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临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这才爽朗笑道,
“我知道父亲在担忧什么……
自古而降,功不过从龙,罪不过谋反。而这两者却也是一体两面,只看结果如何。
胜,则举族受益,与国同休;败,则家破人亡,九族尽灭。
如今之局,已然清晰明朗。太子有陛下撑腰,对秦王步步紧逼,削其军权,散其势力,但这却也是他所犯的最大的错误!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何况是秦王这条千古一见的战龙?!
我料定,最多三五日之间,长安城大事可定,秦王殿下必将登临九五之位,执掌乾坤!”
李靖身为一代军神,智计远胜常人,自然对当前局势洞若观火,只是事关全族安危,这才一直难以下定决心。
此时听了李临的这一番话语,终于打消了心中最后一丝疑虑,轻声叹道,
“自从你五年前大病一场之后,便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不但觉醒一身神力,可与当年的赵王相比,心智谋略更是达到了一种骇人的地步……
只是,你在阅历之上终究有所不足,正所谓‘过慧易夭’,不可时时锋芒毕露……”
李临放下手中的茶盏,星眸之中光华流转,变得悠远深邃起来,让对面的李靖都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十二年的少年,而是一个活了几十年的老狐狸一般。
不过,这种感觉倒也不全然是错觉。
五年之前,李临大病一场,昏迷三天三夜,却做了一场真正的春秋大梦。
在梦中,他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那里有高楼大厦,有汽车飞机,有着种种不可思议的事物,但是最吸引他的,却是那一部沉重的历史。
在那里的历史之中,自己的命运无比悲惨,身为李靖的嫡长子,虽然继承了卫国公的爵位,
却因为和李承乾关系尚可,被牵扯进他的谋反案中,最终落得一个流放岭南的下场,真真是令人扼腕。
在梦中,他度过了一世百年,学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知识,经历了一场坎坷曲折的人生,最终养成了霸道唯我的心性,再也不是大病之前那个懦弱良善的少年。
一朝梦醒,他不但保留了百年阅历,更觉醒了一身神力,之后遍览群书,确定这里的历史与梦中的历史近乎完全重合。
从那一刻起,他便决心成为一个新的李临,不仅要改写自己和李靖的命运,也要打造一个万世不朽的盛世大唐!
心绪收敛,李临面色一肃,沉声道,
“父亲,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突厥大军最多月余便会南下,如何构筑北境防线,才是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
李靖闻言一愣,随即悚然而惊,双眸之中有精芒爆闪,右手一拍桌案,低喝道,
“你是说……
颉利可汗会趁大唐朝局变动之机,挥军南下,犯我大唐?!”
李临微微颔首,起身走到书房一侧的大唐北境疆域图前,缓缓道,
“父亲与颉利可汗征战多年,彼此间了解颇深,自然知道他是一代枭雄,智计、谋略、眼光俱是一时之选。
一旦秦王殿下在长安城承继大统,太子一脉官员势必会心中不满,或揭竿而起,或隐忍不发,需要新的陛下花费大量时间去捋顺朝局。
届时,颉利可汗必定举大军南下,侵犯我大唐河山!”
他抬起右手,指向地图上的北境之地,缓缓划过一道曲线,沉声道,
“北境之中,大多数驻守将领都是太子旧部,一旦朝局有变,他们心中必然慌乱,不说战力全失也相差不多。
颉利可汗只需要分出两支铁骑,牵制住灵州与并州的守军,便可率军直取原州,而后进泾州,取武关,直逼长安!”
李靖早已起身,站在李临的身后,目光随着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稍一沉吟便颔首道,
“不错!颉利可汗一向野心滔天,这样千古难觅的战机他绝不会放过!
眼下北境将领,包括我和李绩都在关注长安城之事,根本无暇理会突厥,一旦被其趁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
徳謇,以你之见,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李临转身,微微仰首,看着李靖笑道,
“父亲在军中向来有‘军神’之称,这种小事,还用得着来问我一个黄口孺子么?”
李靖一愣,随即莞尔一笑,右手轻轻的按了按李临的脑袋,轻笑道,
“你这小子,居然敢拿你爹我来打趣,难道不怕我家法处置?!”
李临眨了眨眼,拨拉开李靖的大手,反手一指,正中地图上的原州城,
“大唐北境边防,灵州、原州、并州乃是三处最险要的关隘,颉利可汗想要大军南侵,必须要取下这三座城池之一。
灵州有父亲你在,并州有李绩都督在,纵然是颉利可汗也心存顾忌,不敢轻易来犯。
唯有原州城,守将叶瑜是太子心腹,为将用兵之能虽说不错,但却也只是一般,一旦太子倒台,他心中惴惴,必将被颉利可汗一举破之!
为今之计,只有请父亲亲自前往原州城,劝说叶瑜反水。
当年平定萧铣之时,叶瑜曾担任父亲的副将,有这份袍泽之情在,叶瑜虽不至于立刻叛离太子,但必然心中动摇!
待长安城捷报传来,有父亲做保,他自然会归顺新君,辅佐父亲御守突厥!”
李靖眸光微凝,盯着李临看了半晌,这才开口,
“我这一去,必然瞒不过突厥探子,颉利可汗若是舍弃原州,而集中兵力径取灵州,又该如何?”
李临自信一笑,
“有我亲自镇守灵州,自当无虞!”
简短的一句话,却充满了一股昂扬自信之意。
李靖沉默良久,还是摇头道,
“事涉满城军民的性命,我不可贸然决断,除非……
你给出充足的理由!”
李临剑眉微微一挑,却并不意外,声音微微提高,对门外吩咐道,
“定方,去我书房,把我书案下左边第一个盒子取来。”
“是!”
一直护卫在书房外的苏定方转身离去,无任何拖泥带水。
李靖微微颔首,
“能够收服定方,你在用人一道上的能力倒是不错……”
李临笑而不语。
在那一场大梦之中的最后几年,他借助那个世界的各种手段,为自己和大唐制订了一份极其详细的计划,以防自己一朝梦醒,不至于浪费这一场机缘。
在这份计划之中,李临并没有选择单独作战,而是广纳人才,以他为核心,建立起一支能够推动整个时代进步的强大力量!
醒来之后,趁窦建德败亡之际,他谏言李靖,将苏定方擒获,以家国大义说服其归降。
苏定方彼时二十九岁,征战沙场多年,见惯了尸山血海,却被李临一番话说得汗颜无地,自愿随侍李临左右,护其周全。
有这位“前后灭三国,皆生擒其主”的一代猛将随侍身侧,李临之后办事也方便了许多。
片刻之后,苏定方取来一只紫檀木盒,双手呈奉李临。
李临打开木盒,取出其中的一张上好白帛递给李靖,
其上有一篇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右侧四字标题——“天屠之局”,通篇尽皆由朱砂书写而成,殷红一片,宛若鲜血淋漓!
李靖眉头微皱,双手展开白帛,开始缓缓浏览。
足足半柱香之后,李靖长叹一声,将白帛小心翼翼的折叠好,还给李临,摇头道,
“生子如此,当真不知是祸是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