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过后,匡劲风见妻子已经熟睡,就起了床,穿了一身轻装,打开墙角的暗橱,取出擦得锃亮的匣子枪,装满子弹,悄悄开了房门,又回头看了一眼妻子,见妻子翻了个身,又睡了,他才轻手轻脚摸黑走下楼。
匡劲风蛇行鹤步走出镇西路口,踏上惊马塘大堤,来到从龙王庙到巴城必经之道的旁边,隐蔽在河中一条农船上,等候田久一朗。他之所以选在船上守候,因为击毙“恶狼”后,枪声会惊动镇上鬼子守军,往镇上逃,无疑自投罗网,即使侥幸逃脱,鬼子会找巴城镇百姓报复。驾船逃走,巴城河港错综,鬼子无踪迹可寻,只能怀疑是“江抗”干的事,可以不累及无辜。匡劲风构思得很缜密,就耐心等待。可是,等了好久,大路上还是无声无息,难道田久一郎今夜不来了?
就在他等得有点焦躁时,北街方向传来隐隐的摩托车引擎声,他才忽然省悟,前面有个三岔口,这贼子走的是镇北岔道小路,去北街肇事。匡劲风迟疑了一下,不肯罢休,迎着寒风向北街走去。刚入北街,听见了女子的哀叫声,匡劲风义愤填膺,血脉贲张,快步跑去,望见豆腐店门前停了一辆三轮摩托车,一个小鬼子背了枪守候在车旁,在为田久一郎望风。匡劲风放缓了脚步,准备先摸了他,就在这时,他被一双手死死的抱住了。
抱住他的是妻子翠云,他挣扎着,沉声说,松手!妻子却抱得更紧,说,你出气了,逞英雄了,可巴城镇要成小溇村了!
妻子的话,提醒了匡劲风。小溇村离巴城镇不远,日军占领巴城之初,三个鬼子到村里作恶,被村里的年轻人勒死了两个,另一个却逃跑了。后来,肇事的年轻人逃走,抓不到当事人,田久一朗就杀了村里好几个青年人,还烧了几十间房子,扬言,皇军战士血统高贵,伤了我们一个,要用十个百个支那“猪”偿命!妻子的顾虑他匡劲风不是没想到,只因为被女子的惨叫气昏了。他只得长舒一口气,跟随妻子回了家。
匡劲风回到家里气犹未平,对妻子说,这窝囊的日子我快憋死了,我发誓一定要宰了这头“恶狼”!
翠云比丈夫书读得多,而且聪慧善良,她对日寇特别是田久一郎的暴行也一样恨得咬牙切齿,近来丈夫常把匣子枪擦得锃亮,她知道丈夫的心思,也恨不得立马杀了这头恶狼!暗杀作恶多端的田久一郎果然可以“大快人心”,一可是,小溇村血的事实证明,其后果是巴城镇会因此枉死更多无辜,何况田久一郎是鬼子心目中的“战神”。今夜匡劲风悄悄起床,她装作假寐,随后悄悄跟踪,丈夫要出手时,就拼命阻止了他。
她安慰丈夫说,恶狼该杀,但要想个周全之策,前提是不能累及镇上无辜。
匡劲风抱怨说,我早想到了,所以在船上潜伏,谁知道他会走小路直去北街!翠云说,惊马塘大道虽然是龙王庙到巴城的必经之路,你难道不知道,离镇一里光景有往北一条岔道通北街,今夜他去北街,你刚才守在正道,当然扑空了。如果是我要杀他,潜伏点就设在岔道之外,最好更远点,那儿才是他华山一条道上自从巴城沦陷后,妻子一直把匡劲风管得紧紧的,生怕他惹出仕么事来。现在她的一番话,让匡劲风刮目相看,原来她侠骨柔肠,跟自己一样痛恨鬼子,而且胆大心细。
他说,娘子,想不到你这么深谋远虑,我低估你了。
翠云扑哧一笑,油嘴!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田久一郎今夜要进巴城镇的?匡劲风就把汪大才多次暗示的情况告诉了她。
翠云沉默了一阵,说,这个汪大才,自己不出手,反倒把你赶鸭子上架!匡劲风见妻子高看汪大才,把自己说成“赶鸭子上架”,心里有点憋屈,说,他一个捧人家饭碗的烧菜厨师,还听说他专门讨鬼子欢喜,像条哈吧狗,即使会点三脚猫功夫,他敢?
翠云用食指戳戳丈夫的额角,你知道点啥呢,不许污辱他!
原来,汪大才同翠云家有极深的渊源。他曾祖父是苏州太平军忠王府的庖厨,后来李秀成败,逃到巴城,租了郑家国药店的房子安了家,以卖徽帮熟菜为生。汪橱的菜以色香为长,到巴城后又兼容了苏帮菜的甜糯,不久声名鹊起。汪家生意做大后,购地造屋,搬出郑家,另砌炉灶,成了有字号的熟切铺。郑家也不是本地人,祖上是应聘来教习的名师,祖传的轻功更是了得,被称“北燕南郑”,“北燕”指燕子李三,后来自立门户,开了国药店。汪家初到巴城时,没少得到郑家的帮助,汪家发迹之后,也不忘郑家,所以两家有极深的世谊。传到汪大才父亲和郑焕璋一代,社会发展到鸟抢换炮,拳脚轻功再厉害,也不及“洋枪一响,爷娘白养”。但翠云的父亲郑焕璋不言放弃,收徒传授武艺,还用秘方研制了“郑氏伤药”,在昆北小有名气。汪大才父亲却不图上进,染上了鸦片,家道没落,临死时儿子汪大才还小,就请来郑焕璋,命儿子拜他为师,再三叮嘱,长大后要走正道。汪大才长大后,除了继承庖厨祖业,还练就一身功夫,爱伸张正义,抱打不平。而且汪大才殴斗时勇猛撒泼,有时性起,厨刀一亮,再多的人也会被吓得鸟兽散,所以在巴城镇青年中有点人脉。
日寇占领巴城后,烧杀奸淫,闹得地方鸡犬不宁。汪天牙同小溇村几个热血青年袭击了三个闯入村中作恶的鬼子,可惜除恶不尽,只勒死了两个,造成鬼子血溅小溇村惨案。汪大才痛定思痛,觉得应该投奔抗日部队,才是正道。后来找到了地下党,经介绍,推说去太湖边一大户人家烧饭,带领了这些青年去茅山参加了新四军。小瀵村杀鬼子、参加新四军这些事,只有师父郑焕璋知道,郑焕璋也守口如瓶,连女儿也不告诉。汪大才一年后回来,却像变了个人似的,甘愿到曰军营地当厨师,他厨艺精湛:用中国的传统美食,把鬼子哄得团团转,连桀骜不驯的田久一郎也翘大拇指夸他:“汪,大大的朋友!”所以田久一郎被派往龙王庙驻守时,要求巴城日军长官长寺谷四郎让他带上汪大才。
翠云是女儿身男子心,汪大才死心塌地做鬼子的狗,觉得他窝囊,坏了习武人家风尚,缠着父亲找他儆戒,不听就清理门户。父亲却说,大难来时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何况他姓汪,我们姓郑。翠云好说歹说郑焕璋都不同意。但是,汪大才有时会来找她父亲,两人行动诡秘,说话总是悄悄的,还去头掐尾,一定有什么瞒着她。翠云猜测,她这个师兄不那么简单。
当然,这些情况匡劲风不知道,匡劲风只晓得汪郑两家旧交很深,还有师徒关系,现在听妻子介绍了他们两家的情况,特别是汪大才,从一个见义勇为的敢死之士却一下子变成讨好鬼子的走狗,这不合常理。他在部队时知道有“兵不厌诈”之类兵家术语,莫非他行的是韬晦之计?想起他同自己接触时,汪大才总是主动套近乎,而且眼神明亮,有一股正气,这是猥亵之徒不可能有的。匡劲风凭感觉,他像“江抗”的秘密人员,知道自己是十九路军出身,有抗日经历,才跟自己说那些旁敲侧击的话,要真是这样,再好也没有了。他匡劲风有心杀敌,却孤掌难鸣,若能与他联手,还怕宰不了田久这头恶狼!他下次再来抓药时,一定要跟他刨个底!匡劲风越想越觉得对劲,于是对翠云说,我看他像北边的人。北边,指新四军“江抗”。
翠云惊觉地问,你知道什么了?
匡劲风说了声我猜的呢,就不再作声。
过了好几天,不见汪大才来药店抓药,匡劲风坐不住了。他知道汪大才每天到巴城买菜,必先去龙云崌茶楼喝早茶,决定在这时候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