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里十八岗哎,小妹妹把坡上哎,眼望前方路茫茫,何时见情郎哎?”杨润生的情歌唱得虽然粗犷却很潇洒,“九里十八坡哎,小妹妹坡上坐哎……”从坡的另一边,上来一个头戴草帽,穿着一件粗布背心的年轻人,接口唱了起来:“阴凉地里歇一脚,眼盼情郎哥哎……”
“猴子,你小子唱得不错呀,你得感谢我这个师父,赶紧孝敬你师父我一杯水呀。”
“驴货郎,做你的美梦吧,你是我师父?你以为只有你会唱?我们老班长……”猴子虽说不承认驴货郎是他师傅,还是把水壶递给了驴货郎。“驴货郎”是杨润生的绰号,他赶着一头驴,驮着大姑娘小媳妇喜欢的针头线脑,小梳子,小镜子,雪花膏,梳头油,小布头,老太太、大嫂子需要的油盐酱醋,老爷们儿需要的香烟洋火什么的,毛驴虽小,货物却全。走街串巷,十里八乡,没人不认识他驴货郎,他的真名杨润生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听了猴子的话立即打断,用唱歌的腔调说:“你这猴狲咧,什么老涨老跌的?我驴货郎一向价格公道耶,童叟无欺咧。”猴子自知说漏了嘴,做了个鬼脸,伸出手道:“拿来,你还欠我十块钱,欠债还钱。”猴子是武工队的侦察员兼交通员,他常在这小山坡上与驴货郎接头,传递情报。有时遇不见驴货郎,就在路边的那棵冬青树的树丫上取情报。他唱的两句小调就是与驴货郎接头的暗号,驴货郎听到这两句小调就说明平安无事,接头的人来了。如果驴货郎等到十二点半钟还没听到这两句小调,就说明出事了,驴货郎应该立即走人,另想办法送情报。当时驴货郎拿出十元钱放在猴子手里:“小气鬼,十元钱也值得跑来讨。你不怕小妹妹瞧不起你这情郎哥?”猴子狠狠地瞪了驴货郎一眼:“谁像你?那么喜欢哥呀妹的?”话一说完,一拍驴货郎的衣兜,转身一阵风地走了。
驴货郎这次送给武工队的情报,是五里铺的反动保长陈大富与罪大恶极的保安小队队长周遥的住址及其活动规律。而猴子放在驴货郎衣兜里的字条上面写着:查清敌人运输军车或者船只的时间,地点,押送人员。
次日,五里铺街上出了一大新闻:贴出了处死罪大恶极的保长陈大富和保安小队长周遥的布告。布告的落款是荆南武工队。陈家与周家的大门口都挂上白布丧帐,两家人进进出出忙着办丧事。驴货郎在街上转来转去,照旧做他的买卖。
刘家大湾住着一位极有权势的乡长刘弗如,他有一个女儿名叫刘雅芝。刘弗如攀上了七十五师师部上校副官欧阳骏,欧阳骏看上了刘雅芝,经常上她家走动。杨润生经常到刘家大湾卖货,认识了刘家大小姐刘雅芝,常能从她的片言只语中,获得一些情报。
“一摸摸到姐姐的耳朵边,中间隔呀隔了一座山……”一阵浪里浪气的小调在刘家大湾响起,人们都呼唤着“驴货郎来了”,相约着奔到驴货郎身边打着招呼,买着自己需要的东西。驴货郎卖完货,却一直没见刘雅芝。驴货郎赶着他的毛驴,唱着小调走出了村。他经过村边一片树林时,突然从树林中发出一声轻喝:“站住!”驴货郎一惊,难道有人识破了我的身份?不可能,我驴货郎就是一个吊儿郎当的货郎,从没露出过什么破绽。驴货郎嘻嘻哈哈地问:“是哪个相好的咧,要买东西就走出来哟!”问完两句话,又浪声浪气地唱起了十八摸。从树林里走出来一个玲珑小巧的身影——刘雅芝。驴货郎怔怔地看着这个在武汉读过中学的洋学生,心里盘算着:她要干什么?她难道识破了我的身份?嘴里却嘻嘻哈哈地笑着问:“大小姐耶,你要买点什么呀?你怎么躲在这树林里呀?你买东西害怕被人看见?”刘雅芝不笑,很严肃地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老实地回答。”驴货郎又嘻嘻哈哈的一阵笑:“大小姐耶,别那么严肃,人太严肃老得快咧,尤其是姑娘家。问吧,我驴货郎有问必答,有货必卖。”
刘雅芝问:“你真的只是个货郎?”驴货郎嘻嘻一乐:“看你大小姐问的,我不只是个货郎,还是个驴货郎。这不是明摆着的吗?难道你大小姐有办法把我驴货郎再变成一个狗货郎猫货郎什么的?”刘雅芝定定地看着驴货郎:“我没有心情跟你开玩笑,正经点。我问你没有恶意,也不会害你。只是想知道真相,好做点工作。”杨润生的思绪立即翻腾起来,这女娃儿,说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是……他嘴上还是嘻嘻哈哈:“我的刘大小姐耶,你究竟在说什么?能不能拜托你再说明白点,我驴货郎脑子笨呀。”刘雅芝想了想:“好,我再说明白点,我认为你不是个普通的货郎,有一则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又怕你不可靠。所以想知道你的真实身份。”驴货郎还是嘻嘻一笑:“啊,是这样啊。我驴货郎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货郎,但我绝对是一个好人。我人缘广,哪方面的人物我驴货郎都认识几个,有什么消息,你只管跟我说,不论哪方面的消息我都保证送到,这点你只管放心。阿弥陀佛,我驴货郎绝对不打诳语。”驴货郎的调侃,把刘雅芝也逗笑了:“你这个嘻嘻哈,说着说着你又嘻嘻哈了。这件事开不得半点玩笑:十里区公所已经摸到武工队的驻地,他们将于今晚会同七十五师三十五旅的一个营,前去围剿。我没人可以托付,只有让你去转达,你必须转达到。”刘雅芝说完,就转身钻进了树林。又见她突然返了回来,对着驴货郎嫣然一笑:“以后,我就叫你嘻嘻哈。”这个消息太重要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杨润生立即将情报送了出去。这天晚上,三十五旅的一个营会同十里区公所的保安分队,去包围了武工队的驻地,结果扑了个空。十里区公所的保安队在返回的途中中了武工队的埋伏,死伤惨重。这个情报本是柴集乡乡长的暗探摸到的,区公所保安队受到损失,就大骂柴集乡谎报军情。驴货郎杨润生偷着乐,他拍着“大灰”的驴头:“大灰咧,你乐呀,乐呀!快叫几声!”大灰果然昂昂地叫了起来,仿佛是一阵响亮的喜庆锣鼓。
杨润生这天睡在床上不肯起来。他媳妇喊他:“你个老驴,又发什么神经?太阳都晒屁股了,还赖在床上干什么?起来吃饭!”“老驴”是杨润生的媳妇对他的特称。他媳妇叫他老驴,也没什么奇怪的,驴货郎就是驴气十足,叫就叫呗,名字也就是个符号,叫猫呀狗的杨润生也满不在乎。听到媳妇的喊叫,杨润生就是不起来,喊烦了,索性用被子捂住脑袋。他媳妇懒得理他,自己带着孩子去吃饭。杨润生这两天发愁啊,他一接到打听敌人运输车船的任务,就连夜去找被他安插在敌十五旅三团一营当火头军班长的杨三菱。可是杨三菱的回话是没有打听到消息。杨润生回来就蒙头大睡,一直睡到次日上午。他媳妇不再理他,吃过饭,带着孩子去街上出摊了。见媳妇走了,杨润生掀开被子一跃而起,洗了一把脸,揭开锅盖,端出媳妇留给他的饭菜,呼啦啦地吃了起来。填饱肚子,又匆忙打开一只箱子,从里面拿出一瓶香水。杨润生把那瓶香水闻了闻,摸了又摸,才小心翼翼的放进衣服口袋里。这是一瓶正宗的法国香水,是他小舅子从什么大城市带回来送给他媳妇的。他媳妇舍不得用,一直收藏在箱子里。这次他豁出去挨一顿臭骂,毅然地把香水拿走。然后到院里的槽头牵出毛驴,又拍拍自己装香水的口袋自语着:“这次要借重你亲亲的妹子了,把你舍出去了,我那媳妇一关还不知怎么过哩。驾,走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