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罪。”夏泠淡漠地说道,“你只不过是……”
后面的话,夏泠没有说下去。他眼前癫狂的少年似乎因他的话冷静了三分。
玄武直起身,脸上的笑依然略带扭曲。他朝着夏泠发问:“那谁有罪?你么?还是那个亲手杀死你孪生弟弟的霄淩师兄?嗯?”
夏泠的眼神愈加冰冷,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散起某种危险而不稳的气息。挑起某人内心伤痛的神兽故作不知,仍是一脸可怖恶意的笑。
“哦,对了,他还是替你杀的。听说你们师祖本是给你下的教令,要你手刃叛变的夏汀,结果霄淩替你动了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很意外是不是?你是不是以为霄淩会跟你一样杀不了他?哈哈哈哈哈哈,谁知道他居然下得了手。怎么样,看着自己的孪生弟弟被师兄杀的感觉如何?”
玄武越说越狂,全然不在乎自己说出的话会导致什么后果。他亦是不曾惧怕。反正夏泠是不可能杀他的。他虽然被禁锢在此地,但这里依然是他的地盘。
“看来你的心魔还是未除。”
伴着一句不带杀意的温和话语,夏泠缓缓抬起手臂,五指微张,掌心聚起一股无形的灵力。他的周身始终不带任何压迫的气息,但是只有见识过他出手的人才会清楚,他那份温和只不过是骗人的戏法。他并不是易怒之人,此刻却有了想要狠狠教训眼前这个不识好歹的少年的冲动。
“哈哈哈哈哈哈哈。”玄武笑得直不起腰,半喘着气说道:“你也不一样?”
夏泠怔了一瞬,随即发笑。手中运起的灵力如烟一般消散开来。被眼前的人说对了,他的心魔亦是未除。只是他与玄武不同,玄武因心魔而被禁锢,而他却没有。如此一想,他便觉得心情似乎略好了点。连笑都似乎明朗了几分。
看到夏泠的笑,玄武皱了皱眉。玄武厌恶他的笑。那虚伪的温和笑意让他作呕。他的一切都像是假的,他的话也罢,笑也罢,统统都像是假的。他分明能力极强却从不外露,知晓一切却佯装不知。
连他方才这般激将刁难,夏泠都没有露出过多的破绽。换做他人,根本无法忍受那些揭人伤疤捅人痛处的话语。夏泠他究竟是真的能忍,还是他根本就不曾真正在乎自己的弟弟?玄武发现自己看不懂眼前的人。
“你究竟还要装多久?”
“嗯?”夏泠像是没有听懂一般,扬起半个音调。
“我问你还要装多久?”玄武继续说。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玄武。”夏泠笑着摊开手。
“你不懂?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啊,你不懂。”
玄武挥出一道历风,将光滑的池面划出一条长壑。如刃的风直朝夏泠而去,却在将要碰到时,被那人偏头躲开了。风刃砍上了夏泠背后的巨大红柱,留下深深的痕迹。若不是他被结界束缚,他肯定要和夏泠打起来。这是他第二个讨厌如斯的人。
夏泠仍是半倚着红柱,一脸平静地看着刚刚清醒却又开始疯起来的玄武。
“是不是除了他以外,你们杏雨教的人都是那么虚伪?”玄武抬起手,正正地指着夏泠说,“你懂,其实你什么都懂。所以你才会来找我,因为我这有你想知道的东西。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夏汀的事情,想问玄霄宫的事情,想问我所知道的一切。你以为我会告诉你么?就凭你替霄淩送了一根杏枝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夏泠仍是笑着。他不过白袖一扬,人已立在玄武身旁的清池上。玄武显然是没料到夏泠会突然近身,虽然他并不惧怕,但本能地还是想拉开距离。只是他还未动身,就被夏泠一手扣住了肩,另一只手则抚上了玄武的脸,看上去温柔至极。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聪明?”夏泠脸上带笑,眼中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心思。
“啪”的一声脆响,玄武打开了夏泠的手。他还没有大度到可以容忍这人不仅直呼他的名字,还大胆地伸手碰他的地步。
“谁允许你碰我的!”玄武微运神力,与他拉开数尺距离,摸起自己的袖角就往自己脸上死命蹭,恨不得把刚刚夏泠碰过的地方蹭脱一层皮。
夏泠放声大笑,为自己扳回了一局感到无比畅快。他这一笑又惹得玄武不痛快了。玄武气哼哼地转身准备回到池子里去,不想再理这个人。
“我若是说,霄淩师兄从未想害你,你信么?”夏泠看着玄武的背影,淡然而道。
玄武微微一怔,而后转头看着夏泠。少年太过纯粹,心思易懂,他满脸写着对夏泠说的话的怀疑。但是他却没有立刻反驳,不知是出于内心深处隐隐的摇摆不定,还是因为此刻夏泠的神情认真得不像玩笑。
夏泠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来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给他师兄拉拢神兽的。玄武会将并蒂莲给江若端,正是因为察觉他是霄淩的弟子。即便那道结界确确实实害他无法挣脱禁锢,但是平心而论,玄武是敬重霄淩的。
“我信不信又如何?”玄武反问道,“难道我信了,他就会除了结界放我出去?”
夏泠摇摇头。既是对玄武反问的回答,又是对他这种性子的无可奈何。
“你比夏汀还让人讨厌。”玄武冷脸转身,只留下这句气愤的话就沉入池中,深不见影。
殿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异响。夏泠回到了岸边,只是抱着双臂靠在一根红柱上,没有离去。
他抬起头望着池子上空的天井。那里有一片纯澈如水的蓝空,不论昼夜寒暑,它都不会变。因为这是他亲手下的结界,其名为“幻”。
不同于霄淩师兄那极具实用性的禁锢结界,他设下的却是一个看似没什么用的“幻”界。十九道结界里,只有他设的结界不会束缚玄武。
霄淩曾问他,为何设此结界。他看着自己下的幻界说,你不觉得这天空很美吗?就如同玥崖山上看到的一般。
他记得霄淩皱了眉头,许久之后方问道:你觉得这是仁慈吗?
仁慈?当然不是。连霄淩都看得出是残忍,他又怎会不知。他明知失去主人的玄武有多憎恶杏雨教,明知他会连带玥崖山一同厌恶,却还是不自禁地给了他一个幻界。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也许是正如玄武说的,他真的很让人讨厌。
兴许是太久没有人与他提起夏汀了,以至于他今日心神被那少年的话搅得一团糟。原本的打算亦是被他一时意气用事给毁了。
神兽的反应本在他意料之中,他以为自己可以放下过去的种种苦痛,沉下心思去与玄武交易。可是却还是被动摇了。他到现在都无法接受留在他心里那道的深深疤痕。
过去数十年他从不曾与玄武谈及旧事。于他们两人而言,旧事太过苦痛。他与霄淩或许都猜到玄武知道些什么,但以玄武的性子,除非玄武心甘情愿告诉他,否则根本无法问出些什么。
他一直在等一个可以撬开对方心锁的契机。直到不久前,这个契机出现了。霄淩托他转赠杏枝给玄武。师兄这一举,实在是包含了太多可能。
玥崖山的杏枝亦是杏雨教信物之一,只要他肯将杏枝真正给玄武,那么神宫中的结界便形同虚设。以此为代价能换到什么,他再清楚不过。可是他却不想如此,因为这是师兄在帮他。这份好意,他一点也不想要。
他宁愿把杏枝白白送给玄武,也不想借着师兄的情来达成目的。谁让那个人的手上沾染了他孪生弟弟的鲜血?
叛乱过后,四大神兽都没有被追责。因为在叛乱之中,玄霄宫主一只神兽未招。加上玄武后来闯上玥崖山,更是让人确信神兽对叛乱一事全然不知。
神兽们对于叛乱究竟知道与否,他难以定断。他对此亦不是真正的关切。他只想知道关于他弟弟夏汀被杀之前的事情。
那场害死他弟弟的叛乱,至今仍然是一团谜。他无法相信自己的弟弟会叛变,正如玄武无法接受玄霄宫主血洗仙门一样。
他的师兄杀了夏汀。于理智上,他无法怪罪霄淩。因为霄淩是为了他才动手杀了夏汀的。霄淩一直对他们兄弟二人极好,又怎么忍心看他们自相残杀。于是霄淩选择了替他背下弑弟的罪名。
但是在内心的最深处,他恨霄淩,恨他怎么下的了手?他们三人可是一同长大的啊,他难道没有心?他恨无法保护夏汀的自己,恨给他下教令手刃亲弟的师祖,恨那个发起叛变的玄霄宫主。
从那时起,他的心中始终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魔,牢牢地将他囚困。
所以他逃了。三十六年前,他随北夏先帝出山,只是为了逃离那个让他伤心的地方。他带着一道教中密令从此不愿再回头。
而后霄淩跟着南江的先帝也下了山。他猜,霄淩手中定然也有一道密令。按理来说,那道密令该是和他的一样。但是,多年过去,凭借他的推测,那道密令绝对有蹊跷。思至此,夏泠的眼神黯了几分。
“玄武,你究竟知道多少呢……”略带怅然的声音打破了殿中的安静。也不顾是否有人应他,夏泠凝望着天井,自顾自地说下去:“三百年前,洛阳有一户官宦世家……”
神殿之中,清凛的声音悠然而起,诉说起那快被人遗忘的陈年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