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陈宝回,因了与李碧玉小姐的情变,再也不去李家切磋诗文;李家兄弟也认为陈宝回乃薄情之人,也不相邀。自此断了往来。
那日身子好转,正在庭院中走动,突然听得家人议论,说是李碧玉小姐与林舒订婚结亲之事,突然心中一阵绞痛,喷出一口鲜血。家人惊慌,赶忙扶了进去,忙请郎中看了究竟。
陈承影闻讯,前来探望,晓得还是情迷心窍尚未退去,感叹道:“国事家事,压我心头,你还居然为情事而吐血,不成器呀,该我吐血才对。”宝回听了,深感惭愧,道:“父亲不必担忧,我这一口血吐出来,五脏六腑反而清爽了。”原来这血,正是清火攻心积郁之血!
自此,陈宝回从情障里脱身,身体开始真正康复。
陈承影为与英国教士之事,倒是终日为难。前讲到聚众呈报巡抚衙门要求保护,福建巡抚卞宝第为官清正,体恤民情,当即受理。那一厢边英国人也告状,逼迫通商局贴出告示,禁止阻挠兴建。又通过领事馆要求审讯川石山乡民,拘虏领头肇事者陈承影、陈大樟。此事干系重大,两头各说各有理,巡抚也不敢妄动,当即申报总理衙门去。
这日,陈大樟到了府上,陈承影忙迎了进去。陈大樟道:“我有一言,想请老爷定夺。如今川石山两方僵持,英人要兴建,我方定不能从,以死力争。以我来看,英人乃是欺软怕硬,正是瞅准官府不敢对其动武,所以恣意妄为。如今我们要依靠官府裁决,一来耗时颇多,二来官府也未必能帮我们保护祖地,结果不敢乐观。为今之计,只有依靠乡民,乡民团结一气,誓不退让,英人必定无法兴建。但唯靠乡民,毕竟是农夫渔民,战力不足,我想若是组织团练,专事保护,必定不让英人得逞。”陈承影听了,大喜道:“我这些日子,也是等待官府回应,只怕遥遥无期,又怕结果不尽如人意。你现在想的法子,正合我意。”陈大樟道:“招募乡民,购买器械,只怕要大把银子。”陈承影道:“这个不妨,纵使倾家荡产,我也要训练出护卫团练。”当即拨了银子,让陈大樟去筹备此事。
且不说国事当头。却说六公子宝常,上次被惊吓得病之后,身体已经痊愈,但一直不敢去学里。陈家的族塾在吉庇巷,是陈承影的祖父手上置的一幢宅子,如今有二十来个族里学生。请了先生秦代儒,六十余岁,教学甚深。另有学监陈二斗,三十来岁,原是陈府的家人,陈承影见他办事牢靠,派他到学里应付相关事宜。陈家只宝常和宝理在学里,宝常和宝理虽然相差只一岁,性格却迥异。宝理喜欢在学里,可以避开威严的父亲,肆意而为。宝常不合群,病好了也不想上学。张氏好说歹说,这才叫了两个丫鬟送了过去,交代与陈二斗。二斗深知宝常懦弱胆怯,也答应好好护着他。
这一课,秦代儒只留了一句七字对联“月满空山惊宿鸟”,让甲乙两组学生比对。原来,秦代儒为了有榜样有鞭策,将聪颖好学的学生分为甲组,将愚笨调皮的分为乙组。秦代儒进来,检查了学生的对子,先看甲组的,好对迭出,如“风吹古刹震残钟”,“香盈古寺引寒蛩”,“夜阑古刹摇落花”,“云生涧石遏飞泉”,“风穿竹户恼眠人”,秦代儒一一赞叹。乙组的,不是意境相去甚远,便是对仗不工整,如陈宝理的,居然对的是“一箭穿心炖了吃”。秦代儒摇摇头,道:“乙组的学生,一点都不长进。”将宝常的对子念了,学生均哈哈大笑。宝理窘了,道:“凡是我们乙组做的对子,好也是不好,不好也是不好,先生太偏心了。”乙组学生表示赞同。
秦代儒又气又急,道:“这是什么道理,看宝理这一句,哪有什么章法?”宝理争执道:“怎么没有章法,鸟既然飞起来了,我一箭射下来炖了吃,也是常理,又有何不可?”秦代儒道:“我可曾在书中教你吃鸟过?”宝理道:“这个不用你教,鸟肉我是常吃的,味道鲜美,你许是没吃过,不信你尝尝,也就知道我这句的妙处了。”宝理振振有辞,说得连陈二斗在外边都笑了。秦代儒道:“孺子不可教也,强词夺理,非为文之道。”宝理占了上风,道:“你也没个正理驳我,只是一味说我不好,分明是对我有成见。既是这样,我们乙组的还要你这老师做甚!”乙组学生看宝理嚣张,纷纷起哄。原来他们平时对先生亦不满,只是不好发作,如今有宝理挑头,便起来了。
秦代儒道:“甲组的陈宝常,你是他哥哥,你说说他的对子有何不妥。”宝常虽懦弱,不喜上学,但对学问一门,却是内秀聪颖之辈,被先生分在甲组。宝常今天刚刚来,哪里敢去惹宝理,嗫嚅道:“我……我不敢说。”宝理哈哈大笑道:“他一只毛虫都怕,哪里敢炖了鸟吃呢,他指定是不懂了。”秦代儒道:“你说出来,但无妨,先生替你做主,也好教育乙组的学生,让他们知道错在哪里。”
宝常拗不过,斟酌了片刻,吞吞吐吐道:“大抵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吧。”秦代儒终于找了个帮手,士气大振道:“正是,自古以来,古人皆以为焚琴煮鹤这样的事,乃是糟蹋美物,万万不可入诗的,你还明目张胆炖了吃,岂不贻笑大方。”秦代儒见乙组已经被镇住,继续乘胜追击道:“古人又以清泉涤足、花上晒裈、对花嘬饮、松下喝道为不雅之事,乙组的对子,多在诸如此类上令人喷饭。”
宝理听了恼羞成怒,道:“先生分明是跟我们乙组的过不去,这样的先生,是甲组的先生,不是我们乙组的先生,不要也罢。”在他引导之下,乙组学生乱作一团,便将桌上物品乱丢,砸到甲组学生这里,平日里受的歧视,一并发作了。甲组学生亦不示弱,纷纷还击。一时乒乓作响,就连本是文静的学生,也一边避之,一边被迫还击。
秦代儒见已控制不住了,忙唤陈二斗。二斗早已听见声响,仗着蛮劲,把厮打的学生扯了出来,大声吆喝,把局势搞平静了。秦代儒拿了戒尺,装腔作势地挥舞着,又忙令汇报陈承影。
陈承影正烦恼间,猛听了闹学的消息,怒不可遏,忙令陈二斗说出罪魁祸首是谁,该重重惩治。陈二斗道:“谁是肇事者,我可不敢乱说。”陈承影道:“你有什么不敢说的,难道他是天王老子的儿子不成。我派你当这学监,就是看你老成,一是一,二是二,如今嘴巴反而不利索了。”陈二斗道:“我只说事件缘起,不敢判定,让老爷自己裁决。”便把自己看到的过程说了一遍。陈承影道:“这么说,罪魁祸首是宝理了!”陈二斗道:“这我可不敢说。平时那乙组的学生对秦先生自有成见,今日一触即发。”陈承影道:“好,我去理会一番。”
陈承影跟着陈二斗到了学里,谁知里面却静悄悄的。原来秦老先生一见学生还在争吵不休,戒尺根本无威慑力,灵机一动,把学生遣散放学去了,这才透一口气。见了陈承影,秦代儒诉苦道:“我今年老力衰,这群学生如果好事,只怕招架不住,不如请辞。”陈承影道:“老先生德高望重,素有教名,你若请辞,我去哪里请得了你这样的人。学堂里孩子滋事,自有父母的七分责任,此事当是宝理滋事先起,定有我的罪过,我定当好好惩治,先生不可因此废教。”秦代儒慌忙道:“我并非怪罪老爷的意思,确实是心力不堪,才出此言,老爷既然挽留,我岂敢推辞。”
陈承影回来,唤了家人把宝理叫来。宝理听父亲传唤,知道不是好事,非但不去,只躲到陈老太房里,赖着不走。陈老太宽慰道:“你爹唤你,未必是要骂你,你又不曾做错什么事;他敢对你如何,有我给你撑腰呢,怕什么,若是不去,反倒见怪了。”宝理这才耷拉着脑袋到了花厅。陈承影只见他一副畏缩的样子,真的想不出在学堂会如此张扬,道:“畜生,今天又在学堂滋事,害得先生都打退堂鼓,是不是!”宝理战战兢兢,不敢回答。陈承影道:“跟我面前就像个猫,一出去就像个虎,小小年纪就两面三刀,若再敢这样,下次定不饶你。还不退下!”宝理嗫嚅道:“是。”像得了赦令,一溜烟退下,跑到祖母那儿诉苦去了。
陈承影料得他虽然害怕自己,但过了数日,忘了伤疤,必定顽症复发,自己总不能时刻在他身边。便对夫人道:“我七个儿子当中,以宝理最为顽劣,难以管教,我想这是你溺爱之故,今后切不可如此。”夫人听了,心里不是滋味,道:“每个儿女,我倒是一视同仁,没有因为宝理是老幺而偏加宠爱,你这话却让我迷惑了。”陈承影听了,心中迷惑,他也晓得夫人用心重教,宝鼎如今中了进士,亦有她的功劳。夫人这么一说,他也迷糊了。夫人道:“你若要追究,有一句话我倒不知该不该讲。”陈承影道:“既是探究孩儿们问题,有什么不能讲的。”夫人道:“讲了只怕落下不孝之名。”陈承影道:“如今就你我两人在此,且说。”夫人道:“你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宝理顽劣,我想应是祖母娇纵多些,她是独爱宝理之乖张能说,又是最小的一个,宠爱自与别人不同。”陈承影恍然道:“倒也是,我却不曾想到这里。既然如此,又当如何?”夫人道:“你看你又问我主意。既是母亲,我说什么主意都是不孝的话,这事还是你来定夺。”陈承影道:“我若跟母亲面说,也是不孝;若一言不合,惹她生气,有个三长两短,更是大逆,真是头疼的事。”
当下成了一桩烦恼的事。清客田耳得知,建议道:“教子之事重要,不如将小公子与祖母隔离,无人娇纵,日子长了,自然脾性好转。”陈承影道:“哪里隔离得了。他一下学,就往祖母那里钻;而母亲若两日不见,便到处传唤,这正是难处。”田耳道:“那就不如实说了。”陈承影道:“岂能说被她宠坏了这句话,一是她不会承认,二是我若硬让她不见孙子,诚为不孝。”田耳道:“委婉了说?”陈承影道:“但凡这个意思,便要惹她生气,便是不孝。”
一时间也无结果。宝理一回到学里,本性又发,整天只带着乙组的学生跟先生作对,秦代儒吹胡子瞪眼,整天拿着铁戒尺示威,一点都不见效果。陈承影知道自己是不能在他身上留下一点伤痕的,否则老太太知道,只能惹出一桩事来。恰巧这一日,衣锦坊王侍郎家中堂会,请了老太太去看戏。不知道老太太看了哪一出,突然想起老太爷来,又思量着替他念佛,回来后唠叨道要住到衣锦坊来,好清静念佛。原来陈家在衣锦坊也有一处房子,比文儒坊的小了许多,也是陈老爷手上置的,如今陈承影的弟弟陈承行住着,他家人口薄,又没有官场的交往,倒是十分清静。
陈老太的贴身丫鬟冬梅听了此话,便在后花园下人中传了消息,只道自己不久要住衣锦坊去,要与众人惜别了。那田耳时常在走动,听了这个消息,倒生了一个主意,对陈承影道:“让老太太住到衣锦坊去,到时候再来教训宝理,自当没有人袒护。”陈承影道:“岂能因小儿的事,把老太太支到别处去。”田耳道:“说是老太太嫌这里吵闹,自己要去那里念佛的,你可去打听打听,若是这样,顺水推舟,问题就解决了。”陈承影道:“让老太太离开身边,恐怕照顾不周。”田耳看出老爷对此计有兴趣,只是有所踌躇,便道:“衣锦坊与文儒坊一巷之隔,不必有此顾。”
陈承影便问此事,老太太道:“前两日看戏,看了一段三世因果的,想起前两年曾在涌泉寺许愿,替你父亲刻散两白卷《金刚经》,求子嗣绵长,功名有得。你如今可叫人刻了,散给众生,我也思量去你弟处求静念经。”陈承影随即答应,也不挽留。过了两日,筹备得当,便把老太太连同贴身丫鬟送到陈承行处。
去了这个保护伞,陈承影便将宝理叫回,家法伺候。陈家训子,家传有一套,但凡要教训小儿,有一把小竹枝,悬挂在小儿房间门口,平时用以示威,用时,将小儿露出屁股,只把小竹枝往屁股上抽,抽出一丝丝的血痕,再将陈醋抹在伤痕之上,直能叫小儿疼得鬼哭狼嚎,又不伤筋骨身体。凡此一遭,以后小儿但见了挂着的小竹枝,也是胆战心惊,屁股隐隐作痛的。当日,宝理便受了这一家法,叫声响彻云天,疼得眼泪流了一日。试想,若老太太在家,绝不允许的。
那宝理虽是顽劣,但聪明得很,知道自己这番苦楚,皆是老太太不在家的缘故。因此在学里也收敛了数日。一日在家,恰逢着冬梅到陈府,给老太太传信。宝理见机不可失,忙把冬梅叫到一边,让她转告老太太自己的遭遇。恰是机缘凑巧,这冬梅去了衣锦坊,也嫌住了寂寞,不像文儒坊这边丫鬟仆人成堆,清闲时可以玩牌聊天,所以也觉得日子不好过。听宝理的一席话,正合了自己的意思,于是回去告诉了老太太,其间亦有添油加醋的意味。老太太听得宝理的惨状,揪心且动了怒,次日便回了,教训陈承影道:“我道你是好心,原来趁我不在,下手如此凶狠,他只是几岁的小孩,难不成你要他抱个进士回来吗?”一边查看宝理的伤痕,只叫我的祖宗。
陈承影也无可辩驳,屏息静气,待老太太火稍微消了,回道:“只是这宝理性情顽劣了些,常惹得学里先生要辞去,我也不知如何是好。”老太太道:“这有何难,先生既然无心,就由他去,你再请一个就是。俗话说,师道尊严,他既然弄得没有师道了,便是他的不是。”陈承影无语,便回了。宝理待老太太一来,又重萌旧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