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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陈承影全力斗英夷 李碧玉二心委林舒

话说川石山位于闽江五虎口附近,五虎口乃闽省最要门户。自从英国人开始在福建建教堂传教,就对此地虎视眈眈。后来,英国传教士胡约翰要在岛上租地建屋,当地群众群起反抗,阻止租给外国人,英国人鉴于民愤甚大,一直未敢行动。

且说陈承茂惊慌进来,陈承影忙问何事。陈承茂道:“不好了,英国人私自雇工,已经开始动工建立屋舍教堂,还把教堂地点设立在陈家祠堂之上,若不设法阻止,祖宗将无宁日!”陈承影听了,脑袋轰然一声,事关重大,不得不细细决议。

陈承影道:“现场状况如何?”

陈承茂道:“岛上陈家子弟纷纷出面阻挠,群情振奋,但是英国人这次有备而来,雇员保护,要阻止也非易事。我想此事光凭群众之力,恐怕难以抗衡,故来告知,希望官方给予阻止。”

陈承影道:“你且回去,观察动态,让乡亲们力阻洋人,我自会想法子与官方交涉。”

陈承影虽然退仕在家,成了乡绅,但影响巨大,特别是陈家的事,唯他马首是瞻。

当下召集清客商谈。清客莫欢道:“此事不仅是陈家的事,也是本省官府的事:川石山乃福州要冲,若是洋人在那里设了教堂,高耸入云,外人一进入闽江口,岂不是以为福建落入洋人手里了?此事该报与巡抚,讲明利害,当由他来交涉。”

田耳听了,颇有不同意见,道:“不曾听说老爷跟巡抚有什么交往,且文官拖沓,办事不利索。不如直接找镇闽将军、闽浙总督英桂,他若出兵阻止,定有效力。另外老爷的亲家吴大人,素与镇闽将军交好,用这一层关系,岂不利索!”

亲家吴大人,指的是宝鼎的夫人吴氏的娘家,其父吴有为,家在宫巷,中过进士,不仕,有文名,广交朋友。当下听信田耳的意见,便请吴大人引荐,拜会了英桂。

英桂看了状子,道:“吴大人跟我至交,照理来说此事我应出面。怎奈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惹上洋人,让我好生头疼。”

陈承影道:“大人,是洋人惹上我们,而非我们去惹洋人。你想想,倘若在川石山上建了洋教堂,但凡从闽江口一进来的人,抬头一看,皆是洋人风物,福建一省有何脸面为中国之省?”

英桂道:“话是有理,我何尝想不到这般场面。只不过如今最棘手的事,就是与洋人冲突。他们虎视眈眈,一旦有事,洋枪洋炮就来,随后争权赔款,已成惯例,我身居要职,也是战战兢兢。最要命的是,租地建屋,乃是原来于条约中允许的,你如今不允许,岂不是违背条约,打自己的脸?况且像这般案件,在福建各处都有,但凡有一例事发,各处纷纷效仿,到时不免酿成大事,罪责之大,我是万万不敢担当的。”

看这架势,英桂已经处理过诸如此类的案子,并且采取的是消极态度。陈承影道:“望大人念在陈家列祖列宗宗祠在川石山,又川石山乃福州门户,可以官方之意与英国照会商榷,另找他处建屋,这样不至于会发生争端。”英桂这才答应可与英国领事馆交涉。

陈承影回来,长吁短叹,家人都深以为忧。林夫人道:“烦恼之事,你且说出来,大家听听,俗话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或许儿子们能为你解忧呢。”

陈承影道:“除了宝鼎,其余几子尚不能与我分忧。如今宝鼎在京城,我说也无益。”

这话刚好为宝盛听了,一面惭愧,一面又不服,道:“父亲说来,我看看有无主意。”

陈承影道:“为了川石山宗祠之事,我去与闽浙总督英桂理论,他答应我交涉,看来也是敷衍,不起效果的。我家世代为官,如今却连祖祠为外人所占也保护不了,怎不心忧。”

陈宝盛性情孤僻自傲,两耳不闻窗外事,如今听了父亲这话,倒是激起了参与之心,搜肠刮肚之后,问道:“父亲比起林公如何?”

林公为林则徐,其虽出生于临近的左营司巷,在三坊七巷却是名闻遐迩。特别是1839年在广州禁烟之后,福州人家皆以为荣。鸦片战争失败后,被革职查办,发配充军,身处逆境之下,依然能“苟利国家生死已,岂因祸福以避之”。其子林聪彝、大女婿刘齐衔、二女婿沈葆桢、三女婿郑葆中都住在宫巷,因此一提起林家,三坊七巷皆马首是瞻。

陈承影道:“林公声明威望,岂是常人能比。何以将我和林公相比?”

陈宝盛道:“我曾听得一桩公案,乃是我还没出生之时,英人传教士以及医生在乌山石神光寺租赁房屋,侯官知县无知盖印批准,承认了英人违约入城为合法,开创了英人在通商口岸进城居住的先例,福州市民得知这一消息,一片哗然。当时林公正在家养病,得知消息后,也无办法,只是联合一批乡绅,书写公启质问知县,联名向巡抚递交公呈,要求将英国人驱逐出城。以林公之威望,尚无办法,父亲更不必怪自己无能为力了。”

陈承影听了,倒是想起这事,心有所悟,只是嘴里恼怒道:“祖祠保护不了,你又用这话宽慰我什么用,一派胡言乱语,退下。”

宝盛知道冒犯了父亲的虎威,当即退下。陈承影当即唤了三个清客,道:“如果联合乡绅,联名向巡抚递交公呈,让巡抚出面处理此事,各位以为如何?”

田耳道:“此计大妙,以大人之威望,联合乡绅易如反掌,只不过以乡绅为首,还必须联合乡民,以造声势,巡抚将不得不出手。”

当下计议已定,写了启事帖子,分别呈送有交往的乡绅同僚。计有光禄坊许友,不仕,工书善画能诗,时称三绝,有文名;林吉,进士,书法家,官至内阁中书,退休后居住光禄坊养老;李馥,举人,官至浙江巡抚,退休闲住于黄巷;林昌邑,举人,文学家,著述颇丰,居住宫巷,等等。

次日,又决定上川石山看望情形,不料还未出发,突然川石山陈家子弟来报:由于群众张贴告白,拆毁英人建筑,与英人雇员发生冲突,只怕后面英国人会有更大举动,请陈承影去主持大局。

陈承影赶到川石山,见在陈家祠堂后面,正要拔地而起的砖石建筑,被当地群众一阵拆翻在地,领头的乃是一个强壮小伙子,唤做陈大樟。陈大樟练过拳脚,一身力气,脾气急躁,正在二十来岁的好光景,眼见工匠们将墙垒得越来越高,心里着急,趁夜里鼓动大家冲过看守,或砸或推,夷为平地。英人以及雇员人数不多,也不敢动手,夹着尾巴去,肯定搬救兵去了。而屋宇墙上的告白,警告洋人不得在此兴建屋宇,否则必将抗争到底,不得安宁,言辞甚是务实激烈,问了,方知是陈宗耕的笔意。

次日,一队荷枪英国士兵登上岛来,为首的叫罗切斯,叫嚣着要捉拿骚乱村民,更要拿首事之人陈大樟去问罪。当英人要涌进祠堂时,村民十分愤慨,便用石头、瓦片还击。罗切斯见状,下令开枪。陈承影指挥村民,以农具当武器,守住祠堂。双方交战,毕竟是英国水兵枪支厉害,强行攻进祠堂,并在祠堂里撒下火药,声称若不签订允许建教堂的协议,将引炸药炸了祠堂。

陈承影等从祠堂撤退,清点负伤村民,发现除了十余人负伤,村民陈树声重伤死亡。当下不敢怠慢,急急引了部分村民撤回福州,写了状子,由一伙乡绅起头,带领村民到巡抚衙门。路人听了是英国人又闹事,纷纷加入,一时声势浩大,引为福州一大事件。

却说李碧玉小姐对陈宝回心生愤恨,反而身体有了好转。其母牛氏,见女儿身体复苏,想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时间远了,私奔的事传将出去,连给女儿找个婆家都没有机会了,不如先托人找一户人家,冲冲喜。便与李老爷商量,李老爷是富甲一方的商人,对女儿的举动恨铁不成钢,心里也只想把女儿当成包袱卸了,听了夫人意见,也没有异议,由牛氏张罗去。牛氏请了说亲的媒人秦嫂子来,说了小姐的事。秦嫂子心里有个账本,哪家哪户,什么门第,有男有女,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一一清楚。听了牛夫人的意思,心里头账本哗啦啦一翻,匆忙间却找不到合适的。原来她说亲道媒,多是寻常小户人家,这大富大贵的家庭,平常她少能进去,也轮不到她来掺乎。不过她嘴里倒不谦虚,道:“合适的倒是有几家,只不过不知夫人想要多高的门第,说说我心里倒有个谱。”虽说如今女儿倒像脏了的水,想早点儿泼出去,但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多少也要个合适的人家,于是道:“要求高了恐怕为难你,但凡你觉得不太寒酸的,都可以报来我听听。”秦嫂子道:“哎哟,在你眼里不寒酸的,在我们眼里就是富贵人家了,我这就张罗去。”

于是秦嫂子就在李府进进出出,寻了几家,夫人都不中意。秦嫂子忙里忙外,却引得一个人的注意,那人便是经常来李家辛夷楼借书的林舒。林舒想媒人进进出出,自己已经探听不是为李家兄弟,肯定是为李家小姐。原来林舒在李家一来二去,早对小姐有意,于是瞅了个空把秦嫂子拦住,问道:“可是为李家小姐说亲?”秦嫂子道:“正是。”林舒道:“可有眉目?”秦嫂子道:“都道穷人家难说媒,富人家更不易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林舒道:“我有一个人选,你可想听听?”秦嫂子道:“你是读书子弟,管你的书去,怎好管这种事。”林舒道:“若是别人家的事,我才没有闲心管,我推荐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在下。”秦嫂子听了,笑道:“不是我笑话你,若是你这样的人家能成,我早就说成了。”原来秦嫂子对林舒的家境也了解一二:家住南门兜,小时候在私塾旁听,聪颖异常,后来父亲经营盐务,运盐船触礁沉没,不但倾家荡产,人也没有回来,林舒便与母亲相依为命。稍稍懂事之后,在自家墙上写下“读书则生,不则入棺”,激励自己改变现状。

林舒见秦嫂子打退堂鼓,道:“我也跟你明说了,我常在李家出入,早对李家小姐有意,李家小姐对我也不错,若不是我家贫,早已请媒人上门说亲了。如今李家要主动寻亲,机不可失,你只替我报上去,成了,成就一桩美事,你也省事了,不成,你也不损失什么,有何不可。如今我身上没有银子,无法谢予,日后必定重谢。”秦嫂子道:“你有这份心,我倒不是想泼冷水,婚姻就是生意,不是施舍,讲究个相当,以你的身家,倒叫我跟夫人说出什么相当的本钱?”林舒脑子甚是灵活,道:“你就跟夫人说,我什么都没有,但还是有前程的,下一期科考,看我考个举人,必中无疑。”秦嫂子笑道:“我做媒许多年,这倒是头一遭许空头前程。且不说这前程李家看不看得上,你就说,你那小户家舍,怎么把一个大家闺秀给娶进去?”原来林舒与母亲住的是两间旧屋,想李家这样的小姐,怎么住得了那起了台风就漏雨的屋舍呢!

林舒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道:“若是李家问起屋舍,你便老老实实将我的话传达: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李家不是寻常市侩人家,必定明白我的意思。”秦嫂也听不懂这是什么迷魂汤,被林舒缠得没有办法,虽觉得无指望,但只好答应,就当做一件善事。

秦嫂子放在心上,照实说了,也只是想完成嘱托,对林舒有个交代。哪知道牛夫人听了,倒是有点意思,便与老爷商量。原来李家此番找人家,倒并非主要看门户高贵,更要看的是对方子弟是否长进。原来媒人牵线的,均是觉得品格不高不够长进之辈。这林舒,夫妻倒觉得人品尚好,志存高远,虽然眼前困顿,但可以考虑。只是又想,以林舒目前之处境,若将女儿嫁给他,门下高下也太显著了,女儿又怎么住得惯林舒家的房子。

当下踌躇未定。那林舒着急,从媒人那里探听到消息,也自烦闷,长吁短叹。原来不以自己出身为耻,但出身贫寒,还是成为掣肘,世人都望出身好,还是硬道理的。他母亲听了,便问缘故。林舒倒是与母亲无话不谈,便将情况说了。他母亲一面感叹自己家境,一面道:“这亲事,既然有五分希望,那另五分,其实就在媒人的嘴里,她肯把你说成,定然能找到说成的理由。”林舒得了受益,便弄了五两银子,塞给秦嫂道:“这是原先答应你的,待说成了,还有重谢。”秦嫂子接过银子,喜笑颜开道:“你这桩亲事,要说成,比登天还难。”林舒道:“还得靠你通天的本领,想来没什么能难倒你的。”

秦嫂得到甜头,脑子也灵光,当即想出一个法子,跟牛夫人商议道:“既然中意林舒这个人,又不中意他的门户,不如将他招来入赘了,两全其美。”牛夫人道:“好是好,但他是个读书人,听说也是孝子,怎肯答应。”秦嫂子道:“他这是撞了大运,怎肯不答应,但凡脑袋没读书读痴了,都晓得住在李家大院子要比他自己家强上百倍。既然你们愿意,我自跟他说去。”又到林家,当着母子的面说了此事。这可给母子出了道难题,左思右想,权衡利弊,如鸡肋般嚼了几天几夜,狠狠心,答应了——林舒读了许多奇书,性情不羁,倒不在乎,母亲看在儿子求亲心切,难得遇上这样的好人家,咬咬牙应了。

李碧玉既对陈宝回无望,便由父母处置。听得是林舒,也无意见。于是选个近的好日子,匆匆把亲事定了。李家上下松了一口气,总算把一块烫手山芋给搁下了。

但是一波方平一波又起。却说这一日李碧玉胸闷难当,一时呕吐,请了郎中来看。郎中一搭脉,直叫不是病,是有喜了。牛夫人一听,大惊失色,赶忙重赏郎中,要他切记封口。原来李碧玉和陈宝回私奔之中,早已暗结珠胎。心急之下,赶紧将媒人秦嫂叫了来,吩咐去林家许一个日子,赶紧成婚。秦嫂寻思,见过急的,没见过急成这样的。秦嫂去和林家说了意思,请了先生,定了个不远不近的日期。牛夫人还是嫌日子远了。秦嫂子多嘴,问了一句,道为何如此之紧。牛夫人想,此时若想做成,定然要叫秦嫂卷进来周旋,否则迟早露馅。况且跟秦嫂打这么久交道,也晓得是可以收买的,当即把秦嫂唤了进去,给了银两,“瞒你也不是办法,原委是如此这般。”饶是秦嫂见多识广,这种状况也是头一遭遇见,当即道:“我看小姐这情形,也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即便明日结婚,恐怕也瞒不过。”牛夫人当即问计。秦嫂道:“既是陈家的骨肉,不如跟陈家提起,或者看在腹中胎儿的份儿上,答应结亲。”牛夫人道:“如今陈家与我家都已另有婚约,即便他答应,未必能做到。倘若做不到,闹得沸沸扬扬,更是无脸无面了。”

权衡之下,秦嫂尽心,想了一个主意,去药铺中买了一副下药,到了李家,又叫热了一壶好酒,到了小姐闺中,让小姐把药服了。一时间,一阵腹痛,骨碌碌滚将下来,都是血块,后来落下一团东西,在马桶内。秦嫂见了,喜道:“下来了下来了。”牛夫人喜道:“多谢祖宗有灵,逢着秦嫂这个救星了。”

秦嫂也高兴——若是将来林舒发现小姐怀了人家的骨肉,必将怪自己。如此这般,把这个麻烦先躲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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