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我的双亲
李欧·米切尔与克莱儿·米切尔
时间之所以存在,是为了不让一切都在同时发生。
——爱因斯坦
突然之间,祖先们全站在我面前。安静别动,他们说。认真瞧,仔细听,你是数千人的爱的结晶。
——琳达·荷根《居所:现世的心灵精神史》
隔着一段距离看,裹着德芬小腿的刺青像条曲折蛇炼,但是站近瞧,你会发现,那其实是由六十七个极小的英文字母和符号组成的句子——一句诅咒:
父亲犯罪孽,孩子遭报应,祸延子孙三四代。
我们是亚特家第十四代:蕾蒂、小薇、德芬,三姐妹同住在从小长大、位于曼哈顿河滨大道的公寓里。三姐妹都有点年纪了。在一九九九年入夏的第一天,三人分别为四十九、四十六与四十二岁。如果要办犹太公开仪式,我们还差七人;就一种我们不熟悉的神秘力量而言,我们是狂热信徒三人组,也是女权主义三巨头,由一名离婚妇女(蕾蒂)、一名终生哀悼守戒的寡妇(小薇)和一名独身主义者(肯定是德芬)——到头来还是得用婚姻状态描述自己——组成,像个没有伴侣、没有孩子,甚至连宠物也没有的“三无”姐妹会。
在我们还年轻时,虽丰胸翘臀,但低悬在宽阔鹰钩鼻上的黑框眼镜、卷得像瓶塞钻子的深色鬈发,使我们就像群头戴假发的怪鹅,身边的人很难分辨我们谁是谁。不过,这还是比较好过的一段日子。
蕾蒂是三人中最年长的。眼看再过一年就要迈入五十大关,下巴松垮垮,眼袋青紫皱巴巴,这会儿看来也像个年过半百的妇女了。她这人永远一身黑,不过不是那种优雅纽约时尚风,而是尽力使人感到一板一眼的乏味。每天都是黑T恤、黑牛仔裤、黑色运动鞋。“我在书店工作呀,”她说,“下班就回家、窝在家里不出门。我要打扮给谁看?”她不穿胸罩,大概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起就不穿了吧;这阵子,她胸部下垂贴肚,使身形看起来圆滚滚的。“谁在乎?”她说,“又不是说我想找对象什么的。”她总是将由黑转灰的长发扎成辫子,以皮发簪固定。
小薇是三人中个子最高的(虽然我们都很矮),也最苗条(虽然我们没一个是瘦子)。她的脸没有一丝皱纹,也不曾用过保养品——她总爱这么说笑,但某种程度上也是真话。她不喜欢黑色,偏好钴蓝、绚紫和翡翠绿,这些属于皇室的颜色,令即将不久于人世的她,看起来充满活力。“这不就是时尚的意义?”她说,“透过非语言的方式撒谎,掩盖哀伤赤裸的真相?”她也不穿胸罩,不过理由是她没有乳房。她也没有头发。他们说这是化疗引起的脱毛症。没有头发,没有眉毛,就连睫毛也掉光;她的腋下和腿光滑得如小女孩一般。她全身上下都像小女孩,细致光滑。
德芬则是还没长大。即使都已跨进四十大关两年了,和另外两姐妹相比,她看起来年轻许多。她个头最小,身高不到一米五,身材也最丰满。她的穿着打扮依旧少女味十足:宽松带束绳的白底刺绣乡村式长衫,配着碎花长裙;裙摆偶尔长到拖地,被人行道磨得开线。她的头发永远是三姐妹中最长最多、最卷最不受约束的。那头鬈发朝空中蓬松发展,亦滚滚倾泻而下,不时缠上她的大圈圈耳环或掉进嘴里或垂下遮住视线。她说,她拿这头乱发没辙。她的头发有自己的意志。“其实还是有很多办法可试,”小薇不止一次这么说,“要不给我一把树篱剪,我示范给你看。”
简单整理一下:全身黑、灰发、松垮下垂的是蕾蒂,白皮肤、光头、平胸的是小薇,再来就是小德芬。三人很好区别,但人们还是经常搞混;打小就认识我们的老人家尤其夸张。至于邻居,不论是老邻居或刚搬来的,这也没啥好怨的,毕竟连自己的老妈也常搞混、叫错名字。有时连我们自己都搞糊涂了。
“我是德芬!”德芬会这么跟蕾蒂说,因那晚蕾蒂可能已经连喊她三次“小薇”了。不过大多时候,我们不会刻意纠正,爱怎么喊就怎么喊吧。
有时候,我们其中一个昏昏欲睡或微醺之际,若不巧瞥见镜中的自己,一时之间也常把自己错认成另外两姐妹。
然后,有时我们也会穿错彼此的衣服,把情况搞得更混乱。
我们就和亚特家前几代的许多女性成员一样,名字都与花有关:蕾蒂本名叫“莉莉”,也就是百合,不过小薇小时候口齿不清,常把“莉莉”(Lily)说成“蕾蒂”(Lady),于是这个绰号就一直跟着她。“小薇”本名“薇若妮卡”,一种紫色小花,没啥好怀疑的;而“德芬”则是“德芬妮”(Delphine)的简称。老妈以为,“德芬妮”象征永恒、鲜艳的蓝,殊不知,这个字的真正意思是“像海豚一样”。其实,我们根本不在意绰号叫什么,甚至能说我们已经和自己的绰号发展出深厚关系。老妈取的“花名”从没让我们开心过:百合通常只出现在葬礼上;而薇若妮卡这种紫色小花和杂草没两样,生来不得青睐;至于德芬妮,根本连花都扯不上边。“不论植物之神或动物之神,两边都不知道谁能管我或我归谁管。”德芬总爱如此宣称,“难怪,我像掉进什么夹缝里,没人注意也没人理睬。”
事实是,我们三个通通没人理睬,而且一直待在夹缝里。父亲去世时,蕾蒂七岁,小薇四岁,德芬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我们的母亲……呃,那又是另一段伤心往事了。不过因为有姐妹在身边,夹缝里的生活其实也没那么难熬。你可以过得惬意又温馨(如果惬意温馨是你想要的),也能不时来一句家人才懂的笑话,或根本不用把话说完就有人懂,甚至说蠢话(如果有必要的话);但日子也可以是平静沉寂的,我们很珍惜这样的时光,但也因此(再加上其他理由),我们的个性愈来愈内向,甚至还有点广场恐惧症的倾向。
上述这些理由,都让我们非常适合今晚发起的一项新计划,也就是我们正在写的这本回忆录,或家族史,或类似忏悔录的玩意儿,管它叫什么都好。
这本回忆录的主题是亚特家最后四代──从我们这一代往前推、包括我们在内,一共四代人的故事。我们想把伤心、困顿的往事,以及所有贡献与成就全部记录下来;遗憾的是,亚特家的伤心事多、开心事少。我们这一代尤其如此。我们是亚特家最后的血脉,亚特家就到我们这一代为止,从此断后。我们没给家族带来任何荣耀。
但从另一方面来看,我们虽没给家族带来荣耀,却也没让亚特家蒙羞。关于这一点,有好几代亚特家的人,可没立场这么说。就拿本书记录的第一代来说吧,亮点是咱们臭名在外的外曾祖父罗伦兹·奥图·亚特。他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英雄,也是“一战”罪犯。既是天才又是怪物,他的罪孽注定报应在我们所有后代身上。
不过,他多少还是有点成就的。有好有坏,也有堪比获得诺贝尔奖这类大事。我们仨就没有这类事迹可拿来说嘴。我们一事无成,贡献更少,甚至担心将来不知是哪个可怜虫,要在我们的葬礼上致悼词。这个倒霉鬼要说什么?德芬妮·亚特,三姐妹中年纪最小的,她整理过的档案柜,永远和整理前一样乱七八糟。薇若妮卡·亚特,排行中间、愚昧无知的瘦皮猴,一辈子都在律师事务所替人草拟遗嘱、搞定不动产,因没有律师执照而永远无法加薪升职。年纪最长的莉莉·亚特在收银台工作,工作是联络书商或杂志商,整天下来除了“谢谢”“需要袋子装吗”及“罗曼史在左手边第三排”之外,极少开口说话。
显然,这三人最后都会因“极度无聊”而死。
Yit'gadal v'yit'kadash.(犹太祷词:愿他的大名永受祝福。)
Requiescat in pace.(拉丁语:逝者安息。)
结——结——结束了,各位!(卡通人物“猪小弟”名言。)
最近我们绞尽脑汁想悼词,因这份稿子不仅是我们的回忆录,也是遗书。是的,我们已经选好日子了:时间是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午夜,新年前夕。
其实我们始终都晓得,我们迟早会亲手了结自己的性命。现在时候到了。
“最多六个月到一年。”小薇的主治医生如是说。
我们利用晚餐时间商量了一下,决定隔天再做决定。第二天早上,我们约好“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如果三姐妹中有一个人走了,那么要走一起走,大家都离散场不远了。
咱们之间有过一则笑话。好吧,不算笑话,应该算是哑谜吧。
问:三姐妹要怎么合写一份遗书?
答:跟疣猪做爱一样——小心仔细点就行了。
还有,要温柔,慢慢来,就算疼痛难熬也要继续下去。
我们还列了张表。那是老妈过世后约一个星期,时年十八岁的德芬画的。她把这张表做得漂漂亮亮,钉在卧房门后(一般少女挂的都是偶像照片)。这张表现在还在那里:咱们的外曾祖父(诅咒的催生者)靠近顶端,老妈(倒霉的妲莉)在最下排,承受外曾祖父及其他所有人的重量。
我们很喜欢这张表,行列清楚,一目了然。我们也爱内容的重复性与细微变异,还有显露某种趋势的叙事风格。
据说,在自杀者后代眼中,生命是一团混乱;但是看看这张表,这张表和“混乱”完全相反。我们看见的是规则和秩序,叫人安心的可预测性及令人欣慰的必然性。
若摘去行列,你得到的只会是一盘疯狂的线索游戏:外曾祖母艾莉丝在花园,身边有把枪;紫罗兰阿姨在洗手间,头上有塑料袋;我妈在河里,口袋装满石头。
一套上行列,亚特家的家谱也随之浮现。每个家族都有家谱,而这一张是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