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医生随后谈到了一种特殊的精神病收容所,说可以让我到那个医院治疗,还说必须让我妈妈跟鉴定师会个面,签署一些文件,因为“你对自己和别人来说是个危险”,又说到了保险,以及我很久没有想起过的外婆。所有字句在我脑海里碰撞,就好像我的心越缩越小越缩越小,我问起妈妈,得来的却是结结巴巴的回答。我咬着自己舌头,渐渐尝到了淡淡的金属一样的血味。
卡斯珀说:“你妈妈现在不工作了,所以没办法承担费用,据我所知,你待在这里的一些费用是你外婆承担的,但她因为健康问题,没办法继续承担了。”
“我外婆出了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卡斯珀回答说。
“你跟我妈妈谈过了?”
卡斯珀点点头。
“关于我,她有没有……有没有说些什么?”
卡斯珀看了看海伦医生,只听海伦医生说:“我们正尽力为你查找可利用的资源。对了,贝瑟尼,皇宫房的床位打听得怎么样了?”
卡斯珀没有回答,海伦医生弹了弹膝盖上的那一叠纸说:“有一个教习所可能有地方给你住,最早要到下个月才行。他们专攻药物上瘾,不过那只是你其中的一项。当然了,在那之前,你需要跟你妈妈在一起,因为你不能待在这儿了。没人想让你回到过去的境况,真的。”
过去的境况:意味着无家可归,意味着流浪,意味着寒冷、生病,还有该死的弗兰克和那些等着上女孩的臭男人。
我看了看乌龟,它的腿一阵抽搐,就好像在朝我耸耸肩:你希望我怎么做?我只是个困在水槽里的乌龟。
窗外,天空变得灰暗阴沉。该死的弗兰克。教习所。我就要被送回外边去了。我开口时,声音就像个婴儿,这让我更加疯狂了:“外边很冷。”
海伦医生说:“我们会尽量帮你的,只是没办法花很长时间去跟你妈妈调解,哪怕是商讨呢?她答应让你回家,直到教习所腾出床位来。那就说明了问题,说明她在努力。”
我绝望地看着卡斯珀,我想她的眼睛是很久很久以来我见过的最伤感的东西。
她非常缓慢地把头从一侧摇向另一侧,“我没有别的选择,夏洛特,对不起!”
有一次我妈妈重重地打了我的耳朵,让我一整周都总听到火车在咆哮。我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卡斯珀说:“我们没有抛弃你,夏洛特。我们已经查找了各种可能的选项,只是……”
“没有,”我打开门,“谢谢你,我要回房间了。”
卡斯珀在身后叫我,但我没有留步。我的耳朵里成了蜜蜂的海洋。我们的房间在第四层,叫“丁那肯翼”。我越过路易莎,进了浴室,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路易莎喊了我名字一声。
随后,我走进淋浴处,把前额狠狠地撞在墙上,想让耳朵里的蜜蜂死掉。
卡斯珀奔进来,从腰部抓住我往后拖,想让我停下来。我双手抓住她黄色幼鸟一样漂亮的头发,用力拉扯,她喊叫出声,推开了。我滑到地板上,温暖的血流到了我嘴上。
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缕缕轻软的头发在我手里飘动,我从来没像卡斯珀这么美丽这么正常过,就在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所有的事情涌了出来,所有她问过我的事情。
我告诉她:爸爸死后,妈妈蜷缩成了某种紧绷绷的可怕东西,家里再也没有音乐,再也没有抚摸,她成了一个只会移动和抽烟的鬼魂。如果我妨碍了她,如果学校打电话来,如果我从她钱包里拿了钱,即便我什么都没干,她都会朝我喊叫。她一年年地喊叫,后来厌倦了,举起了拳头。
我说话时,卡斯珀用一块布擦了擦我的脸。路易莎在门口绞着双手。女孩们聚集在她身后,推着搡着,想一看究竟。
我说:她打了我很长时间。
我说:我开始还击她。
我说:求你不要让我回到外边去。我告诉她地下通道里的那个男人,他打坏了我的牙齿,打伤了我,疼得我蜷缩起来,我把心里所有可怕的词倾泻给她——关于爱丽丝,关于该死的弗兰克。
我停下来时,她的眼睛湿润了。我说得太多了。两个勤务兵使劲儿从女孩堆里挤进来。卡斯珀的头发根处有些小孔,一个个小红点夹杂在黄色的头发里。他们扶着她站起来,她什么都没有对我说,一瘸一拐地走了。
时间线:
一个女孩出生了。
爸爸爱她,妈妈爱爸爸。
爸爸陷入了伤感。
爸爸喝酒抽烟,在摇椅里摇、哭泣。
爸爸步入了河流。
妈妈举起了拳头。
女孩很孤独。
女孩在这个世界上一无是处。
没人喜欢那女孩。
她曾经努力过。
但是她的嘴像粥糊一般,话都说不清楚。
愚蠢的女孩,愤怒的女孩。
医生:给她吃药。
懒惰的女孩,粥糊一般坍塌在药物上的女孩。
妈妈打女孩,女孩缩起来。
女孩越来越安静,在家里安静,在学校里安静,像一只安静的粥糊鼠。
女孩听无线电广播,找到了音乐,拥有了另一个世界。
女孩戴上耳机,世界消失了。
女孩不断地画画,画画,画画,世界消失了。
女孩找到了刀,让自己变小,变小,变小,世界消失了。
女孩必须坏起来,所以她切割自己。
坏女孩。世界消失了。
女孩遇见了另一个女孩,漂亮女孩!她们看行星在天花板上移动。
她们攒钱想去巴黎,或伦敦,或冰岛,哪儿都可以。
女孩喜欢一个男孩,但男孩爱那个漂亮女孩。
漂亮女孩遇到了狼男孩,他填满了她的生活,让她越来越萎缩。
漂亮女孩总是很忙。
女孩反击自己的母亲,她们就像风车一样扭打。
女孩在街头流浪。
女孩跟漂亮女孩住到了一起,可狼男孩留下了毒品。
漂亮女孩的父母愤怒了。漂亮女孩撒谎,说毒品是女孩留下的。
女孩被赶了出来。女孩回了家。
漂亮女孩不断发短信说感觉很糟很难受。
女孩戴上耳机,把手机滑到了枕头底下。
漂亮女孩流血过多。
女孩混乱了,太混乱了,心碎了,内疚了。
女孩打伤了妈妈的鼻子。
她回到了大街上。
世界消失了。
我还待在这里,但不知道能待多久。我已经免除了跟卡斯珀的个人会话时间。我的档案和出院日期被快速安排妥当。对我进行评估后,他们另外给我找了一个紧急住处,跟我妈妈和教习所也谈妥了。
卡斯珀仍然对我很友善,但我们之间好像有了点别的什么东西,那种距离感让我的心发疼。我再次开始说对不起对不起,但卡斯珀只是伤感地摇了摇头。
维尼每天早晨检查我前额的缝线时,舌头会发出啧啧的声音。布卢用恐怖电影里的耳语声叫我弗兰肯斯坦(注:《弗兰肯斯坦》:原是英国诗人雪莱的妻子玛丽·雪莱创作的小说,被认为是世界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年轻的科学家弗兰肯斯坦从停尸房等处取得不同人体的器官和组织,拼合成一个人体,并利用雷电使这个人体拥有了生命。后来这个词用来指怪物。)。人们叫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晚上,我假装在上网络课堂。巴贝罗在忙,或者打瞌睡时,我试着发信息给米奇,但唯一的回复是空空如也的白色对话框。我观察来自索马里的办公室清洁工,在夜间从隔壁建筑的窗口飘过,拉着手推车,里面装着溶液剂、拖把和衣物。
天空像明信片一样梦幻,云里很少有雨滴,每天的阳光都有点强。如果朝窗外更远处望去,在高耸的银色建筑间,可以看到辽阔的大学区域,再往远处,蛇一样蜿蜒的河水流向圣保罗,流向种子屋,通往饥饿和肮脏,受伤和穷途末路,一切又回来了,因为,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萨沙在做爆米花。维尼带来了几小罐调味粉末:黄油、辣椒、帕尔马干酪。他在家烹制了一锅巧克力饼,弗朗西正帮忙冻起来。
屋子里的电话响了。我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直到听见了自己的名字。维尼朝我摆动着电话。我还没说你好,就听到了电话那头的喘息声。
“夏莉,你没把我放在访客名单上!”是米奇。
电话差点掉在地上。我双手抓住听筒,不让它颤动。
“我跟你说我会来的!让你把我加到访客名单上。我在这边只有一天了,是来参加明晚一个演出的,后天早上就要走了。”
“我把你加在名单上了!”我脑子疯狂运转。是不是卡斯珀忘了?还是因为我要离开了,他们就把他赶走了?“你在哪儿?我需要你。他们——”
“把电话挂了,夏莉。有窗子吗?我就在前方的停车场里。”
我挂了电话,奔向窗子,把脸贴在玻璃上。一抹摄人心魄的橘色吸引了我的目光。他就站在停车场里,朝空中挥舞着一个橘色的交通锥标。他看到我时,把交通锥标放下了。
米奇还是跟以前一样,开朗而忧虑的样子,而且,安全。
下着点小雨,水滴在他的长发绺上闪光。他似乎壮了一些,但身材依旧瘦弱。他伸出双手,好像在说:发生了什么事?
前额的玻璃凉凉的。维尼在角落里跟萨沙和弗朗西玩钓鱼。布卢在长沙发上,自己哼哼着。
我的脸上布满了泪水,看着他站在雨里,嘴巴张着,脸红红的。
维尼尖声说:“夏莉。”布卢离开长沙发,和我一起站到了窗口。
“一个男孩。”布卢呼出的气在玻璃上造出一个雾圈,“一个真正活着的男孩。”
萨沙和弗朗西扔下了手中的牌。
爱丽丝第一次带我回家是在九年级刚开学的时候,我们刚认识一周左右,她发现地下室有个年龄大些的男孩等在那里,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那个男孩一只手托着一本连环画在阅读,另一只手里塞着一包椒盐脆饼干。他的运动鞋上有混乱的魔笔符号。他抬头看着爱丽丝,微微一笑,满嘴都是脆饼干。“你妈妈让我进来的,这是谁?”
他穿着一件黑色旗帜乐队的T恤。我没来得及克制自己,说道:“我就要神经失常。”
他把连环画放下。“我脑袋真的好痛。”他接道,然后等待着,眼睛闪闪发光。
“我找不到离开这里的路!”我大声唱道,受惊的爱丽丝怒视着我。
男孩笑起来,大声续唱道:“我就要发狂!”
我们把这首歌剩余的部分唱完了,爱丽丝则洗劫了父母的迷你冰箱。她有点小生气,想得来的。她不喜欢这类音乐。她喜欢哥特和消沉的东西,比如包豪斯和地下丝绒乐队。我们学校没别的人可以背诵《神经失常》这首歌的歌词,我可以肯定。
不过她不必担心,米奇一直都更爱她。
“哇!”萨沙和弗朗西聚到窗口,异口同声地说道。
我拉起毛衫的袖子,把胳膊按在窗子上。他能看到我的伤疤吗,在下头那么远的地方,能看到吗?
米奇用双手蒙住了脸。我记得那个姿势,他以前做过很多次,每当爱丽丝和我做了让他崩溃的事情,他就会那样。“你们这些家伙,”他会疲惫地说,“快别那样了。”
维尼站在布卢旁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该死!”
“女孩们,”他咕哝着说,“该死的男女。”他粗暴地敲了一下玻璃,吓得萨沙往后一跳。
“快滚!”他透过玻璃朝米奇喊道,又低声自言自语,“别逼我喊人来,孩子。”
他转向我,“你!把那该死的胳膊放下来。”
“就跟电影里一样!”弗朗西喊道。我等着米奇放下蒙住脸的双手。他的T恤在雨里浸湿了。
萨沙开始哭泣。“都没人来看过我。”她哀号道。维尼低声说了句“该死”,同时用力按了传呼机的按钮。布卢的手指放在我肩膀上。
“快闭嘴。”弗朗西激动起来,“我也没人来看。”她用指甲挖自己的脸颊,抠出了小小的血斑。
布卢安静地说:“瞧!”
米奇已经打开了他的斜挎包,把一个笔记本按在膝盖上,用记号笔狠狠地在上面来回写着什么。他举了起来。我透过玻璃,透过雨滴,眯着眼看。
不要。
他扔下纸,纸片在潮湿的地上摆动着,渐渐变平坦了,在他的运动鞋旁边尘埃落定。他又从笔记本上撕了一张纸。
你。
萨沙的哀号升级,护士维尼用寻呼机拍打着玻璃。
弗朗西对她说:“闭嘴!”并捏了她一下,却让她号得更厉害了。
“这边有情况。”维尼对着电话说。
米奇正奋力扯下另一张纸,因为纸粘在笔记本夹子里了。两个医院的勤务兵缓缓地穿过停车场,朝米奇大声喊叫。他猛地抬起头,这时,纸扯下来了,却被风吹走了。他追了过去,踩到水坑里滑了一下,哗地摔倒了。布卢吸了一口气,我们相互看着对方,她眼睛里亮闪闪的。
“不同凡响,”她低声说,“相当不同凡响。”她的手指在玻璃上跟我的交织在一起。
布卢又说:“绝对赤诚啊,安静的苏,你知道的,知道的吧?”
那两个男勤务兵,其实是大学生,周末来兼职,长着漂亮健硕的胳膊和剪得很短的头发。他们夹住了米奇的腋窝,把他拖起来。他挣扎着,运动鞋底在水坑里打滑。他哭得一团糟,那是男孩耻辱的泪水。他们把他放下了,脸上的表情由厌烦变为好奇。他的样子对他们来说很古怪,身材小小的,梳着长发辫,身穿旧货店衣服,与身边两个勤务兵单调的白色制服相比,他显眼到爆。他们几乎是同龄人,却有着几光年的距离。
“你们真是废物!”护士维尼喊道,“你们真废物。到底干不干?快把他弄走!”
勤务兵朝维尼耸了耸肩。我们四楼的窗子里头,一阵吵闹。
米奇举起了潮湿的纸。
死。
不要你死。墨水在雨里晕开了。
萨沙砰地把头撞在玻璃上。维尼把她拖开了,轻轻拍着她的胳膊,尽量大着胆靠近她。
不把规则放在心上,可以拥抱任何人的护士阿瓦已经进了娱乐室,让弗朗西靠着她,蒙在她白色的T恤上啜泣。布卢和我看着那两个大学生从赤裸的胳膊上刷掉雨水,朝米奇努了努下巴。米奇站在他们旁边,好像又成了十七岁的样子。但他现在已经二十一岁了,他到这儿是来看我的。我想撞开玻璃,飞到下面的停车场上,让他抱住我。绝对赤诚,布卢说过。或许米奇此刻会爱我吧,如果只有我们俩的话。
我的身体涌起了希望。
他擦了擦脸,把湿漉漉的笔记本滑回斜挎包,朝我抬起手。
再见。
两个男孩推了他一下,让他快走。他拖着脚走上潮湿的人行道,消失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