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加尔湖寒流尖利如刀,裹挟着粗粝的雪尘在西西伯利亚平原上肆意狂舞,原野、河流、荒草、树木、房屋都淹没在一片白茫茫冰山雪海之中。太阳被阴云笼罩,若隐若现,毫无生气,令人格外压抑,仿佛置身于混沌世界,窒息般透不过气来。
托木斯克市标志性建筑,托木斯克火车站,远远望去,这座尖顶的三层黄色房子在风雪弥漫中犹如迷幻中的城堡,童话般的不真实。
傍晚时分,一辆老旧的蒸汽火车吐着巨大的气团,隆隆地驶入寂静的托木斯克火车站,沙哑的汽笛声在广袤的平原雪野上空回荡,听起来是那样凄厉而悲戚。
这是一列由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开往苏联首都莫斯科的国际班列。这条铁路与西伯利亚大铁路相连,西西伯利亚内陆重要城市托木斯克只是它长途奔袭沿途停靠的三十多个车站之一,经停时间二十分钟。
与往常一样,在托木斯克站下车的旅客并不多。在几个下车的苏联本地人中间,有一个矮个的亚裔青年男人。他身着一件略显紧瘦的黑色皮衣,头上戴一顶制作考究的貂皮帽,手提一只黑色皮包。在身材高大、隆鼻深眼的苏联人中间,他显得更加矮小。这个亚裔男人表情冷峻,步履稳健,虽然看起来像一个精干的商人,但在明眼人看来,这个人却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军人气质。
十几个小时的旅途之上,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亚裔男人。自爆发九一八事变以来,出现在苏联境内的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蒙古人等亚裔人明显多了起来,这些人或经商或逃难,或为了各种不可言说的特殊使命和目的进入苏联境内。在苏联人看来,这些东方人的面孔大同小异。他们分辨这些东方人的主要方法是看外表。在苏联人印象里,中国人普遍要比日本人高些;而矮小的日本人看起来更有礼貌和素养;韩国人的面孔则要黑一点;蒙古人脸很扁平,且眼睛也小些。对于这些人的身份,普通而高傲的苏联百姓并不关心,甚至都不愿意多看他们一眼。20世纪的上半叶,和许多临近边境的城市一样,托木斯克也成为了五方杂处之地。火车站内外和街头到处流荡着跑崴子的商人,做羊毛生意的蒙古人,来自阿尔泰山的淘金人,还有卖艺人、流浪汉、妓女、小偷。同时也充斥着中华民国军统特工、中共抗日分子、朝鲜抗日义军、日本间谍等不同种族和党派势力的密探和眼线。他们看似平常却暗藏武器,个个身怀绝技,混杂在来来往往的旅客当中,表面的平和之下,潜伏着无数不可预知的阴谋与杀机。
这个亚裔男人并没有在车站做太多停留,他走出车站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车站楼顶的时钟,时钟指向是莫斯科时间傍晚的五点十分。这时,一个同样身材不高的亚裔男子走上前,俩人用日语简单交谈几句话后,肩并肩径直走向停在车站广场西北角的一辆黑色华沙牌轿车,随后驾车消失在暮色低垂的街头。
托木斯克坐落在托姆河右岸,城区并不是很大。和苏联很多城市一样,建筑自然随意,街区并不整齐划一,老式的木屋随处可见,彰显出俄罗斯民族崇尚自然追求自由的强烈个性意识。
黑色华沙轿车驶出车站广场,沿着托木斯克大街向伊古缅公园方向而去,几乎在城区绕了一圈后,才缓缓驶入位于彼得保罗教堂附近的一座院子里。在明亮的车灯光下,可以清晰地看见大门旁的立柱上挂着一块俄日两种文字的木牌:日本东京铃木财团驻托木斯克办事处。
这是一栋老旧的两层黄色巴洛克建筑,高门窄窗,装饰精美,极具俄罗斯民族建筑特色。此时,整个大楼只有几扇窗口亮着灯。男人被请进楼内的主任办公室,办事处主任横野先生热情地接待了他,主动上前握住他的手:“哦,矶谷笃郎先生,欢迎欢迎!”男人也恭敬地一躬身,客气地说道:“哈依!还请横野主任多多关照。”
一番寒暄过后,横野主任支走了服务人员,轻轻关上房门,坐在沙发上,低声对矶谷笃郎说:“武藤司令官与铃木总裁田野君交谊笃厚,田野君已经和我说了,您到托木斯克是有特殊使命的。矶谷君请放心,本人虽是个商人,但为了大日本帝国利益,我会大大地支持配合您的。”
“谢谢横野主任,给您添麻烦真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今晚本处略备酒席,为矶谷君接风洗尘,也借此机会和各位同仁认识一下嘛。”
“让您费心了,悉听尊便。”矶谷笃郎略一思索,躬身答道。
十天前,日本关东军司令官武藤信义在满洲国首都新京(长春)秘密召见了他。作为关东军直属的特种侦察兵大队的一名少佐,能得到司令官的亲自召见,实在令他受宠若惊。同时,也让他感到一丝不安。多年的侦探生涯,让他隐隐地预感到有一项秘密任务在等待着他。
武藤司令官并没有在人来人往的司令部召见他。关东军也不是铁板一块,有反战倾向的人在关东军内部也若隐若现。为保密起见,武藤司令官是在一辆军车内接见他的,没有司机,也没有随从。武藤司令官身着便装,表情严肃,目光犀利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矶谷笃郎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著名的关东军最高长官独自在一起,不由得心跳加剧。他竭力压制着自己的紧张情绪,挺直身体,首先说道“司令官阁下,您好!”
武藤司令官看出了他的紧张,语气恳切地说:“你的档案我看了,你曾在日露协会学校,也就是现在的哈尔滨学院学习过三年,俄语应该不错吧?”
“哦,也谈不上好,基本生活对话还能应付。”
“那就好。在众多侦缉人员中你能被选中,去执行特殊任务,对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来讲,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也是为帝国建立功勋的良好机会。希望你不辱使命。你先看看这个——”说着,武藤司令官从随身带的皮夹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他。照片上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相貌俊朗,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
“此人是中国东北民众救国军总司令苏炳文,与马占山等匪徒相互勾结,在满洲里、海拉尔一带大肆进行反满抗日活动,十分猖獗,直接威胁我新兴的满洲国。半个月前,苏炳文残匪四千余人在黑龙江省富拉尔基一带被我军击溃。退至满洲里后逃往苏联境内,被苏方庇护。我驻苏联使馆多次提出引渡要求,均被苏方以不符国际法为由拒绝。苏炳文等残匪在苏联休养生息后,必会返回东北,卷土重来,继续与我大日本帝国作对。故必须在其返回之前除之,以除我心腹大患。据可靠情报,苏炳文本人及其部分高级将领被苏方安置在托木斯克,且戒备森严。你的任务就是潜入托木斯克,伺机将其刺杀。你在托木斯克的公开身份是日本东京铃木财团驻苏联托木斯克市办事处秘书。”
矶谷笃郎重新看看了那张照片,就还给了武藤司令官。
“记住了?”
“记住了。”多年的特种兵生涯,矶谷笃郎早已练就了过目不忘的本领,“感谢司令官阁下信任,能为帝国效劳,是卑职的荣耀。请司令官阁下放心。”
“此次行动,不做则已,若做必成,倘若失败乃是我大日本帝国之耻辱,国际舆论也将于我不利,你的明白?”
“哈依!卑职明白。”矶谷笃郎向武藤司令官行了一个军礼。此时,矶谷笃郎内心已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
武藤司令官轻轻地在矶谷笃郎的肩上拍了拍,说道:“祝你马到成功,平安归来。”
三天后,关东军特种侦察大队少佐矶谷笃郎以家父病危、回国探望为名,从此在人们视线中消失,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东京铃木财团驻苏联托木斯克市办事处招待新上任的秘书矶谷笃郎的晚宴在二楼会议室举行。虽然办事处除了看门人是个人高马大的苏联人外,其余都是日本人,但对新来乍到的矶谷笃郎来说,这些同胞都是不了解的陌生人,谁能保证他们中有没有反战分子和暗藏的反满抗日分子呢?
酒宴上矶谷笃郎表现得很豪爽。酒过三巡,已有几分醉意,但他心里很清醒,他要万分警惕,来不得丝毫马虎。他想借横野主任为自己举办接风宴的机会,初步摸一下办事处这些人的底细,以便消除隐患,更好地开展自己的暗杀行动。于是,他颇为豪爽而不失礼貌地挨桌向在座的二十几个同事逐一敬酒。他要给大家一个不拘小节甚至有些大大咧咧的印象,而大大咧咧的人常常预示着是无多少心机的人。他想利用这种半酣的醉意,看一下这些人的表现,希望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但一切都似乎自然正常,甚至没有人主动上前和他搭话。他满脸通红,两眼迷离,仍踉跄着与人碰杯。横野主任见状,忙上前打圆场:“各位同仁,今天的酒宴就到此吧,来日方长,矶谷君旅途劳顿,要早些休息。”说着,安排一个工作人员将矶谷笃郎送到事先安排好的房间休息。
矶谷笃郎的寝室被安排在二楼的拐角处,隔壁是横野主任的房间。矶谷笃郎环视四周,房间不是很大,但有两扇不同朝向的窗户。站在朝北的窗前,可以望见不远处的复活教堂尖尖的屋顶上的十字架,以及被白雪覆盖的托姆河。而站在朝西方向的窗前,托木斯克市的主要大街——列宁大街一览无余。
进入房间后,矶谷笃郎衣服也不脱,就一头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装作醉酒睡去。待送他的工作人员离开后,他就睁开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睡觉前他要做三件事,一是将自己一天来的所有经历过程像女人梳头一样仔细回忆梳理一遍,不漏掉一丝环节,确保没有出现任何纰漏;二是逐一回想一天来有哪些可疑的人和事,需要自己引起注意和提防,以做出准确判断;三是计划下一步的行动。这些都是每一个优秀特工人员必须具备的能力,也可以说是习惯。还好,这一天在矶谷笃郎看来,一切都很正常,没有怪异的人和事发生。
在托木斯克的第一夜,矶谷笃郎睡得很安稳。
矶谷笃郎原本计划从新京(长春)经哈尔滨、绥芬河进入苏联。但眼下南满的大个子杨靖宇和北满的小个子赵尚志,一南一北,在这一区域活动猖獗,令满洲政府和关东军十分头疼。而且中共地下党和国民党军统在这一带暗线密布,稍有差错,自己很可能还没进入苏联,就中途丧命。使命在身,大意不得。于是,矶谷笃郎秘密地从人烟稀少、海关检查不甚严格、各股势力还顾及不到的内蒙入苏。
目前看来,这个决定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