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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问题百出的桥

最好的一天

大风中,堂吉诃德站在一处沙丘突出部上,他刚从陡坡爬上来,还有点儿喘气,旁边一辆“百夫长”坦克潜伏在那里,只把炮塔露在新挖的防御工事上面。他后面的群山上空,初升的太阳挣扎着散发出病恹恹的红光,埃军坦克进入望远镜的视野中,它们让他想到了一部关于库尔斯克会战的苏联电影:一道道长长的绿棕色队列从灰尘中钻出来,在整个地平线上向前推进,这就像一股由车辆组成的熔岩潮,虚幻,悦目。敌人一连串的炮弹胡乱射进沙漠旷野中,沙丘上零星分散地发出雷鸣般的爆炸声。

这一次不是突袭!情报在夜间就收到了,关于这次进攻的规模、范围、时间以及方向等都清楚了。敌人的苏制重炮并没有校对过,而且前几天对巴列夫防线哨所那样的大型静态目标轰击时也没有校对过。以色列国防军的上百英里运河防线中,这处阵地处在中间的三十英里,现在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沙龙的三百辆坦克隐藏在沙丘和岩架上的壕沟里,只露出个炮塔,几乎都看不见;这些坦克每英里十辆,每辆之间距离五百英尺,其间穿插配置有反坦克炮和导弹发射器。这三十英里阵地曲曲折折,呈大开口的V字正对敌人,就算是他们冲到防御线上来,这里也将是一片屠戮的杀场。坦克保养良好,燃油和弹药堆在仓库里,装甲修理队和救护队严阵以待。最重要的是,士兵们都经过了充分的休息,吃饱喝足,而且士气很高;他们大多数仍旧一如往常地嬉笑怒骂、百无聊赖,虽然最近的战斗让他们稍稍受到了一些惊吓,但是作为国防军的再次集结,已经没有了上次突袭时那种不明方向感和勇气顿失之感了,上次他们是从平民生活中猝不及防地被猛拉出来的。

一名坦克上尉站在打开的炮塔里,看着望远镜说:“啊,将军,这帮家伙来了。”这名满脸雀斑、长着一头红发的连长是堂吉诃德最优秀的预备役军官之一,在一所中学里教数学,曾想要留在军队里来着,但无果。

“准备好了吗,赫塞?”

“好得不能再好了,长官。”他的声音变得愤懑起来,“我哥哥罗米在一座地堡里被俘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下面坡上一颗炮弹猛烈爆炸,碎石高高飞起,沙子和烟雾朝他们涌过来。赫塞钻下去了,他在盖上舱盖的那一刻喊道:“将军,今天是我们得意的日子。”

震耳欲聋的弹幕射击中,最前面的敌军坦克进入了枪炮射程内,红色的曳光弹开始飞过来,纵横交错,发出咝咝的声音。有利条件完全在防守的这一方:他们突然冒出来开炮射击,然后再隐藏起来,而敌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必须在开阔的沙地上缓慢沉重地往近靠。到现在空军还没参战,埃军在提防着占优势的以色列空军,与此同时,以色列飞行员也受碍于“萨姆-6”型导弹,它们的斜向距离可以远远到达西奈领空。堂吉诃德看到,敌人的坦克一辆辆爆炸起火,而整个防线上却不见由于攻击而导致的起火或冒烟迹象。也许,赫塞说得对,这一天作为战神所送的礼物开始了。

下面传来一声喊:“Ha'm'faked(长官)!”那是约拉姆·萨拉克,他坐在堂吉诃德通讯指挥车的驾驶座上,正监控着旅部和师部通信网。“报告长官,沙龙将军命令,请即刻向他报告。”

他匍匐穿过巨大的石块,爬到下面的一条土路上,上了车,车上的三台接收器吱吱地响着,传出刺耳的呼叫声。“那边的枪声很密,长官。”萨拉克咧嘴一笑,友善但没有敬重。这名新闻记者的头发比和平时期乱得更加厉害,粗硬的胡须长了一个星期了,长头发披下来盖住了墨镜,“我们要怎么做?”

“这才刚刚开始。”

燧石铺就的支路上没有标记,指挥车沿着这条路颠簸前行。堂吉诃德不知道沙龙对这一切如何反应。自从十月八日大惨败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叫嚷,强烈要求立即渡河。接下来的第二天,他就冒着被撤职甚至是上军事法庭的危险,违抗直接命令,亲自率领人员对通往运河的路进行了一次火力侦察。到了大苦湖北端时,他发电报说,他发现了一条无防备的“缝”,在埃及两支部队之间。他当时兴高采烈地对指挥部说:“我正在运河里泡脚呢,这里看不到一个敌人,以上帝的名义,让我们立马就实施渡河,结束这场战争吧。”结果他的计划遭到指挥部的拒绝和训斥,随后他就把事情曝给各报纸媒体,说国防军现在必须向对面猛冲,立即、马上!要在敌人有能力强化西奈占领地之前就切断他们。但总参谋长达多坚持他自己的决定,即在北部进攻,南部掘壕固守,同时他推算萨达特有可能会派出装甲部队进入西奈,那样以军也可以撕碎他们。战斗间歇了几天,尽管紧张,却让防守的一方建立了强大的防线,此后,战事似乎证明了总参谋长的想法是对的。

“看这场景,堂吉诃德,好一场战斗!”沙龙朝他喊道。从沙龙站的那处高地上可以俯瞰整个战场:硝烟弥漫,一簇簇火焰在摇曳燃烧。他有些霜白的金发在风中飘舞,眼睛闪亮,他的手臂大幅度一挥,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而且充满了生命的喜悦。“上帝把他们交到了我们手上。不能再拖后腿了。明天我们就过河。”

这就是典型的阿里克·沙龙:开始行动时从来不想昨天。看着所有燃烧的坦克,堂吉诃德的血液也沸腾起来,他说:“长官,我期望你是正确的。”

“约西,你的防线打得好。最高表扬。现在我要你到塔萨去一趟,然后告诉我其他阵地的情况,还有叙利亚的情况。”

“是,长官。”

“然后等战斗减弱的时候,开始安排横渡设备。对那条滚轴桥进行初步检查,确保它明天跨到运河上。确定其他装备的地点,渡伞兵用的橡皮筏,以及浮桥、‘鳄鱼’(他指的是法国人不再用于战斗的水陆两栖橡皮艇),你必须启动所有的对接程序,一定要让一切都动起来,明白?”

“明白,长官。”

沙龙露出豺狼一般的笑容,手朝那些燃烧的坦克指指,说:“很对不起,派你离开战场。”

“听你指挥,长官。”

在塔萨司令部下面的水泥掩体里,墙上的大挂图上显示出整个埃军的进攻态势,随着嘈杂的信号传输和彩色标记的移动,形势在分分钟发生变化。敌人的军事行动是典型的苏联式样,重型兵力至少分成六股朝山口涌过来,就像一个“战争液压机”一般,而非集中一点突破。尽管规模很大,但在堂吉诃德看来,这场进攻好像有些犹豫不决似的。因为并不是所有跨过运河的重型装甲部队都被调拨了出来,绝对不是。为什么不全调出来呢?也许是那边的参谋们经过争论,而最终出台了一项折中方案,就像意见不统一的以色列将领们的决策那样,通常都令他们甚感遗憾。堂吉诃德看到,大苦湖两端的驻地里,随时随地都保留着大量的兵力,以阻止以军过河,不过阿里克·沙龙也许会有不同意见。另外叙利亚前线也一样,消息令人焦虑:开进来的约旦和伊拉克的部队准备联合实施大规模反击。

在他眼前同样成形的还有另一个镜像,即一场历史性的坦克面对面大决战,就算是该死的停火令产生,这场大决战也有可能打开一条胜利之路。令人欣喜的报告不断涌现,西奈前线的三个阵地上,敌人大量的坦克被摧毁;而冒险离开导弹保护伞扑向米特拉隘口的那一个埃军旅的下场,则是被空军击溃。总而言之,这场艰难的战争打到今天,迎来了最好的一天。

耶尔归来

听到好消息,伯科威茨教授从轮椅上直起身子,冲口说出请求上帝赐福的祈祷,声音尽管虚弱,却满含欣喜:“祝福你,耶和华,宇宙之王!让我们活下去,支持我们,带我们到这一刻。”

“阿门。”大家一起说,夏娜、小鲁文、阿里耶·尼灿,甚至还有约翰那不信教的父母。黑白电视里首架执行空运任务的C-5A刚刚降临吕大机场,一辆辆军用卡车面朝那架巨大的飞机排成一队,军乐队正在演奏一曲激奋的欢迎歌曲,还有一群观众在喝彩跳舞。

“这事是我哥哥兹夫促成的。”迈克尔说,眼泪在他眼里打转。他脸色苍白,厚重的灰白色浴袍穿在身上,显得人好像缩小了似的,但他的情绪是兴奋高涨的。“他永远也不会说的,但我肯定就是他的功劳。尽管重重困难,但我们马上就要打赢这场可怕的战争了。让我们就在苏克棚[1]里吃午饭庆祝吧,喝一杯酒,敬祝美国人!”

伯科威茨教授在他家寒气逼人的阳台上搭起一间棚子,屋顶用棕榈叶装饰起来,大家都挤了进去。阿里耶着魔一般关注着战争新闻,现在他把他的短波收音机也带来了。十六岁的他正在长成他父亲那样的肌肉和身材,苏克棚里就数他最高了。伯科威茨教授转动轮椅,尽量靠近桌子,向上看了一眼那些棕榈叶,说道:“我的头和我的大部分身子都在其中。合乎犹太教教规!”

一个小时后,当他们在喝卷心菜汤时,英国广播公司播音员冰冷而漠然的声音传出来。

“现在播送新闻摘要。从拂晓开始,中东地区一场世界历史上最大的坦克对决战如火如荼地展开……”

他们惊愕地互相看看对方。迈克尔举起无力的手朝夏娜挥了挥,说:“我很好,别紧张。”

“……在华盛顿,尼克松总统表示愿意让一位高级参议员听白宫的录音带,危机进一步加深,在智利,学生骚乱推动军政府下台。”

“下面请听详细报道。开罗电台报道,一千多辆埃军坦克正深入前进到西奈地区,与此同时,两个伊拉克装甲师和一个约旦旅编入了叙利亚军队,共同发起了对以色列防线的进攻。据白厅一位高级官员称,在两条战线上,以色列可能以总共不到八百辆坦克来对抗正在进攻的至少一千五百辆坦克……”

“阿拉伯人在撒谎!阿里耶,转到Kol Yisroel(以色列之声)。”迈克尔粗哑地叫喊。

约翰的父亲一身长岛大颈的打扮:颜色鲜明的运动上衣,条纹领带,领尖钉有纽扣的白衬衫。他对迈克尔说:“恐怕空运来得太迟了。”

“哦,上帝啊,利昂,约翰说他的部队是在哪儿来着?”约翰母亲焦急地问。

“他没说过,亲爱的,不过他距离运河不会很远。”

收音机里嗒嗒嗒地说着飞快的希伯来语。教授举起一只手,说道:“军方公报发布了。”他听着不断点头,随后翻译给巴寇夫妇俩:“我军已有效抵御了北部与西奈的较大范围的敌人坦克进攻——”

“Halevai!”夏娜叫道。她对巴寇夫妇说,“这个词的意思就是‘希望如此’。”

巴寇太太讥讽地说:“我知道halevai的意思,我在这儿也住了一段时间了。那名管道工会来的,他已经答应了十五次了,halevai。房东在一月份之前会打开暖气的,halevai;我丈夫的下一位合作者不会挪用他们公共银行账户里的钱然后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halevai。以色列就是一个halevai的地方。”然后她用更加尖厉的声音说道:“我儿子会从这场该死的战争里活着回来,这场战争与他无关,halevai。”

阿里耶说道:“哎,迈克尔叔叔,假设这次开罗电台说的是真的呢?”

约翰的妈妈叫嚷开了:“哦,他们说的是真的,是真的,反倒Kol Yisroel没有说真话。这个政府纯粹在撒谎。唉,他们都整整一个星期没有通报过伤亡人员了!我的邻居昨天才知道她的儿子在第二天就受了重伤。她太愤怒了!她跟我说:‘阿拉伯人从我们这儿学会了如何打仗,而我们却从他们那儿学会了如何撒谎。’”

苏克棚里的节日情绪渐渐熄灭了。当夏娜从厨房里端出切好的鸡时,她丈夫已是无精打采地坐在轮椅里,在愁闷地谈论停火了。

“阿里耶哪儿去了?”他的椅子是空的。

巴寇太太说:“他刚才起身离去了。”

夏娜在一间空房间里找到了阿里耶,他正在打包一只行李袋。自从他上了海法一所预备役学校后,就同他们在一起住着。“呃,这是怎么了?”

“也许这场战争与约翰·巴寇夫妇无关,但与我有关。我要去参军。”

“你疯了吗?他们不会收你的。”

“为什么他们不会收?我撒个谎,就像我爸爸在我这个年龄时干的那样。”他的手指抚摸着胡子刮得很干净的嘴部,“他们会相信我的,没问题的。”

“别傻了。现在不是一九四八年。你的年龄在计算机里都有,关于你的一切他们都知道。”

“是吗?我已经通过了机关枪、榴弹炮和高射炮的考核,这些材料在计算机里也会显示出来。这一切我都在‘加德纳’学会了。”他边说边往包里塞衣服、运动鞋、书籍和靴子,“再说,已经有征召十七岁人入伍的说法了。”

“阿里耶,不要去。”

“我要去。对不起,夏娜姑姑。”

“你爸爸告诉过你,要你听我的。”她一把扯下他手里的包。

“这场战争我们一直在输。”

巴寇太太走进卧室,说:“阿里耶,来了个惊喜。”

耶尔·尼灿站在门口,穿着加利福尼亚剪裁的套服,戴着时尚的巴黎帽子,雍容华贵,一如既往,她微笑着向她的儿子展开双臂。“妈妈!”跳过两大步,阿里耶用他长而有力的胳膊一把抱住了他妈妈。

耶尔叫道:“天哪,真的是你吗,阿里耶?看看你,一只大猩猩!夏娜姑姑真的把你给养壮了。谢谢你,夏娜。”

“六日战争”中耶尔像这样突然回来时,夏娜彻底垮掉了,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夏娜是一种欢迎的姿态。夏娜无望地指着那只行李袋,说:“耶尔,谢天谢地你来了,也许这个傻瓜会听你的吧。他想要去参军。”

“参军?胡说八道,阿里耶,等下一场战争吧,别着急,会来的。”

“妈妈,你没有听英国广播公司的新闻。”他抓住夏娜手里的包,“Kol Yisroel没有说真话。我们正处在将近两千辆坦克的攻击之下,不管怎样,我有能力去战斗啊。”

“英国广播公司!嗬!忘掉吧,忘掉吧。”她从他手里揪过行李包,“你变得越来越像你那个疯爸爸了。别学他。只能有一个堂吉诃德,有他一个就已经够了。”她转身问夏娜,“你丈夫怎么了?干吗坐轮椅?”

“他中了风。战争导致的,我敢肯定,就是战争!担心他生病——”

“那么夏娜,他马上就会好起来的。眼下我们正在打赢这场战争中最大的一场战役,或者说,我们已经打赢了。”

夏娜和约翰的妈妈同时惊叫一声。阿里耶抓住她的肩膀,问:“天哪,妈妈,你不是开玩笑吧?”

“这种事能开玩笑吗?我告诉你们,整个上午,国防军一直都在粉碎埃军庞大的坦克进攻,也一直在赶叙军回去。终于出现转机了。今天上午我给国防部的帕斯特纳克打了电话,他告诉了我这一切。在西奈孤立无援——”

“夏娜,你最好来一下。”约翰的父亲站在卧室门口。他没再说话,但他脸上现出的表情让她急忙奔了出去,“阿里耶,你也来,她需要你的帮助。”

耶尔跟着他们出来,看到那辆轮椅倾翻在地,伯科威茨教授躺在地板上,夏娜跪在他身边,紧抓着他的手,紧张而慌乱地喊着他的名字。巴寇太太把小男孩鲁文紧紧抱住,小男孩哭了起来。利昂·巴寇颤抖着声音对耶尔说:“我不知道,他刚才想要从轮椅里站起来,嘴里还喃喃有词地说着什么,还没等我来得及做什么,他就翻倒了。”

耶尔不由自主地按照她自己的思维方式想问题,两个念头闪过:第一,夏娜很可能总有一天会自由;第二,她所有的厄运再也包不住她浓郁的美丽了。

滚轴桥的问题

借着满月的光亮,堂吉诃德回到塔萨,发现全体参谋正在传递着喝一瓶威士忌,庆祝“库尔斯克会战以来最大的一次坦克战胜利”。不过,这种愉快的心情他完全分享不到,尽管此刻胜利已成现实。他们告诉他,阿里克·沙龙正在他的大篷车中制订跨运河作战计划。

迎接他的是沙龙作为一个胜利者的高兴状态,不过随着他的报告,沙龙的愉悦逐渐消散了。他的报告是:滚轴桥出现了问题,其他的设备器材也四散在沙漠旷野中,而且运输起来非常缓慢,小橡皮筏在这里耽搁下来了,“鳄鱼”在那里停顿下来了,浮桥用的浮筒有的能找到,有的根本不知道在哪儿。后方区域的交通拥堵使得物资被堵塞隔开,负责的人大多抱着懈怠和淡漠的态度,几乎没人真正相信国防军会横渡运河。

沙龙的神态警示出其危险的好斗性,他恶狠狠地低声说:“他妈的!那些‘鳄鱼’最起码可以依靠它们自己的动力前进吧。塔尔的那只大怪物在到达之前可以先连接成一条临时桥梁吧。它们的确切地点在哪儿?”

“长官,它们每一截我都找到了,但是那些家伙体形巨大,常常不是在这个瓶颈路段卡住了,就是在那个瓶颈路段卡住了——”

“嗯,那些英国浮筒呢?那玩意儿我们有很多,用它们可以组装成筏子,甚至是桥——”

“我发现它们都还堆在巴鲁扎(Baluza)和雷菲迪姆的仓库里。我已经下令把它们装到拖车上了,我留下来亲自监督这项工作开始——”

“呃,不相信我们会跨过运河?错,堂吉诃德,错!南部军区就不想跨河。他们不想参与这件事,或者不想跟我们一起干。这个态度已经很明显了。‘阿里克……想要……上吊……自杀……那就……让……他……去……吧。’”他粗蛮地学着巴列夫慢吞吞说话的样子。“但我会让巴列夫和戈罗迪什的交通管制落空的,我会让阻塞动起来,相信我。来,看看我的跨河作战计划。”他招手示意堂吉诃德到他桌子上的地图前,“一九六七年在阿布-阿盖拉时,你还不是我的属下,不过——”

“长官,我非常熟悉阿布-阿盖拉战役。”

沙龙满意地对他咧嘴一笑,说:“B'seder。还是同样的原则,从三个方向对一个坚固防御的主阵地进行夜袭,看这儿……”

那条巨大的钢铁构造物在旷野中远远地延伸出去,大概有六百英尺长,工程兵们沿着它复杂的长身子一路砰砰敲打。约翰·巴寇此刻正坐在上面,层层泥沙、污垢再加上疯长的金色连鬓胡子,即使是他那焦虑的母亲也认不出他来了。在远端的那一头,人们围绕在一些脱落下来的滚子旁边紧张地忙乱,刚刚到达的杰普撒[2]军官劳特曼中校正在指导。达佛娜的来信写在一张满是皱痕且被啤酒弄脏了的卡纸菜单上,读起来很费劲。

亲爱的约翰:

我在杰里科夜总会,就在这里!在拉马特·戴维空军基地的战斗机指挥部里度过了连续八个昼夜之后,我的指挥官最后终于怜悯我了,给了我十二个小时的假。因此我就来了杰里科,这里只有劳特曼中校一个人,他在演奏他的单簧管。他和约拉姆·萨拉克以及西蒙·西蒙都是很要好的伙伴,所以我比较熟悉他。当他说了他要去的地方后,我就请他给你带去一封我的信。这就是我怎么会把信写在一张菜单上的缘故,我也确定你不会介意我的“信纸”的。哈哈!

现在说说这位中校,他是个很奇怪的家伙,你无论怎么样都不会把他认作一个傻瓜!可人们在背后都这样叫他,让他好生烦恼。像杰普撒里其他很多人一样,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同时,他也是一个坚决的反战人士。他一直赞同归还所有的土地。我爸爸也许会打死我的,但我已经开始认同他的观点了。不管怎么说,他不摆架子,平易近人,让他给你送这封信挺好。

我希望你平安无事!我挺好的,只是累死了。我想你也知道,空军的战斗一直都很艰难。谢天谢地,我爸爸和多夫仍旧没事。以多夫一直以来的优异表现,他一定会受到嘉奖的。

猜猜现在发生了什么事?诺亚·巴拉克订婚了!当他们去瑟堡开那批艇的时候,他遇到了那个姑娘,她已经移居到以色列了,在法国大使馆工作。我猜她是到这里追求诺亚的。我听说她不是很漂亮,有点儿胖,不过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吧,所以,拜拜了,诺亚!其实我和诺亚从来没有真正和睦地相处过。原因之一就是我和他一直都在吵架,最后我不得不让他离开。我希望他以后幸福,我很认真地说。

顺便提一句,我的劳力士手表让杰里科这儿的人都看傻了,在空军基地里更是。人们打听时,我就满不在乎地说:“哦,是一位美国的追求者送的。”这样就说得通了,因为所有美国人都是有钱人。它走得真精准,有时候就连我们的战斗机指挥员都要跟我核对时间。因为收下它,诺亚还跟我大吵了一架,不过我很高兴地收下了它。你太体贴了,我被深深感动了。我没必要说我有多钦佩你。诺亚和我的兄弟们出生在这个永无休止的混乱之地,所以他们不得不尽他们的职责,而你,作为一名犹太人,来到这儿,把它当作你的战斗。就凭这一点,我爱你,我希望你平安归来,回到担忧挂念你的父母身边,也回到我的身边。

你的 达佛娜

“我爱你!回到我的身边!”达佛娜·卢里亚一直和他保持着距离,他们偶尔会在道晚安的时候亲吻一下,黑暗中也有些令人发笑的碰碰摸摸,但极其少有,这还是这两年来她首次对他说这种话。可怜的约翰既眩晕又兴奋不已,一遍遍念着那些模糊不清的字。

“约翰!”很明显,这是旅长尼灿将军的喊声,他开着一辆吉普到了下面。约翰跳起来敬礼。堂吉诃德喊道:“那个杰普撒的军官来了没有?”

“报告长官,他到那一头去了。”约翰一边用手指着,一边把那张菜单纸折叠起来装进工装裤。

“下来。”约翰听从命令下来。“后面那些散落的滚子出了什么问题?桥断了吗?”

“哦,没有,长官,桥没事。那些是备件。没有吊车来搬动它们,也没有大卡车把它们运到运河那边去,但我们需要它们,以防万一,所以这是一个真正的问题。”

“上车。”

“是,长官。”

堂吉诃德开车跑过沙地,朝桥梁后端开去,那边的一众坦克和推土机正在四处拖拽那些散落的滚子,一片喧嚣。一位长着红色连鬓胡子、穿一身干净工装裤的军官笨拙地向他敬礼,说道:“是尼灿将军吗?我是海姆·劳特曼,长官。我想是你为总理组织了那次桥梁演示。”

“对。这是怎么回事?没有备件你们不能到运河吗?”

“那样不妥,长官,所以我下令把它们连接起来,有点儿像一截短的滚轴桥,然后一台推土机就完全可以拖着它们前行了。”

一名军械官少校说:“这个解决方案很棒,我们全都感觉自己像笨蛋一样没有想到。”

“还有个问题,那架桥可以走了吗?”堂吉诃德问劳特曼。劳特曼锐利的蓝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闪着光亮,好像他现在很兴奋,或是被其他什么东西逗笑了一般。

“嗯,将军,我刚到这里。我建议我们到我的帐篷里谈,好吗?”

“好。”

劳特曼说:“约翰,找炊事员做几个三明治。”

“是,长官。”约翰从吉普上跳下来,快步离去。

堂吉诃德说:“如果你需要助手的话,我推荐这位美国小伙子。”

“是的,他女朋友跟我说他挺不错的。”

下垂的帐篷里空气闷热,中校在一张厚木板桌上挂起一张桥的机械图,庞大的桥呈蓝色,那些微小的坦克呈红色。堂吉诃德看了一眼,点点头,又摊开一张地图,给劳特曼中校看行进到渡河地点的路线。“桥明天早晨之前要铺到运河上。”他说。中校眨眨眼睛,吹了声口哨。

“你是有问题?”堂吉诃德问。

“我刚才说过,我刚刚来到这儿,将军。”

“劳特曼,这座桥每小时可以移动五六英里,对吧?”

“是的,长官,在测试预演的时候,我们常常能达到那个速度。”

“很好。你今天朝西南方向移动五英里左右就到了泰特路(Tirtur Road)。沿着泰特路往西到运河,距离大概是十英里。黄昏时开始,晚上行进,走十英里路,你有十二个小时呢。”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那我们应该能办到。”

“要记住,会有空中侦察发现你,直升机突击队也有可能会降落下来阻止你。你怎么做?”

“长官,没问题。坦克与桥之间的拖拉纽带是可爆炸的,到时候坦克可以迅速将其引爆,纽带一断,牵索就脱落了。十辆坦克可以快速展开行动,摧毁任何降落的突击队。”他腼腆地露齿一笑,“其实,就因为设计了这样的纽带,我获得了嘉奖。”

“那你明天犹豫什么?”

劳特曼指着桥的图纸说:“长官,我想你肯定了解该设计方案的战术思想。”他的手伸进防风夹克里,从里面拿出一个绿色的溜溜球,开始一下一上地转起来。

堂吉诃德尽量不去理会那个玩具,很明显这种行为很不着调。“我当然了解,在确保不让工兵和工程师暴露在敌人炮火之下的前提下,把一架预制重型桥梁送到对面去。”

“不是一架桥梁,长官,是五架。沿着炮兵路一路放置。在战争开火前的七十二小时预警时间内,所有五架桥应该运到岸边。原计划是这样的。”

“是,没错,很明显,七十二小时提前预警我们从没收到,而且现在只有这一架桥可以用。可这又怎样?”

“长官,国防军跨河攻进埃及只靠这一架桥?”

“当然不是。一开始我们也会使用浮筒和橡皮舟。也许我们还能占领几座敌人的桥。一旦桥头阵地稳固了,我们就铺设固定的陆桥。但是在最初的几天,我们必须有这座桥,以便按所需的数量和速度运送那些沉重的物资。”

劳特曼盯着机械图,把溜溜球放回口袋。“现在只是假设啊,长官,假设这座桥在移动过程中被炸毁了呢?”

“埃及飞行员的轰炸还没有那么精确,而且你也有高射炮掩护。”

“如果桥断了呢?”

“那要靠你了。”

“说的就是这个。我理解我的任务是解决机械方面的故障。而现在战争胜负未定,你说明天早晨之前桥能否到达运河要靠我。我说的差不多对吧?”

“是这让你烦恼吗?”

“将军,我是一名机械设计工程师。现在的责任比我以前的要多多了。”

“我要请杰普撒调换人吗?”

“哦,不用,但你必须做一件事。”

“什么事?”

“是这样,我想是你让西蒙·西蒙来协调那些拖拉坦克的。”

“是的。”

“好,西蒙告诉我说,一个坦克连刚刚适应了这项工作后,马上就被抽调去打仗了,然后再过来一个什么也不懂的新的坦克连。我现在手头的这个坦克连必须要和桥在一起,否则我们永远也到不了那边。”

堂吉诃德点点头,说:“说得好。我会指派一名高级军官来帮你运送,并让他确保你的坦克连不会被调走。”

约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只手提箱,一只行李袋,还有一只黑色长皮包。“中校,这是你要的工具,直升飞机送来的。”

“随便找个地方放下。那是我的单簧管。”劳特曼对堂吉诃德说,“也许我把它带来是蠢到家了。”

“劳特曼,如果你有时间演奏的话,那说明前景肯定大好。”两位军官互相敬礼后,堂吉诃德离开了。

“约翰,我需要一名助手。就你吧。”

“很荣幸,长官。”

“传达命令,十一点进行拖曳练习,正午出发。”

“是,长官。炊事员送来了三明治。”

剩他独自一人时,劳特曼心不在焉地掏出溜溜球,一下一上地旋转把玩,两眼凝神注视地图,手指循着桥的路线移动,从“育空点”到泰特路,再沿泰特路到大苦湖北端的渡河地点。

进攻计划

约西返回时,沙龙正在塔萨指挥部的掩体外面,指着一幅巨大的作战图给他的高级军官们讲解,作战图上花花绿绿地画满了彩色的箭头、圆圈、方框和各分队标志。沙龙手里拿着教鞭,头发在风中飘动。由于即将到来的行动,他全身都洋溢着激情。堂吉诃德可以看到,这些老预备役士兵(尽管他们可能没有一个超过四十岁,但已是战斗老兵了)的身上散发出和沙龙同样的激情。从赎罪日也就是战争开始那天起,他们一直都在吃着惨败的灰烬,到了昨天,他们终于尝到和以前的历次战争一样的胜利滋味了,而现在,阿里克·沙龙又告诉他们,打赢这场战争的时刻到了,还向他们讲述实现它的方法。在残酷而骇人的首个星期内,他们是萎靡阴郁的,而现在他们看上去则是跃跃欲试的。

“约西,来,继续,”沙龙说着放下教鞭,“这个计划现在还没有得到司令部的批准,不过我会得到的。各位,今晚就准备好进入非洲吧。”说完他笑了笑,还是那种常见的酷酷的粗犷,说完后他就离开,走进掩体里了。

堂吉诃德走上前去,看着沙龙的这支高级骨干队伍,他们穿着皱巴巴的沾满泥污的野战服和防风夹克,有的留着络腮胡,有的没刮脸,看上去都是一副瞠目结舌的神态,因为这个计划太大胆、太复杂、太危险了。沉默了半晌,他问:“都怎么了?”

这声发问打破了眼下的气氛,引得一阵不自然的哄笑。

一位旅长说:“这是‘头上长了角的阿布-阿盖拉战役’。”

另一个人说:“这太疯狂了。”不过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带着刚毅的笑容。

“我们可以做到,但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第三个人说,很严肃地。

堂吉诃德招手示意情报官过来,情报官拿着鼓胀的公事包走上前。堂吉诃德说:“付出巨大代价的将会是埃及人。下面由科比给大家讲解敌人的最新部署。”

整个上午,杂乱无序的兵营里到处是喧嚣叫嚷,一个师的预备出行激起的滚滚浮尘如波涛一般。一万多人在建筑群落中奔忙叫喊,几百辆坦克、自行火炮、装甲运兵车以及“软”车辆轰隆隆啸叫,纵横交错,整个就是一个被踢倒的蚁冢堆,只不过这是一群编成队伍行军的“军队蚂蚁”。现在的问题是,前进命令是否能下来以及何时能下来。沙龙在一遍遍地巡视进展状况,也在不断地给南部军区司令部和“坑洞”打电话,尝试获得正式的前进命令。最后答复来了,为了在运河两端都能占领一个桥头阵地,巴列夫将军马上前来对沙龙的计划进行最终审议,不过巴列夫那位协同指挥长葛农并不一道过来。

沙龙说:“约西,巴列夫来的时候,你要在场。”

“是,长官。”

沙龙洗了个澡,刮了脸。他公开表达过对巴列夫各项决策和能力的极度蔑视。堂吉诃德猜测,沙龙要他在场,是为了向这位帕尔马赫老战友巴列夫显示,他的计划非常有把握。毕竟,巴列夫的意见和态度是能够得到达多、达扬和果尔达·梅厄的重视的。巴列夫不能对跨河计划进行表决,因为果尔达和内阁已经表决过了,但他绝对能够阻碍沙龙的桥头阵地进攻计划。巴列夫思维清晰,话语不多且语速很慢,不多发表意见,带着一抹冷笑接受了堂吉诃德的在场,此外再无其他表情。

在简单闲聊了几句叙利亚前线的战况以及联合国安理会的谋划后,沙龙便对照地图讲起了他的进攻计划,描述出一幅大胆冒险的画面:打开通路,横跨运河,然后占领桥头阵地。巴列夫一言不发地听着,时不时点一下头。这个计划很简单。先对大苦湖北端固守的埃及第二军实施强有力的正面进攻,但这实际上只是转移其注意力而已;与此同时,另一支军队偷偷向西南方向运动,进入沙龙说的那个“缝”里,夺取德维尔苏尔,然后沿运河西奈河岸一路向北推进,从后方袭击埃军。也就是从运河方向袭击!这将是一次摧枯拉朽的进攻。其他部队同时肃清去往德维尔苏尔地区的各条道路,以便船、筏子和桥能够到达运河。到早晨时分,至少要有两道桥架设到位,接下来就是大举进攻了。

“有难题,是吧,阿里克。那些桥?”巴列夫开始了评论。

“确实。”

“它们会到达那儿吗,按时并按计划?”

“当然。”

“哪些会到达?”

“滚轴桥和‘鳄鱼’。”

巴列夫坐在那里没说话,眼睛盯着地图,点点头,又点点头。

堂吉诃德知道,沙龙知道,而且他们两人能推测出巴列夫也知道——整个计划实际上是有弱点的。沙龙自己也一直在为公路交通的问题大吵大闹,因为它堵住了渡河设备的运送。现在衡量沙龙赢取战争的整体计划,而且准确指出其隐患所在的这个人是巴列夫。不到两个星期前,作为利库德集团创立人之一的沙龙还公开地斥责果尔达·梅厄、巴列夫以及整个工党的无能腐败呢。上个星期,巴列夫也曾两次支持戈罗迪什撤换沙龙。而现在,对沙龙这份为争得荣耀和胜利的大喊价,却要由巴列夫来判断,而且还是超然客观的!荒诞不经却又的确如此,正当约西这样想的时候,巴列夫突然转向他,问道:“尼灿,你一直在监控桥和筏子的事务,对吧?”

“是的,长官,那是指派给我的任务之一。”

“那些桥明天会按照预定时间到达吗?”巴列夫的双手干瘦异常,他指着地图,带着责难的语气说,“换句话说,按现在的情势,整个计划是否实际,是否可靠?”堂吉诃德扫了一眼沙龙,巴列夫也转向沙龙,慢吞吞的语速加快了些,“你介意我问尼灿吗?这件事情非同小可。达多一直认为约西·尼灿是一位非常可靠的军官。”

沙龙立刻说:“堂吉诃德,把你所想的和知道的实事求是地告诉巴列夫将军。不用客气。这是命令。”

堂吉诃德盯着巴列夫,用军人的镇定语气说道:“桥在明天会到达的,长官。”

巴列夫也盯着他,盯了一会儿后说道:“很好。祝你好运,阿里克。愿上帝保佑那些不得不执行你这项血腥计划的士兵。”

沙龙送巴列夫上直升机后,堂吉诃德就留在大篷车里。过了一会儿,沙龙回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做得好。”

堂吉诃德说:“重要关头如果不能撒谎,那么可靠的名声又有什么用呢?”

“堂吉诃德,等我做到总理时,你就做我的国防部部长。”

“长官,我最好还是出去敲打尚在途中的人们吧。”

“稍等一会儿。”沙龙坐进一张椅子里。他和蔼自信的表情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板起面孔的忧虑,“约西,桥真的会在明天某个时段到达吗?那些运送坦克的筏子到今晚是什么情况?没有坦克的支援,我就不能派丹尼过去。你知道的。”指挥伞兵旅的是丹尼·马特上校。

“长官,我再去查看一下滚轴桥,然后就跟踪那些筏子。”

“B'seder。别忘了,如果我在黄昏时分进攻,整个师必须在不迟于三点钟就启程出发。”

“明白,长官。”

注释

[1]犹太教住棚节期间的临时棚舍。——译者注

[2]杰普撒(Jeptha)是以色列工程兵中的一个特殊单位,专为国防军的特别需求设计并制造军品。——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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