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哲宴翻了个身,迷糊地睁开双眼,又在刹那间合上眼睑。
——自己醒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瞬间,他悄无声息地发动【流浪记】,器官在身上爬行蠕动,迅速攀附到不易察觉的位置:袖口、领口、脚踝、腰窝……
他看见发亮的白色布幔,闻到人类的体味,听见平缓的呼吸声。他花了十秒的时间侦测环境,而后支起身子,睁开双眼环视周围。
很自然的,他看见了那位蛾眉螓首,嘴唇丰润的女骑士。
“这里是……哪里?”哲宴眯着眼睛,神色困惑地问;与此同时,他嵌在领口的眼球,已经发现了桌上的银框眼镜。
“这里是救助中心,我是给你治疗伤势的人,你是第一个离场。”女骑士活动着手指,神色淡然地说,“痊愈了就可以出去了,记得把眼镜带走。”
哲宴并未马上回答,他先是愣了一会,才慢吞吞地拿起桌上的眼镜,支吾着说:“谢谢……谢谢您,骑士大人。”
女骑士挥了挥手指,示意他可以离开帐篷了。哲宴又鞠了一躬,悄无声息地走到外面。
在佯装迟疑的片刻内,他检视了一圈帐篷,却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发现。
帐篷内没有医疗器械的影子、没有特殊药品的气味、更没有杂音,只有床板、桌子、椅子,和那名女骑士。
他托了托眼镜,环视四周,隐约眺望到极远的地方,石头平台上还有几名异兽和骑士。
这说明现在还是第一天早上,减去火宿白鹰运送自己的时间,女骑士在一小时之内,不依靠外物,完全清除了自己身上的毒素。
——治愈系的魂名么?
哲宴看着完好如初的手掌,若有所思地回望白色帐篷。
他并未去担心队伍的近况,反而开始观察自己的处境:这里是一处地势更平坦,泥土也更丰沃的土地。
他派出数枚器官,伏伺在空地周围,不多时,便看到有名骑士驭兽前来——第三轮选拔中,一名派发兽牌的骑士。
接下来的半小时内,其他骑士也陆续赶来,其中不乏他的考官桑霍,这些骑士分成几拨,在不同位置把守着空地。
他们都看见了哲宴,却丝毫没有问询、交流的打算。哲宴撇了桑霍一眼,带着困惑的神色走到骑士面前说:
“桑霍大人,请问……这里是哪里?”
桑霍正和其他骑士闲聊,头也不转地说:“这里是休息站,在你的队员出来之前,你都呆在这儿。”
“谢谢您,桑霍大人。”
哲宴鞠了个躬,孤身回到空地中央坐着。
对于常人而言,这是种极度尴尬而寂寞的处境,但是对哲宴而言,这种无人搅扰的孤独令他如鱼得水。
他在这段时间内,思考了几个问题:
院长不揭发三人组,是出于包庇还是同情?白帐篷内的女骑士,用什么手段治好了他的伤口?这种自选组队的赛制,是否有失公允?
在思考这些问题的同时,他也在监视着诸位骑士的举动。
他总觉得有些古怪,试图从骑士们的行动中,捕捉到蛛丝马迹,然而骑士们插科打诨、谈天说地,完全没有异样;帐篷内的女骑士更是一言不发,毫无动作。
在这种观察并思考的状态,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后,第二组伤患抵达了。
那是两名烧伤的伤患:身上多处焦黑,昏迷不醒。救援骑士亲自将其送入帐篷。
——机会来了。
安插在帐篷内的器官闻风而动,在布幔上滑行扭动,爬到床板附近,开始观察女骑士的动作:
只见女骑士走到伤患附近,双手抚摸两名伤患的额头,患者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淡却,暗红、深红、浅红、淡粉……
还未毁坏的皮肤完好如初,焦黑坏死的部分,则如结痂般脱离,患者们很快恢复了健康与清醒,离开白色帐篷,聚在空地一隅。
接下来是第二组,第三组……到正午十分,空地上已有将近二十名选手了。
可是无论哲宴观察多少次,都无法从女骑士身上看出端倪;另一方面,空地上的人渐渐多了,窃听驻扎骑士的工作,也受到了很大的阻碍。
两条线索都毫无进展,哲宴只能静观其变,从其他选手的只言片语中,大致模拟山麓内的战况。
时间推移,战况激烈。在机关、野兽和遭遇战下,愈来愈多选手被送到空地,火宿白鹰往返两地,从未停歇,傍晚时分,空地上已经有上百人了。
选手们保持着喧嚣的氛围,幻想着队友能所向披靡,讨论得不亦乐乎。但是一件事的发生,改变了这种盲目乐观的风向。
那是在入夜后的三小时。
远方的天际出现一抹火光,火宿白鹰从林地飞来,送来了足足五名伤患:兔耳朵、育儿袋、穿睡衣的、大舌头、松鼠尾巴,活脱脱像是个动物园。
但是众人早已见怪不怪,畸变特征也不算什么稀奇东西,没多少人花心思注意这五个人。但是出于搜集情报的目的,哲宴的器官仍旧挪到了附近,仔细观察着几人的动静。
在救援骑士的气流环绕下,这队昏厥的伤患慢慢落地,无形的气团正要将他们送入帐篷,不远处,一名小个子骑士突然叫道:
“等一等,我先看一看。”
驻扎骑士快步跑到五人身边,拿出几张纸片——记载着选手信息的纸片——一一核对之后,凑到救援骑士身边,低声说道:
“这五个人是一队的,不用治了,直接送走吧。”
救援骑士点点头,把五人放到地上,小个子又招呼了一名大个头,两名骑士分别把选手搬到兽背上,朝着山下走去。
“这是……”
周围的选手还在疑惑,但是听见对话内容的哲宴,立刻察觉到了某种异样,器官贴着地面蛇行,沿着异兽的皮糙肉厚的身躯攀爬,在夜色的掩护下,悄然附上两名骑士的盔甲。
他闭上双眼,视野里出现两片屏幕,远处的画面开始实时传送:
两名骑士一言不发,载着五名选手朝山脚走去。月黑风高,哲宴无法看清周围的具体场景,只能侧耳聆听两人的声音。
两头形态各异的异兽,用不同的步调踩踏着山地,刮擦着植物,发出扎耳的“哗哗”声。它们时不时咀嚼花草,五名选手在兽背上晃动,始终昏迷不醒。
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
“唉,每年都处理这些烂货,烦都烦死了。我堂堂一个领军,怎么来干这种破差事呢?”
——这个声音他没听过,是大个头的声音。
“啧,怎么说话的?”小个子的语气有些揶揄,“策驰们都干得的差事,你小小一个领军就干不得了?”
“策驰们说不定能捞到好处,我能有什么好处啊?”大个头不满地抱怨着,紧接着,哲宴听到了一声闷响,似乎有人拍打了异兽的背部。
“能当上领军,不就是最大的好处么?”
“啧,瞧你说的,不怕半夜鬼敲门啊?”
“鬼?比起鬼,更可怕的是人不人,鬼不鬼吧?”小个子阴恻恻地说着,靴子踹了异兽一脚,厉声说道:“畜生,跑快点!”
异兽闷哼了一声,加快了行进的频率,风声也随之急迫了起来。
两人的对话云山雾罩,令哲宴愈发费解,他似乎触碰到了什么,却又在隐约之间丢失了想法。
“你说,今年那些通过选拔的,有几个能成功啊?”大个头问。
“无论成不成功,都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小个子冷漠地说,“我们只需要想办法,把这些人送走就行了。”
——成功?通过了选拔之后,还有别的考验吗?
正当哲宴困惑之际,大个头感慨地说道:“不知道这些没选上的小孩,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啊。”
“谁知道呢?几年后再见面,肯定是谁也认不出谁了。”小个子淡淡地说,“行了,我要往左边走了,先把这个兔耳朵送过去。”
“我得往右了,我载的这三个安排在……什么声音!”
“你听错了吧?”小个子的语气中有几分埋怨,空气中随即响起利落的切割声,“喏,那里,两只老鼠。”
“呼,”大个头拍拍胸脯,身上随即响起金属敲击声,“小心点总没错,我走了。”
“我也走了。”
哲宴捂着胸口,紧张得直喘气——他没有想到,仅仅是器官爆破的声音,居然会被粗犷的大个头所察觉。
两名骑士分头行动,意味着距离会不断增加,他不得不减少一半器官,以此换取控制器官的范围。
但是随着两人背道而驰,哲宴很快就发现,器官又快脱离控制范围了。考虑到大个头敏锐的听觉,他销除了小个子身上的器官。
现在,他仅仅操纵着一枚耳朵,附在大个头的盔甲上,只要在一千多米的范围内,哲宴都会收到耳朵传来的声音。
他听见大个头在黑暗中哼着小曲,骑行速度明显加快了不少,兽蹄刮擦着草叶,发出细密的“唰唰”声。
几分钟后,他听见了有力的踩踏,还有盔甲交擦的声响——大个头下坐骑了。
黑暗中响起了几串脚步声,大个头“嘿咻”一声,似乎搬起了什么,用低沉的音调说道:
“这个选手就交给你们了。”
——原来有伤患被搬起来了。
“我看一下……嗯,没错。”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说。
“跟你那儿的人说清楚,一定得逐个来,别贪图方便。”另一个声音说。
“少啰嗦,清楚得很。”大个头的语气有些不满,载着剩下两名选手驶向别处。
距离愈来愈远,已经逼近哲宴操纵能力的边缘了,他的额头沁满汗水,耳根发麻,脑袋隐隐作痛。
但是如果丧失了这个机会,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获得这些情报。
少年握紧了拳头,咬紧牙关,驱动全部的精神力量,聚精会神地操纵着耳朵。
周围的纷纷扰扰全都消失了,他进入了某种奇异的状态,丧失了视觉、味觉、嗅觉、触觉,甚至是自己的听觉。
只剩下遥远的耳朵为他传递消息,异体同心,心无旁骛。
大个头的声音再度清晰起来,这位骑士停在某个地方,又递交了第二名选手,而后乘着异兽驶向别处。
尽管在整个骑行运送的过程中,大个头一句话都没说,但哲宴仍听出了些端倪:
异兽在山中行走的过程中,四条腿会不停地刮擦山间的植物,而这种刮擦,从扎耳的“哗哗”声,逐渐转变成了细密的“唰唰”声。
这意味着在大个头骑行路线上,植被的种类发生了变化,从叶片厚实粗糙的喜阳植物,变成了叶片轻薄宽大的喜阴植物。
——换句话说,这名骑士从山阳靠近山阴,已经绕了鹰翼山大半圈了。
哲宴回想着这些声音,潜意识慢慢退出了那种绝对专注的状态,转而开始思考问题。
接着,他听到“啪”的一声,骤然和器官失去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