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洛阳有一官宦世家夏氏。那年寒露,夏氏的大夫人产下一对孪生子。
那对双子长相极好,无比讨人喜欢。因两人同日生,皆是五行缺水,夏夫人给他们一个起名为夏泠,一个名为夏汀。泠汀泠汀,同为水音。只愿这对双子能清澈如水,纯美无垢。
四年过去,人们渐渐发现这对双子极其相似,不论是性格喜好,还是言谈举止。但是人们依然能区别二人。只因身为哥哥的夏泠总是更加优秀,出类拔萃。只需任意考一考,就能分出谁是夏泠,谁是夏汀。
后来洛阳来了个白袍道人,他无意中看到了从夏家出来的夏泠,一眼便看中了夏泠的根骨。那是极为罕见的优异根骨,放眼天下找不到第二个。道人随即跟夏家谈及带他回玥崖山一事。夏家一听,无不欢喜。能上玥崖山意味着就是半个仙人了,如此好事怎会不答应。
夏老爷连连点头答应。夏夫人念及感情,犹豫不决,但终于还是听了丈夫的话,肯让道人带走夏泠。
到了临走那天,夏泠牵着夏汀的手,站在道人面前,对他说:“这是我的弟弟,夏汀。你若是想收我为徒,那你也必须收他。因为我们是同一个人。”
道人惊得睁大了眼,竟不知道原来夏泠还有一个孪生弟弟。原来当时道人看见夏泠的时候,夏汀正巧病了,连着几日都在屋中养病。道人自然不知。
震惊过后,道人却是拒绝了夏泠的请求。夏泠为他为什么。
道人说:“你可知,一人仅能有三魂七魄?”
年幼的夏泠摇摇头。道人长叹一声,默不再言。
夏家的人未料及此事,赶忙出来劝夏泠。而夏泠只是抓紧了夏汀的手,不论夏家的人怎么劝,他都不肯放开。
道人只能作罢,不愿强求。他辞别夏家前,又问了夏泠一遍:“当真不同我走?”
夏泠很肯定地答:“若是能一起收下夏汀,我便跟你走。”
道人惋惜不已。
三个月后,夏家又来了一位道人。这次来的道人与之前的道人皆是穿着素白的袍子,但是却一身仙风傲骨,那俊美容貌实在是让人无法挪开视线。他身边还带着一个看上去淡漠无言的孩子。
这位道人同样是为了夏泠而来。夏泠依然是那句,若想收他为徒,就必须也收下夏汀。
仙风道人显然是知晓此事,他笑着答道:“当然。如你所愿,我会收下你们二人为徒。”
夏泠终于点下了头。
于是仙风道人将他与夏汀带上了玥崖山。
而后他才知晓,这位仙风道人竟然是碧溪宫主,为了收他为徒亲自下山。而那位跟在他身边的孩子,叫霄淩,听说是师祖带回来的人。
果然不负众望,夏泠的根骨资质远远高于常人,他用不到十年就完成了其他人五十年的修行。教中能做到如此程度的弟子,仅有三人。另外两人一个为霄淩,一个为白海宫的祁飞霜。
但是他的弟弟夏汀却是与之相差甚远。在修行这方面甚至可以称得上拙钝,常年刻苦修行,却难有半点进展。夏汀因此受了不少讥讽与欺负。
转眼之间,两个孩童长成了少年。夏泠为了不让夏汀难受,他学会了敛去锋芒,让自己变得与其他弟子一般普普通通。碧溪宫的弟子都说,宫主是看走眼了,才带回这么平庸的两人,纵使夏泠曾经天赋秉异,那也不过是昙花一现。
但是夏泠不在乎。他与夏汀在玥崖山上度过了平淡的一日又一日。玥崖山上的杏花四季纷飞,不论雨雪寒暑。就在夏泠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这么下去的时候,玄霄宫主叛变了。
那时,山上处处伏尸,血流成河,让人触目惊心。因玄霄宫得绝城相助,加之叛子众多,白海与碧溪两宫竟难以抗衡。夏泠迫不得已向夜城城主求援。借着夜城城主的力量,玄霄宫终于被拿下。
绝王损了不少魔将,决定闭城,百年内不会开城,不涉足世间之事。杏雨教亦是因这场叛乱大伤元气,只能调养生息,暂不与绝城追究。夜城虽也有折损,但较之前两者而言,要轻得多。
叛变被平,夏泠却觉得愈发不安起来。一种隐隐的直觉告诉他,事情并没有完。果然,教中白海、碧溪两宫还藏有叛徒。师祖回山后第一件事便是清理门户。
只是夏泠不会想到,夏汀竟然也叛变了。他身为夏汀的哥哥,一直在他身边,竟从未发觉。直到夏汀在他面前癫狂地笑着,笑他这个哥哥一无所知,他才真正相信了夏汀已经叛变的事实。
师祖教令已下,让夏泠亲手杀了夏汀。夏汀的本事远远不如他,要杀他实在是太过容易。但是夏泠却在每次快要取他性命的时候避开了要害。
夏泠的内心在痛苦地挣扎,他不想杀夏汀。他要如何看着那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死在自己的剑下?他终于无力地垂下剑,因为他根本下不了手。
夏汀却是趁他哥哥动摇心软之际,反手运剑,直朝夏泠心口而去。剑未尚刺入,一股猩红的血从夏汀的口中溢出。
夏汀倒向在了地上,他的背后是一道被剑刺出的血窟窿。夏泠看见霄淩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手中的剑上还在滴血。是他杀了夏汀。
“为什么?”为什么杀他?他的师兄为什么要杀夏汀?夏汀抬头看着霄淩,等他的回答。
“他要杀你。”霄淩侧开脸不想看他一脸绝望痛苦的样子。
“他要杀我……”是啊,夏汀刚刚分明是要杀他。为什么他会觉得夏汀要是杀了他就好了?为什么要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弟弟死在面前?为什么是霄淩杀了夏汀?
夏汀的血红得刺眼,让夏泠恨不得挖掉自己的双眼,恨不得自己从来不曾见到他死的样子。他近乎是发狂地运起灵力,朝他师兄袭去。
从那一刻里,他的心里就有了魔。
也许是因为夏汀被杀彻底刺激了他,让他在那一天发了疯,什么藏锋,什么伪装,他统统不要了。既然夏汀已死,他藏锋还有什么意义?
这时候教中弟子们才真正见识到夏泠的能力,那早已是上穹阶的能力,竟然生生被他藏了近百年。
后来的事情,他记不清了。只记得醒来的时候,是在杏雨教内专门用于疗伤的凝露泉里。没人告诉他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唯一知道的是,霄淩师兄跟他一样身负重伤。
醒后的夏泠不语不笑,像是失魂傀偶一般整日待在山上的杏花林中。日复一日地看着花开花落。
半月后,北方神兽玄武闯入了仙门。
霄淩找到了夏泠,不由分说地带他去镇压几近入魔的玄武。夏泠看到了玄武,凶狂的神兽满身的血污,手上还拿着不知是谁的残肢,赤红的双眼透着无尽的杀意。夏泠似乎是笑了,他看着玄武,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
发狂的神兽一遍又一遍地发问:“他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他死了。”
夏泠犹记得他是这么笑着回答他的。他与玄武就像是两个疯子,一个笑着,一个怒着。
玄武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语,抬手就是一击寒冰淬,把没有躲闪的夏泠打得口吐鲜血。
夏泠笑得愈加放肆了。在芸芸教众面前,他抽出陪在他身边多年的离歌剑,运出了他们从未见过的剑法。红血晕染白袍,剑花宛如圣莲绽开在他周围。他的每一剑都能掀起一片杏花浪,每一招都美得如同神祗醉酒。见过之人无不喟叹。
仿若回到少年时,同那日在夏汀与霄淩面前舞得那一剑如出一辙。但是有一个人的心却在滴血,那些剑仿佛都剐在了他的心上。那个人怔怔地想:不一样。
霄淩摸上自己发疼的胸口,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为什么会不一样。剑法还是那剑法,一招一式全未变过。但他却分明觉得,不一样了。
人却不再是那时的人。夏泠不是了,他亦不是了。
夏泠总是那么温和。他的剑法也如同他一般,温和无比,甚至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杀意。温和之下的又会是什么?是血淋淋的露骨伤痕?还是压抑在最深处的挣扎阴暗?
霄淩看得出夏泠的心情极好,那因兴奋而躁动不已的表情让他觉得陌生无比。他不懂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他认为夏泠是真的疯了。
夏泠与玄武打得难解难分,受伤越来越多。但他执意筑下的结界让其他人无法插手。他是真的高兴,看到玄武的时候,他那黯灰的心就被玄武泛红的眼点亮了。
真像他自己啊。夏泠在内心笑道。他仿佛在玄武身上看了自己。一样是失去重要之人,一样是几欲失智癫狂。只是他压抑着,藏匿着所有的痛,玄武却是毫不遮掩,没有半点恐惧地将真实的自己放在人前。
两人从山门打上了山崖,从深潭打到了杏林,落得满身是伤却浑然不觉。
“他……在哪里……”玄武低声吼问,一说话就扯动了不知道多少伤口。
“他死了……不管你……问多少遍。”夏泠亦同玄武一样,忍着满身的伤,半喘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