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送走了薄丝儿,莫离有些恍惚,回想起近日总与人发生口角,皆因自己口不择言,伤人伤己。她暗暗羞愧,开始琢磨有何弥补之法。
“俪姬夫人可算走了?她再不走,我都不敢进来了。”小棠端来二人晚膳,看莫离不声不响以为她在发呆,随口打趣道。
“恼人的话都说完了,你还有什么可怕的?”莫离苦笑道:“我知道你为我报不平,我与阿景的事已经过去,他既已离世,切莫再生是非了。丝儿与我情同姐妹,又求了我这么多次,无论如何,我已决定信她。”
“行了行了,我听你的就是。快来用饭吧。”外出拿餐食时,小棠遇到的府中仆妇皆说她眼生,问她为什么不是俪姬夫人遣人来。薄丝儿出手阔绰,悉心办事者都能在她处拿些好处,莫离伤病这几日都是她在照顾,因此众人都盼着得些油头。经过这件事,小棠明白薄丝儿对莫离颇为尽心,但嘴上不愿认错,便随口敷衍道。
莫离乖乖坐到案前,由小棠布菜,问道:“杜姐姐舍得送你来陪我?”
“是大人的意思,今日秉明了司空,得了准信,午后就送我来这儿了。”小棠与莫离相识多年,彼此全无主仆之分,为莫离布好菜,她便给自己也盛了一碗饭。
“二师兄?”莫离放下刚夹起的菜,挪到小棠身边,似鼓足勇气问道:“那日他回府后可有说什么?做什么?我和他在这儿大吵了一架,从小到大,他都没有那般动气过。”
莫离眼露悔意,神情担忧,小棠见状忍不住笑出了声,道:“从小到大,我也没见过你这么慌神过。”
“坏丫头……”莫离抬手佯装要打,小棠赶快求饶道:“好姑娘,我错了。你好好的吃了饭,我马上就说与你听。”
那日莫离虚言竟然成真——小公子许谌染了风寒,急坏了许府上下。许懋回府之后,守在儿子窗前寸步不离。好在许谌身子向来强健,到了半夜就退了烧。但是许懋却染上了风寒,多年未患,结果病势汹汹,一连七天都告病不朝。
“那现在呢?”莫离本来听话地一边吃饭一边听小棠说,听到此处,又放下了碗筷,关切地问:“他,他们几个都好么?”
“自然是好啦,不然今日谁帮你求得我来?”小棠挑眉笑道:“不过大人回去确实生气的急,他一生气,谁都不给放进书房。就算生病了,也不准别人随便送药。吃的喝的用的都只让李敏经手,真是苦了李叔。”
“人家就比你大个十岁,你张口就是李叔,小心他去二师兄那儿告状!”莫离心中松了口气,如若许懋因自己执拗气伤了身子那自己也无脸再见他们了。
“才不会呢,李叔人可好了。”小棠活泼机灵,跟随杜夫人多年,善察言观色,见莫离已心情略有转好,继续玩笑道:“我可是知道大人密事的人,就算姑娘去大人那儿胡咧咧,大人也不敢怪责我的!”
自哀帝隐帝以来,君臣之间素有间隙,致使上命不达,下议不从,各自妄为,祸及生灵。许懋巧断赵军,固守兖州,奉迎天子,联手破高,助聂摄定朝中非议,是除诸聂外,追随聂摄最久,功劳最高的外姓之人。
如果他真有连侍女都知晓的密事,只怕早在某处粉身碎骨。莫离虽如此想,但也好奇小棠所说的究竟是怎样的“密事”。
“两年多前,唐夫人还在时,大人有个要好的朋友,是个有名的画师。他时常来府上与大人论学。他虽不及大人风神俊朗,但也生的玉质金相。”小棠侃侃而谈,讲到那人相貌音容时不自觉流露笑意,“据说他画的鹦鹉可叫真鹦鹉与之对言,画作价高,往往千金难得。”
“你说的画师可是‘乐荣’?”莫离稍加思索问道。
“对对对,是乐荣公子!”小棠未曾听过此人全名,只知道他是城中有名的画师,今日得知其名,心中喜悦,“你可以知道他最厉害的不是山水花鸟,而是为人画心相!”
莫离叹息道:“我确是听过他的大名,观人眉目,勾人心相,所作之图无一不准。陈景与他不和,我也就没机会去求一副画了。”
“即便是肯出价,他也不一定愿意画呢!”小棠颇感自豪,“他倒是亲自送了大人一副画,还打趣大人说‘以面抵资’。”
乐荣年少有名,出身世家,画艺出众,可谓权贵宠儿,但性格刚直高傲,喜好指摘他人过责,不屑贫士之交。许懋身为朝中重臣又是望族子弟,为人和善豁达,乐荣愿视他为友,也不足为奇。
“听你夸了乐荣半天,你再不好好说,我就不听了。”莫离不耐烦小棠慢言,怪嗔道。
“哎呀,你是知道的,大人的书房除了李叔不准被人随意进出的。我们都见不着,大人又特别宝贝那副画,将它放在书房里,天天夜夜的自己赏玩。”小棠看莫离被自己吊着胃口,准备来闹自己,赶忙接着说道:“前两天,大人生病了还要坚持看,来不及收起来,就被李叔瞧见了。李叔说,是一副美人图。”
“美人图?”莫离秀眉微皱,喃喃道:“二师兄不好美色,府中只有一妻一妾,连司空赐的美人都悉数退回。难道他心里还藏着别家的姑娘?”
说到此处,莫离和小棠互看一眼,心领神会地笑了。于男子而言,妻妾成群是世事常态,像陈景许懋这般的实为罕见。许懋亡妻已有两年,在这夫不祭妻的世道里,及冠后无妻令人觉得可怜又可惜。
“或许画上的人是唐姐姐呢?”莫离补充道。
小棠连连摆手,道:“奇就奇在那图只画了个红衣女子的背影。李叔说,梨花纷飞,宝剑横握,仅是女子背影已让人觉得面容明丽,神姿逸然了。”
莫离思索许久仍想不出会是哪位女子,摇头道:“若我能亲眼看看这画便好了。”
“也是奇怪了,你没来府上住时大人日夜都要赏画的,你来了他就不看了,你到司空府来,他又开始看了。”小棠颇为不解地说。
莫离叹了口气,道:“他素日操劳,丧仪、新年繁琐之事接踵而来,如今我离了许府,还望能少教他操心。”
“所以我才来的,也算是给大人夫人分担些。”小棠真诚地说道。
“难为你肯来。”莫离虽陈景初至昌都时,小棠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女童,时光匆匆,当日女童也长成了妙龄女子,“其实,我无碍的。女子芳华旦夕之间,你若有中意的人,且与我说,万莫蹉跎自己。”
“我与你自是相好的,到你身边来是我自愿的。”小棠满面霞红,说道,“夫人说了,府里一份工钱,司空府里再是一份工钱,我自己想着,不肖三年我也可以攒出自己的嫁妆了。”
“嫁妆有什么打紧的,你有相中的人让我们快去打听才是真的。”莫离瞧她害羞模样,问道:“难道已经有了?”
小棠不予回应,摩挲起自己的手指来,莫离追问道:“难道我们都认识?”
“如果是乐荣,你还是早些换个心思吧。”莫离想到刚刚小棠谈及乐荣时的欢喜,忽有此想,愁容立现。
“我不求为妻为正,也未曾与他人说过,横竖不过是我臆想罢了,姐姐何苦这么说我。”小棠遭莫离打击,倍感委屈。
莫离本不欲多做解释,但见小棠黯然神色,心中不忍,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因为,乐荣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突闻噩耗,小棠如受雷击,不敢相信,急忙捂住自己胸口,反复说道:“不可能,乐荣公子与我年龄相当,怎么会?怎么会已经不在了。”
“他随军北伐,说以三日为限,要为司空勾画心相。军令如山,逾期当斩,军营里不容信口开河之辈。他画的再好,到了约定的日子,画稿未成,谁都留不住他。”北伐军中,忌惮乐荣家世的,怜惜乐荣才华的,妄施乐荣恩义的,形形色色的人跪满了聂摄的帐篷。聂摄治军从严,毫不留情,从此世间再无乐荣此人。莫离想起当时情形,惋惜道。
“司空当真……当真这么无情?”小棠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所在的处境,紧张地问,“姐姐,你都见他如此了,还要在他身边做承刀卫?”
莫离轻拍了拍小棠肩膀,安抚道:“我决心已定,绝不回转。若真有不测,二师兄和杜姐姐不会放任你不管的,放心!”
小棠紧紧拉住莫离的衣袖,心绪起伏未定,刚想说什么,却听莫离说道:“他们既然安排你来了,那我的事就有定论了。听!门外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