宽阔水域。“大苦湖起着一侧的防卫作用。”
堡垒的混凝土入口上面有层层的石块和铁块,前面还用沙袋封堵住。他们走进去时,一名中尉正在扣军服的扣子,说道:“不知道会有视察的人来,尼灿上校。”说着向他们敬礼。
“就是要突击检查的。”堂吉诃德说。
地堡里大多数士兵都只穿着内衣,有的干脆脱光了上身。一名头发蓬乱、一脸络腮胡的士兵正在给另一名士兵理发。作为部队所挖的洞穴,前哨还是宽敞且光照充足的,只是很湿热,不像戈兰高地上那些观察哨,那里的虽然狭窄但很凉快。地堡里混杂着地下坑道通常会有的泥土味、汗味、香烟味和炒菜的香味等。离开主地堡的坑道通向独立的小地堡,那里的执勤士兵们上身赤裸,都懒洋洋地坐在自己的枪支旁,有的连军靴都不穿,只穿双拖鞋;看书、抽烟、聊天,或者是听摇滚乐,一派单调无聊的气氛。巴拉克想,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自从消耗战停止以来,整整三年没有交战了,埃军的每次调动集结也总是有惊无险地过去。
“这些地堡基本上都一样,”他们往外走时,堂吉诃德说,“但是有一个很特别,我带你去看看它的特别之处。”他领着巴拉克走到一处沙墙背后。沙墙后面压实的沙子形成了一个斜坡,这样的坡度可以让坦克开上去。但这一处的斜坡却被掏空了,只剩下靠运河一边留有薄薄的一片,腾出空间来形成一个极大的场地,用红砖铺筑出来。堂吉诃德说:“如果打起仗来,也许就从这里渡河。推土机几分钟之内就可以推倒剩下的那一点儿沙墙,桥从这里插出去,然后进攻部队向运河对岸攻。你在路上看‘鸽舍’计划了没有?”
巴拉克说:“看了一点儿。约西,我想再看一两处碉堡。它们隔得有多远?”
“大约七英里。”
“缺口达七英里?那它还能算是一条防线吗?”
“嗯,在地堡与地堡之间有观察哨和坦克炮位。你会看到的。的确,防线守卫是很稀疏。敌人渡过河如果被发现,机动坦克旅和空军应该会把他们消灭掉。”
“那你们在这里所起的作用就是一套预警系统。”
“可以这么说,也就是报纸上一些很有头脑的人所说的‘运河上的政治部队’。”
他们开始返回去坐直升机。巴拉克忍不住问:“可是那些‘萨姆’导弹的阵位都列在那边的沙墙背后,空军来了又能干什么呢?”
堂吉诃德悲哀地摇摇头:“唉,当他们偷偷往运河边运输‘萨姆’导弹的时候,阿里克就喊了好几个星期,要求下命令攻过河去摧毁它们。果尔达和达扬两个人都没同意。空军已经修改了他们的反导弹作战思想,设备也更新了,一旦打仗,他们首要考虑的是‘捣毁导弹屏障’,就像在一九六七年捣毁那些机场一样。”
两人乘坐直升机又看了两处哨位后,就飞回了比尔谢巴机场,堂吉诃德的司机正等在那里,准备开车送他们到特拉维夫。一上车,堂吉诃德便开始咔嚓咔嚓地嗑瓜子,速度奇快,一把一把地往车窗外扔瓜子皮。用他的话说,从比尔谢巴到特拉维夫,就是嗑三大袋瓜子的车程。
“没关系,约西,”巴拉克说着,从堂吉诃德手里接过一把瓜子,但只吃了几颗,“说说你自己对巴列夫防线的判断。”
堂吉诃德又吃完一把瓜子才开始说话:“我是一名顶着‘疯人’称号的战士,就连总理都知道。你真想听我这疯人的主意?根本就没有人规划过巴列夫防线,它就像一株沙地里的野草一样自由生长。”
巴拉克眨眨眼睛:“这是什么意思?”
“喏,我的意思是,纳赛尔撕毁了停火条约,击沉了‘埃拉特’号驱逐舰,并开始朝我们的运河巡逻队射击。这个时候,工程师们就为那些小伙子挖了一些碉堡一般的洞,以供他们像老鼠一样藏于其中。然后某些思考者就开始思考那些洞,再然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设计出了一些东西。各支撑点之间距离七英里远,从能见度上来说,它们提供不了交叉掩护或是互相支援火力的作用,但是加上那些小哨位之后,我们就真的拥有了一套多层级预警系统。这至少让那些洞有了点儿意义。巴列夫防线在巴列夫当总参谋长时形成,等达多接替巴列夫的时候,这条防线已经是既成事实了。”
“好还是坏?”
“按照我们的国防作战思想来说,就完全错了。‘机动射击!’‘把战争引到敌人的领土上!’而我们的小伙子现在是坐在那些地堡里,一个洞十五或二十个人,弄得一年到头像一群法国人似的。你刚才看到他们的精神面貌了吗?还有两名高级军官走进来时他们的态度?”
汽车蜿蜒向上,爬在山区公路上,死海的远景展现出来,可以看到它白色的盐滩和灰红色的摩押山。堂吉诃德往车窗外撒了一把瓜子皮,答道:“不过,那道防线已经在那儿了。也算是一道障碍,一道威慑物。敌人不得不想办法突破这道防线,按照苏式惯例,他们会在它身上花费巨大的精力和时间。时间,我们在动员后备军的时候需要时间。如果阿拉伯人真的敢行动,那时间可就宝贵了。”
“他们会行动吗?你的判断是什么?”
约西把一只空袋子揉皱后,从车窗扔了出去,又打开一只新袋子吃起来。“一开始你是问我看法,现在你想让我预言?不,谢谢了。”
“别跟我逗趣,堂吉诃德。”
约西瞥了眼那个肤色黝黑的年轻司机,然后突然换成英语说:“哎,兹夫,达扬跟《时代》杂志记者说我们十年之内不会有大的战争,是什么让他那么肯定的?就是‘质量上的差距’?嘿!萨达特害怕我们把他炸回到石器时代,还敢发动进攻吗?这谁知道呢?如果我是萨达特,我就选择在某个时间发动进攻,而且一旦超级大国介入,估计就算失败了,也仍然可以在政治上争取到有利形势。不过,我可是个疯子啊。”
巴拉克悲哀地笑笑:“你跟达多分析得差不多,他可没疯。”
“真的?他是大领导,那我可受恭维喽。”堂吉诃德又转回到希伯来语,“我要去跟我老婆道别了。”
“哦?耶尔要去哪里?”
“回洛杉矶,还能去哪儿?而且她还要带着我们的小女儿去。”
“约西,你们是在闹离婚吗?”
“到那些拉比的法庭里?”堂吉诃德耸起肩膀,“那可真令人讨厌,而且我们两人都不想再嫁或娶另外的人了,那干吗还要麻烦呢?”
“我很遗憾。耶尔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兹夫,我很了解耶尔。两人都缺乏感情。我想她之所以留在家里,可能是因为阿里耶吧,要为他营造出一个家庭来,一直到他完成学业。他现在马上要当兵了,他不会有问题的,我也一样不会出问题。她在加利福尼亚赚过很多钱,而且李·布鲁姆又追在后面让她回去。他和那个伊拉克阔佬,舍瓦·李维斯。”顿了一会儿,堂吉诃德不再嗑瓜子,眼睛盯着车窗外远处的死海,“她可能也预测出来了,就凭着我和沙龙的来往,像你说的,我的职业生涯完蛋了。不管怎样,她都会走。”
“约西,你以后要多创造一些让她留下来的理由。”
“哦,我就是这么个人。我会替她说出我刚说的那些话的,她绝对会感到一点儿内疚的。她在跟我说她要走的时候,她提到了《时代》上的那篇文章。目前来说,离开以色列不是背叛,达扬的话证明了这一点。”
老情人话别
傍晚车流高峰期,一辆白色奔驰轻快地迂回穿行在特拉维夫的闹市区中。耶尔对帕斯特纳克说:“坐在这车上就好像坐在一片云上似的,约纳坦真是驾驶神人。他还是那样。”
司机转回头对她笑笑,露出发黄且残缺不全的牙齿。很久很久以前,还是在西奈战役期间,她亲自为帕斯特纳克征召了约纳坦做司机,当时的约纳坦是一名突尼斯人,下士,十九岁,极瘦,牙齿很好。但是这么多年来约纳坦非常辛苦,现在变胖了,也秃顶了,还有七个孩子要养。因此他很高兴能回来干他的终身事业——给萨姆·帕斯特纳克开车。
他说:“对不起,Giveret(太太),不过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美丽。你没变过。”
耶尔对帕斯特纳克说:“我要是不走的话,我会把约纳坦偷偷挖过去的。”
司机约纳坦说:“也只有你能做得到,Giveret,只是我太喜欢这辆车了。”
“我不喜欢,这辆车只是首席执行官的公司用车。我可吃不消。”帕斯特纳克说。
“哦,你会用到它的。”她白净的手在帕斯特纳克褐色多毛的手上拍了拍,“而且很快就会。”
没有变的是希姆雄饭店。有一次,为了某顿值得纪念的晚餐,约纳坦曾载着他们两个人穿过幽暗曲折的雅法街道,把他们送到这儿。这次帕斯特纳克问她想去哪儿吃饭时,她想也没想就说:“还能去哪儿?希姆雄饭店。”他们走过人头攒动的饭店一层(灯光明亮,瓷砖地板,福米加塑料贴面的餐桌,大众价格),下到下面一层的一个角落里,这里奢华,光线暗,设有装饰出来的黑木火车座,是美国游客和成功的以色列人来消费的地方。他们一坐下,她就说:“不要开胃菜,快点儿,红酒,不要‘阿伏达特’牌子的。蔬菜汤,当然,还有kevess b'tanur(烤羔羊肉)。”
“你很懂得自己想要什么。”帕斯特纳克说。
“我通常都懂得,尽管我不是总能理解。”
穿着也门服饰的侍者(本身也是真正的也门人)拿走了他们的菜单。红酒很快就上来了。她举起酒杯,说:“来,我请自己吃饭,你一直都忍受着我,真贴心。L'hayim(干杯)。”
“L'hayim。不客气,没想到你要走,这让人很惊讶。”
“与堂吉诃德没有关系。”她的头调皮地歪向一边,“在我们分别之前,最后再坦诚地交谈一次,怎么样,老情人?”
“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得说我赞同约纳坦的话。你看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你没变。”
“你真可爱,亲爱的,不过部分是因为灯光昏暗,部分是回忆的原因吧。嗯?你怎么就猜到我想来希姆雄饭店呢?我穿上军服的时候,那是一次改变,二十岁时,又变了一次,什么?啊,好。”她喝酒还是过去的风格。耶尔不是简单地把酒举到唇边就行了,而是以一种很有兴致的稍带夸张的手势把杯子举起来;并且她现在的微笑也是过去那种相当魅惑的方式。伊娃的嘴特别精致,她仍然在靠拍糖果和牙膏广告赚钱,但耶尔的嘴是唇形很丰满的那种,当这张嘴在微笑中拉伸时,会产生一种强烈的突如其来的温柔,就好像一只豹子要表现出一只家猫的温情一样。
帕斯特纳克说:“别谈这个了,我现在都避免照镜子。你的孩子怎么样?”
“那个孩子像个天使一样。我要带她走。至于阿里耶,他现在已经长成一头年轻的狮子了,他把你儿子阿莫斯当英雄崇拜,还有充分的理由。他住家里,就在附近上学,非常独立。请再给我倒点儿酒……谢谢。阿里耶现在就是这个样子。”她从容地抿了一大口酒,然后狡黠地咧嘴一笑,迷人的嘴变弯了,“我带你回忆一下往事吧,老情人。怎么样?苏伊士危机,本-古里安和达扬当时在巴黎。堂吉诃德的哥哥李·布鲁姆在乔治五世酒店有一间房,堂吉诃德只围着条浴巾从卧室出来——”
帕斯特纳克打断她的话,接过话题说道:“还跟我说他召了个法国Zonah(妓女)到那儿,什么你出去购物了。”停了一下,他眼睛迎上来,“剩下那部分我老早以前就猜到了,耶尔。”
“想必你也猜到了。不过听着,情人,你把一个好莱坞kurva(婊子)带到那房间去了。去干什么了?讨论苏伊士运河?”
他举起肥厚的手掌:“无论那时我们干什么,我们都情有可原。我们那时还年轻,思想开放,生活又很艰苦。”
“啊,是甜蜜吧,不是吗?”
“我说了,我们还年轻。”
“你那时就应该和鲁思离婚。”耶尔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厉生硬,“然后娶我。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了。我们是那么相爱,萨姆——”
“耶尔,够了。我那时候是达扬的通信员。危机一个接一个的,谁有时间去跟那些拉比费口舌去?再说了,那个时候她除了Tzoress(麻烦)以外什么都不会给我,也不会离婚。”
“到最后她把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扔下,然后找了个外邦人。而我也有了阿里耶。我们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耶尔的声音稍稍有些颤抖。
“汤来了。”
“好极了!我饿死了。”
他们闷头吃了一会儿。帕斯特纳克自从扎入陌生、繁复、让人眼花缭乱的公司事务中后,他的私生活基本上就挂起来了。但是,近期和耶尔的电话交谈又激起了他的兴趣。他一直都在花很多时间想她的事情。毕竟,他们两人都还处于中年,基本上也都自由,虽说她还没离婚。希姆雄饭店晚餐,匆忙出走加利福尼亚,她是要尝试强行打开一条出路吗?在多年前她就已经尝试过这么做了(本质上是一样的出路),通过和约西·尼灿飘然离去,到法国巴黎,取代了那个没有遵守诺言、顾虑多多的信教姑娘。耶尔就是耶尔。
在佩服对面这位旧爱的同时,他也在想,人们自身性格的改变还真不多。而今晚,由于他喝的酒已经超出了平时的量,在他眼里,耶尔好像连身体方面也没改变多少,几乎还是那个与达扬来自同一个莫夏夫的姑娘,还是那个达扬亲自推荐做他助手的女郎,还是那个体态曼妙、一头金发的卢里亚军士长。在萨姆的生活中,与姑娘耶尔·卢里亚邂逅所带来的那种喷薄的激情,在认识她以前或之后,都没有过。然而当他和她在一起时,他就能感受到那种辐射出来的热量,尤其是在希姆雄饭店,而且还是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喝酒时。
“这汤还像以往一样好。”她说。
“一切都像以往一样好。”他被自己的回应吓了一跳。看见耶尔眼里有光亮闪烁,他又说,“这是我做过的最蠢的评论,不过此刻我是认真的,说了就说了吧。”
“萨姆,凯富山(Kivshan)集团公司怎么样?你对你的决定满意吗?”她很轻松地转换了话题。
“现在还不确定,耶尔。我还在调查,总工会那帮笨蛋都不露面。我可以肯定地说,很令人忧虑。在研发层面,我发现有了不起的天才人物;管理和生产层面,我得说还算过得去;在高层,那些决策人、投资者、掌权人,都是一团缠结在一起的政治蠕虫。”
“以色列!”她大声说,“这个国家让我窒息,所以,我逃离还有什么好奇怪的吗?我希望你进入政坛。你可以改变这个没有希望的体系。你,就是你!你有这个实力,也有这个脑子。你可以成为一名伟大的总理的。”
“那些政客第一天就会把我的蛋蛋扯下来的,在我还没挂上我的帽子和外套的时候。”他说。
“真的吗?那么,亲爱的,”她的嘴在“豹子”式的微笑中变宽,“就让我们支持你待在凯富山吧,如何?我们可不能被他们那样了,能吗?”
“Kevess b'tanur(烤羊羔肉)。”侍者说着,端上来一大盘美味可口的烤羊羔肉。
他们就着米饭和皮塔饼吃着烤羊肉,喝着酒,其间,他跟她谈起凯富山的各项分支业务来。帕斯特纳克说,在这家以色列最大的国有大型企业中,他每天都能看到大量混乱、糟糕的管理和动荡不稳的财务状况。“你听我说,”当他停下来时耶尔说道,“他们之所以用你,不是因为你的能力,对你的能力他们有什么了解的,或者说有什么在意的?用你是因为你这个人,有着响亮的名气和没有污点的声望,因此你要让他们保持遵守犹太教的饮食教规。最起码相当长一段时间要这样。”然后他继续述说他的见闻,她也不断评论,而且都很有见地很智慧。耶尔跟伊娃·桑夏恩不一样,她熟知上到达扬的高层圈子里的每一个人,也基本上知道现在正发生的每一件事。过了一会儿,他们谈到达扬和《时代》上的那篇文章。
“你同意他的说法吗?”她问。
“嗯,同意,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摩西·达扬自身。达扬的形象是令人敬畏的,耶尔,那种敬畏在阿拉伯人中很强烈,甚至比在这里还要强烈。独眼‘参孙’,巨人杀手……我猜只要他还在世,阿拉伯人就不敢乱动。谁知道呢?如果他活得够长的话,现在这种状况有可能会变得正常的。”
“他的新任妻子会改变他吗?”
“哦,经历了好多年,他的婚姻终究还是破裂了,因此他可以娶那位小姐了。仅此而已。”
“萨姆,同样一个女人,做女朋友和做妻子时是非常、非常不一样的。”他从酒杯上方看向她,眼里充满了懊悔。她又说:“我这是至理名言。”
“没错,算得上至理。”
她以一种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那么,你想争取我做妻子吗,还是不想?”他没说话,“我是认真的,萨姆。”
“全是在空谈,我不完全相信你。”
“为什么不相信呢?你是知道我的婚姻的。最后一次机会了,hamood(亲爱的)!确实是有点儿迟,二十年以后了,但有何不可?”
“耶尔,你是要带着我到加利福尼亚吗?超重行李是要多收费的。”
“呵,有道理。我在那儿有事可做,而在这儿几乎什么事都没有,这里太空闲,太小,也太乏味。但是,亲爱的,无论你在凯富山还是在政治上,你现在还没有彻底和政治决裂呢,萨姆,你都会用到我的,事实上你需要我。现在我要告诉你,这听起来也许非常奇怪,却绝对是真的。无论在军队还是在摩萨德,你一直过的都是安稳无忧的生活。”
“安稳无忧?在摩萨德?”
“对,安稳无忧!你前进过程中所经历过的那些危险我都知道,但是你发布了命令,事情就发生。你现在在凯富山发现了与外面相似的事物,你的头就晕了。不过你说得对,政治还要更易变,有更多阴谋。”
“安稳无忧,”帕斯特纳克喃喃地说,“而现在有了思虑。”
“这是事实。约西·尼灿在军内算是著名人物了吧,他也是我孩子的父亲,但是对我来说,他好像一直就是个大而强壮的童子兵。他好像仅仅比阿里耶大一点儿。也许这就是我和他不合拍的原因吧——但是,我要再说一遍,我已经尽全力了。”
“你要和他离婚?”
“如果有个理由的话,我会的。他也知道。”
他的手伸过桌子捉住她的手,说:“好一个‘妓女’啊,你!卢里亚军士长。”
“如此赞美。”她轻轻捏了下他的手,“听着,给我说说伊娃·桑夏恩。”
“给你说什么?”
“我哥哥的女朋友!你们确定不是在共用一个女人?你不是那种人啊。本尼不是,我发誓。从我对她的一点儿了解来看,她也不是那种人。”
“没有。”
“什么关系呀,那么是?”
他重重叹口气:“我猜你不会相信我的。”
“萨姆,你如果说谎,我会知道的。”
他笑了笑,说道:“好吧。她是很不错,我喜欢她。她并不是随随便便的女人。在接待员和做模特儿之间来回跑以维持生计,照顾她那生病的母亲。每个出现的男人都想占她的便宜,尤其是希尔顿饭店里那些自以为是的美国人。因为她长得漂亮。”
“但你没有,‘清白先生’?这是你告诉我的吗?”
“正是。一开始我让她很惊诧。她认为我是在用一套新颖的主动亲近的方式,但是我是在享受跟她谈话的乐趣,并且有几分同情她。到现在我也是这样。当然在她心里,我是达扬、本-古里安,还是亨弗莱·鲍嘉,或是别的什么人糅合而成的一个人,我不知道。这事儿是荒谬,但是很美好。如果陷进做爱里面去,这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况且我也不会对本尼干这种事的,她对他可是始终忠诚的。只是一些让人开心的事情。她让我感觉很好。就是这样。”
“我还真的相信你了。你是个很孤独的男人,萨姆。”
帕斯特纳克眼睛眯起来盯着她:“我只是愿意孤独。”
“这么说,她不算一个威胁了?”
“对什么来说?”
耶尔拿起她的女用小提包,从里面取出一面镜子:“嗯。难怪你说我看起来还过得去呢。不错的老希姆雄饭店!我几乎都看不见自己。啊,我的头!我喝的酒都超过我一年的量了。这是一顿不一般的晚餐,上帝帮帮我吧,我爱上你了。”
隔了一会儿他说:“嗯,凭这句话,我想我相信你了。”
“这么好听的话啊!我们走吧。约纳坦可以送我回家。堂吉诃德和阿里耶在帮我整理行李呢。”
“你什么时候出发?”
“星期一。”
“约纳坦会送你到机场的。”
“行!尼灿夫人牛哄哄地离去。”
在车里他们亲个不停,频繁得约纳坦都偷着乐,暗中对他们有所期待。但耶尔按时去美国那天,他们不停地亲吻却让约纳坦感觉很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