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此贪恋这个世界,以至于要偶尔去墓地走动,就像在深渊边上徘徊;我爱这活着的时候,但要在想到死时才会爱,尤其在墓前爱得最厉害。
一个典型的公墓会使偶尔来访的生者置于恍惚之中,似乎旅行了许多年才到达该地。这里大块大块镶砌的巨石似乎毫无重量,只是一大片覆盖着石头的辽阔的虚无,而穿过密密松林的风却沉甸甸的,云呢,属于壁画里中了蛊的朵朵图案,一动不动地悬挂着,有些偏西的阳光在山坡上打着瞌睡,使得影子与影子相叠加。伴随着蕨或者苔藓发出的潮润的叹息,这里的寂静发出了灰白的光芒,那些为了纪念而立起的碑不知为何却流露出了遗忘的神情,由日常倦意而至终古寂寥。站在一个边缘的角度定睛良久,望过去,成百上千的碑,历历的,高高低低,全都与地面垂直,刹那间,石头的重量像是又返回到它们自己的里面去了,并且集体生出了搬运大地的欲望。此时此刻上帝的目光正注视着这里,他叫我们——无论死者还是生者——为了他的荣耀,都抬起头来仰望。
由于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人类无论生死,躯体都将以这样或那样的物质形式永远地被吸附在地球上,终归于尘土。与此同时,21克灵魂则轻盈地飞离出去,通过教堂尖顶或者寺庙翘檐而到达了某个不可知的高处的地方。当大地回春,燕子回来,口中的呢喃和衔着的青绿枝条里,可能就有一个人的灵魂;当暮色笼罩着起伏的群山,那苍茫暗影之中,可能就有一个人的灵魂;当北风兴起,当南风吹来,吹在园中,使其中的香气发出来,那可能就是一个人的灵魂了。我绝不听信任何关于人没有灵魂的实用理性之言论,因为以人类的有限,根本无法完全地去认识宇宙和超自然的无限。如果人没有灵魂,苏格拉底就白死了,如果人没有灵魂,现在就可以不必再活下去了,再往下多活一秒钟都是多余的。我常常在所居城市边缘的野山上漫步,风从树丛枝桠间穿过,并掠过大青石。我从来不爬到山巅,每次只爬到半山腰,找个向阳却背风的地方坐下来,一般都倚靠着崖壁根。北方的冬天,晴朗的午后,四无声息,我闻到了整整一车干草的香气,是慵恹的甜美,我看见了自己内心的街道,齐整而宽广,血液中有一辆坦克轰隆隆地从这街道上驶过,那一刻,我分明感觉得到,灵魂是有的。
西方的很多墓地都与教堂相邻,就是为了方便灵魂向上攀升吧,灵魂脱离沉重肉身,如同小小炊烟滤出柴草,从农耕时代的黄昏的屋瓦上飘出,飞散到旷野的空中。肉体会留存在墓里,墓实实在在地摆放在那里,拥有一个具体地点、确切形状和固定体积,它可以被看成是人类身体除却衣裳、车辆、房屋之外的另一层外在包裹,一种永久性的包裹,一个难以更换和无法逆转的包裹,一个命中注定的包裹。也有少数人不需要这样一层外在包裹,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他们存留洒落在了江河湖海或者某块陆地的不确定的角落,比如,那跳了汩罗江的诗人屈原,我们只好在感觉里把整条江当了它的坟墓。
确切来讲,墓地又不是人类任何一种实际空间意义上的包裹,它不是衣裳,不是车辆,不是房屋,它的性质无法归入任何具有笼罩功用的物质和容器。它在本质上似乎是介于家居和庙宇之间的一个非典型建筑,也许更接近于一个象征符号,一种形而上学的存在,一个礼仪记号,一个人生之外的有暗示功能的微缩宇宙;它更属于幻想的范畴和超验的表述,它使得无形的弥漫的哀痛演化成了一个有形的客观寄托物而最终得以缓解并被记录下来,它是对生的回忆也是对于来世的冥想,它提供或隐藏着关于彼岸世界的莫须有的答案。
墓可以是土坑、洞穴或者密室。如果仅仅作为一个掩体而存在,那么采用什么形状和装饰其实并不十分重要,只有把墓当成人类的某种观念和信仰来进行表达时,它的样式才被赋予了重要意义。无论坟墓采用何种样式来作为一个记号,对于生者,墓地都不仅仅有着纪念和反省之用,一个人站在墓前,会将存在与虚无转化成个体情感,又使个体情感走向审美超越。透过墓地,可以更清楚地看见生,让死成为生的动力,让死增加生的深刻度,在挽歌里,对生之存在的感受,从来比任何主题的吟唱都有着更深的深情。真正隔开生者和死者的其实不是生离死别,而只是时间的厚度,这个厚度一直在不停地累积,当这厚度到达某个程度,当某个死亡不再是一个曾经的事件,不再令人唏嘘、感慨和紧张,而成为了一个呆滞的、缓慢的、不透气的、无声息的、不再被谈起的一抹遥远和一团模糊,那么有什么东西可以作为凭据来确凿无疑地证明某个人曾经来过这世上并且活过?同时无论多么久远、静寂和安详的墓地,在开满鲜花的幽谷,在阳光灿烂碧草青青的原野,在可听海涛声声的松林,空气里都会散发着一种持续的不安,这种不安来自永恒的提问:我们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活着是暂时的,而死是永远的;纪念是相对的,而忘却是绝对的——同时这暂时和永远、这相对和绝对又是相互依存的,彼此慰藉着的,所以在死和忘却之间,我们活着并且纪念着,于是人类需要墓地。那是一个人穿过无数道门,最后进入的那个门,一旦关闭便永远关闭。立一个碑在那里,上面刻着这个人的简略信息,那是一个人曾经活过的痕迹,也可将个体从群体里区别开来,碑上标注了出生日期和死亡日期,中间隔了破折号“——”来遥遥相望,这破折号“——”像一条道路,表示一生,无论什么样的茫茫岁月和沧桑经历,无论怎样凡俗安稳或者波澜壮阔,无论长寿还是夭折,在这里都统统被概括成了这个硬邦邦的、不拐弯的、短促的破折号,隔着这个破折号的路径,死亡日期似乎总是想朝着出生日期返回,沿途寻找失落的一切,可是一切都在哪里呢,似乎都不存在了。
在常见的自然材质里,最坚硬的当属石头,似乎只有石头可以想当然地与虚妄的时间相抗衡,所以一般墓地都离不开石头。那些用来做了墓壁和墓碑的石头,也许很羡慕用来建房铺路的石头们的热闹和明亮吧,而反过来那些建房铺路的石头或许也羡慕着墓地里的石头的清寂了,总能安静独处,日日作着充满终极关怀的哲学思考。在这里,石头被切割成各种形状,或仰或卧或立,吸收着地下的死亡中的营养,死亡在石头下面幽暗的泥里沉没着,发酵着,滋养了泥土,泥土会产生一种黏稠的力量,在不知不觉中往上方传送,想将石头缓缓移动。通常从这类石缝和堆土中生长出来的草茎和花总是比其他地方的更鲜亮更明艳,并且仿佛——永不凋残。
整个宇宙不过是由意象和符号组成的,而墓地是其中沉哀、阴郁和荒凉的那一部分,这一部分也是美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