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九年冬,军师祭酒陈景病逝,年仅三十二岁。司空聂摄下令昌都举哀半月,并请皇帝下旨追封其为定陶县侯。出殡当日,司空府属官尽皆身着麻衣步行为陈景送葬,途中百姓随行。一时间,昌都城中房屋竟有半数之空。
已过半月有余,莫离身上伤势略有好转,她偷偷地跟着许懋送葬的车马一同出门,待到官员队伍走后混入百姓之中,想要去送陈景最后一程。
当她走到城门口,守城将军却不予放行。守城将军周远是莫离军中旧时,他微微欠身说道:“姑娘可随时出城,唯独今日不行。”
“百姓都可以出城,我也是百姓,独不准我是何道理?”莫名被拦让莫名想起受伤之事,颇觉不快,忿忿道,“陈景如今不在了,你们又是奉的谁的令?”
“今日,他们是奉我的命令。”周远身后走来一名男子,他体量高大,身披盔甲,面容俊朗,神情严肃,声音洪亮。来人正是将军聂撷。
“飞华将军,现在领守城差事了?”莫离稍敛忿恨,向他颔首示意。
司空聂摄帐下诸多谋士良将,文以许懋陈景为首,武以聂氏众子为先。聂氏众子之中,将军聂撷与聂捷最为年少也最受司空重用。聂撷统领的骑兵营擅长千里奔袭,立下战功无数。因聂撷字“飞华”,聂摄亲赐军名“飞华营”。
聂撷挥手示意周远退下,走至莫离身前轻声说道:“不要叫我难做。陈景一死,你更该乖觉。昌都城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只等司空松口,除你而后快了。”
莫离随陈景在军中多年,与聂撷相识已久,关系也算融洽。听闻聂撷此言,莫离苦笑道:“原来离他我一件事也做不成,连活着都艰难。”伤势未愈,愁绪缠心,莫离刚说完便一阵猛咳,全身一齐颤抖,
聂摄想起她重伤的事心中颇为不忍,说道:“如今定陶县侯府之事都由司空裁决。司空承景行遗愿行事,对你必定严苛,如此狠心未必是坏事。你可斩断与他的纠葛,不被往事牵连。”
“斩断纠葛?我和他一起长大,有兄妹之情;我与他同天水山庄,更有同门之谊。他有他的安排,我也有我的坚持。”莫离面色虚弱却言辞有力。
今日受命依旧是“一劝二击三不留首”。聂撷听莫离语气中甚有坚定之意,很是担心她再做傻事,刚想再劝阻一番,却听她说道:“要下雪了,我回去了。”
聂撷疑惑道:“你要回尚书府去?我可以派人叫人护送你。”
莫离看出他的担忧,微微笑道:“不用了,飞华将军放心。我的伤还没好,况且我也惜命的很。逞一时之快,我赢不了他们。”说完,便与聂撷作别。
聂撷目送莫离离去,只见她每走一段路便回头望一望城门。雪纷纷扬扬落了下来,任凭雪下得再大也填不满这距离中的空间。
在这一刻,莫离终于意识到,无论是进与退,还是生与死,她与陈景都是越来越远了。
清晨,莫离偷偷离府后,许府就闹翻了天,杜夫人派人几乎把昌都翻了个遍。许懋回府后虽然没有责怪,但立即挑了几个人再分散去找。杜夫人心中甚是不安,既担心莫离安危,又觉得愧对许懋嘱托。
等到许懋找到莫离的时候,莫离正躺在陈府侧门外的小巷子里,酒坛散落四周,一副醉沉沉的模样。
许懋蹲下身子轻轻拍去莫离身上的雪,将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小声唤她:“莫离?我们回家了。”
“德若?”莫离醒来依旧是醉醺醺的,看到许懋之后,高兴极了,“德若!我们是回天水山庄么?”
“不,是回我的府上。”许懋摇了摇头,试探地道:“那你还愿意和我回去么?”
莫离沉思了一会儿,大声回答道:“愿意!德若去哪儿我去哪儿!”
许懋被她酒醉的样子逗笑,转过身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说道:“上来,我们回去了。”
“来啦!”莫离应声跳到许懋背上,许懋稳稳地接住。两个人就这样在空旷的雪夜中,缓步前行。
许懋想起十三岁那年,自己初入天水山庄,被天水老人收做二弟子。那一年,他与大师兄高善为完成老师课题一同下山寻解,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场战争——“哀隐之替”。也是在那一年,许懋在尸体堆中发现了正在哭泣的莫离,并把她带回了天水山庄。和现在一样,女孩子趴在自己的肩头,睡得昏昏沉沉。
只不过这一次,她分不清醉意还是清醒。
终于,莫离似乎是酒醒了过来,缓缓开口道:“也是这样的雪夜,那一天,阿景刚被擢升为军师祭酒。他难得听话,吃完饭后乖乖的喝了药,还问我讨了壶酒喝。雪下得比现在的小,他一时兴起,叫人牵了马来说要和我夜游昌都。”
莫离有些激动地说:“二师兄,就是这条街。他身子弱,我们都不信他能骑马。谁知道,他一跃上马,风采十分。阿景他笑着向我伸出手说:‘君子六艺,何术不精?阿九,走了。’自从那一晚,我才知道,昌都竟然有那么大!结果……”
许懋忍俊不禁,说道:“结果你们就违了宵禁。”
“对!第二天他还央求我陪他去司空府给他作证,可丢人了。”莫离突然压低声音在许懋耳旁小声说道:“那天那个叫“沈繁”的大人可算是我见过的最烦人的人啦!”
沈繁出身名门,少年茂才,饱读诗书,颇为自负,但为人固执,不易变通。陈景被沈繁列出十数条罪状,并当庭呵斥为“不行治检”。身居要职,过错确凿,陈景无法辩解,只能闭口不言。
那是陈景少见的无计可施。想到他窘迫情形,二人一齐笑出了声。
欢笑良久,莫离忽而叹息道:“人总是会死的,可是他不该此时死。乔琳久久未到,是五师兄与阿煜的手笔吧。”
乔琳是一名妙手神医,他侍奉天水老人许久,也时常为陈景医治顽疾。自天水老人病逝之后,他便奉莫离为主,听受差遣。莫离鼓励他医治百姓,他云游四海,救治穷苦,但夏冬两季必回赶回为陈景诊脉。
乔琳迟迟不归,陈景病入沉疴,无医可治,这才撒手人寰。
许懋心中又惊又喜,惊的是原来那日与甄谊对话莫离竟听了大半,喜的莫离思绪敏捷,不愧是天水老人的女儿,不逊于天水八贤。不过林循与公孙煜联手之事并无证据,是自己与甄谊的猜测,不好宣之于口。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此时尚无定论,需等乔琳归来。”
“二师兄,这样的联手不是第一次了!我不是傻子!只是我不明白,你们师兄弟八人同出天水,共志安邦定国。如今天下未定先互相残杀起来,还如何还世道太平?”莫离情绪激动,垂首靠在许懋肩膀,问出的每一字每一句仿佛都在抽走她身上的气力。
许懋稍停,微微抬了抬莫离。莫离轻拍了拍他的左肩,问道:“还会发作?疼么?”
弓箭手瞄准得差了一点,使利箭穿透许懋的左肩,而不是胸口。两年前的伤,如今已经痊愈,但它时不时隐隐作痛,就像在提醒许懋当时八贤的决裂。
既为谋士,各为其主,狭路相逢,是敌非友。
“大师兄必须死。”许懋颇为感叹,却言辞严厉:“我不怪他命人射我这箭。高氏一味坐大,说平乱剿贼,实则目无皇上。他族叔高朝更是自己称帝。高善要的国泰民安是等他得到至高权力之后的事。也许,自他回归高氏,他就已经是一个乱臣贼子了。”
皇位,正统,天下,仿佛是一个漩涡,对人有着致命的吸引,特别是那些有才华的人。我辈才重,性命为轻;试问九鼎,皆谋权利。
莫离一时无言,他们一直敬重的大师兄曾经确实举兵,妄图独步天下。
陈府与许府之间的距离不算近。夜更深了,风雪也更大了,它们在许懋脚下被踩的咔吱作响,但莫离听着只觉得心安,他们一定能在宵禁前回去。
莫离从小由许懋照顾长大,深知他为人谦和自有准则。逢乱世不忘正道,遇困危不惧败亡,秉初心不畏艰难。她明白:陈景病逝,此刻心中悲痛的不只她一人;高善离世,那时感怀苦伤的也不只她一人。人世匆匆,相逢有缘,辞别无常。她不再与许懋争论,只是悄悄的搂他紧一点。路远天寒,求个人情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