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宝鼎经殿试之后,获得二甲头名,入翰林院。消息传来,举家庆贺。陈承影这才将家中之事,川石山中英之争,写了信函寄予宝鼎,亦让他在京中周旋。
陈大樟在川石山招了健勇村民,组成了陈家团练,每日里舞着器械,与英人对峙。英人水兵来了一天后,便撤走,留人监工狐假虎威。但有了团练之后,他们再不敢颐指气使。后陈大樟又指挥团练,于夜间将英人所建造之墙基捣毁。英人再次派了一队水兵来,团练于岸边用弓箭射击,积极阻挠,双方互相有伤亡。但此次阻挠让英国人也颇头疼,明白乡民以死抗争的决心。英人只得通过领事馆向巡抚施加压力,要求处置刁民,却再不敢妄动。
陈承影晓得团练起了效果,很是振奋,当下调动陈家乡绅出钱出资,以养团练,暂不细表。
且说宝回在家中养得元气,也能看些诗书了。一日,想起父亲曾跟他说过的陈宗耕,其做的白鹭诗宝回印象深刻,便请求父亲邀约见陈宗耕。陈承影道:“近来川石山英人作乱,待平静了再做理会。现在你倒是到梅家走一遭才是。”
宝回这才想起,与梅家小姐订了婚,心里一阵苦涩。虽是如此,却还不晓得梅家小姐长得是牛是马,这婚姻像一个谜。恰逢八月中秋到来,南后街早早张灯结彩,甚是热闹。陈承影便聚了厚礼,让宝回送去,偌大排场,自不必说。梅怡春问了宝回病情,宝回早有准备,敷衍了一回,绝口不会提起自己是因情而生病的。梅怡春见他身体大有起色,十分高兴,大摆宴席,又是谈诗论词,让宝回高谈阔论,以示自己眼光高远。宝回心中只有一事,既然一桩自己的婚事,若不见见将来的新娘子是何模样,总是一个谜团藏在心中。当下言语中不由得提起梅小姐近况,梅怡春深知其意,让小姐从廊台中穿过。宝回只粗粗看了一眼,不由得酸甜苦辣,涌上心头。你道是为何,梅小姐论相貌,比李碧玉更胜一筹,其中袅娜风度,远远见着,便是心醉神迷的。照理来说,他是该喜。怎奈一见这情景,那私奔受苦、相思病痛百种滋味一并涌上心头,倒不知是喜是忧,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了。当下动了愁肠,饮食也无味。直到回了家,在心中才理出个头绪,梅家小姐的音容笑貌居然浮出眼帘,却将原来的相思之苦,渐渐移到这里了。虽自觉惭愧,却想着李碧玉的绝情书,生出一种恨来,自有一种快慰。原来这少年人陷入情事,最亦痴;但能放得下的,也最易移情别恋。
也是这时节,李碧玉与林舒成了亲。林舒家境清贫,又是入赘的,也不拘礼节,全由李家主持了算。先是,定亲之时,按照礼节,李家也请了一个媒人,两个月老齐到林家,设宴款待过,二位上了轿子,叫了一个叔伯持帖,去李家求亲。李家也设宴相留,回了允帖。到了第三日,李家出资,让林家办齐金银珠翠首饰、装蟒刻丝绸缎绫罗衣服、酒肉果品共是二十几抬,行过礼去。当下选定花柱之期。
到了吉日,林家张灯结彩,先请两个月老吃了一顿,黄昏时分大吹大擂。备了几十对官衔灯笼,全服执事,又是一帮细乐,八对纱灯,引了四台大轿,林舒端坐在内,后面四对轿子,便是家中至亲,同送入赘。
到了李家门口,开门钱送了几封。重门洞开,里面一帮乐声迎了出来,轿子里的人全出来。李老爷纱帽蟒袍,迎了出来,揖让升阶。然后一帮细乐,八对绛纱灯,映着林公子,纱帽宫袍,簪花披红,低头进去。到了花厅,拜见李老爷,李老爷携新婿正面一席坐下,余人两列相陪。献过三遍茶,摆上酒席,前后一共是三十来席,场面非凡,下面奏着细乐。定席之后,乐声止了,戏子上来参了堂,磕头下去,打动锣鼓,跳出一出《加官》,演了一出《张仙送子》,一出《封赠》。场面做足,戏子正本做完,众家人掌了花柱,将林公子送入新房。厅上众人换席看戏,直到天明才散。
林公子入了洞房,借着烛光看了李碧玉,比起平日,越发得娇艳百倍。洞房花烛,亦是人生得意时,一时心满意足,自不必说。只说次日起来,记起新婚之夜,没有落红的,林舒虽是童男子出身,却也不是白痴,便奇了怪,当时不忍问。后过了数日,熟稔之时问起,李碧玉原有得秦嫂交代,并不慌张,只道原来在花园里跌了一跤,彼时落了红。林舒毕竟不晓得仔细究竟,半信半疑,也不多事,权且放下。
却说陈承影这一日,到了川石岛看了团练的事,陈大樟带得他们每日里巡逻操练,也要让英人知晓这块地不是好拿的。陈承影见众志成城,甚有底气。当日想起了陈宗耕,便去他家里看看。岛人引了进去,却见家徒四壁,宗耕放牛去了,家中只有陈母,是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面容颇显沧桑,正在织网。陈承影便问了家境,家中还有何人,陈母没等回答,便落泪了,道:“自他爹走了之后,家就破了,本来有两个儿子,如今只剩一个了。”陈承影忙问究竟,陈母道:“如今家中只靠我做些女活度日,怎能养得起两个孩子,去年有线人来说,把小儿子卖到福州去了,为他求条生路。”陈承影听了,不胜唏嘘,只劝道:“着实可怜。还好宗耕懂事,甚有才学,定能出头。”陈母听了,眼泪却落得更厉害了,道:“只怕这个也留不住了。”陈承影忙问何故。陈母道:“如今他替人放牛,加上我这营生,抚养长大恐怕不易。线人曾言,若有好主,也把他卖了,我也应允了。”陈承影叹了气,随即让人把陈宗耕唤回来,道:“我那三子陈宝回,上次听了宗耕的诗,好生羡慕,曾要来与宗耕一会,因此地英人作乱,被我劝阻。今天宗耕可随我回去一趟,停留几日?”陈母哪有不应之理,当下由陈承影带回。
宗耕初入陈府,如笼中之鸟入了山林,一时眼睛都忙不过来。宝回与宗耕年纪相仿,兴趣相投,带着他在家中一一浏览。单说未进门,就觉得两侧高大的马头墙威严气势,牌堵上人物故事灰塑也是精致,门扇下半部用藤条和门钉装饰成喜字、万字图案,卷棚屋檐,双坡泻水,一对莲花垂柱,美观有余。入了门,三间排门头房,迎面插屏,屏后高大围墙,进石框大门,为大院,院前后两进,四道马鞍墙,喜尾翘角,优美且壮观。绕插屏,转走廊,为大天井,厅堂面阔三间,进深七柱。又有青石柱础,状若弥须座,四面雕刻梅兰竹菊,精致之功,让宗耕印象深刻。正房楠木门四扇,门上部框架饰漏花,中嵌楠木花窗,分别为鼎、壶、簋、爵等精雕图饰。正厅上驼峰、斗、拱、托等,皆精雕细刻。过首进后厅后天井,又如石框大门为二进,依旧是大气精致之做工,令人目不暇接。
次日,又观赏了东花园,园中建有阁楼一座,名为天香阁,前有鱼池、假山、八角亭。假山石笋上,刻有“坐花醉月”、“夏云献态”、“濠濮闲意”题词,以显主人雅趣。八角亭上一副对联,曰“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园中鱼池、桂花相映,又有走廊,通往小书房,房前花木荫翳,清幽雅致,不但有老梅,还有曼陀罗、番石榴等名贵花木。宗耕见了,流连忘返。
次日,陈承影想试试两人文才,便用纸写了一行题目,乃是“身修而后家齐”,请两人各写一篇文字。半日后取了,所谓不比不知,一比就有内容了。陈宗耕做的文章,理真法老,头头是道,显然平日里对历届科墨、宗师考卷多有研读,法有所悟。宝回的文章,也是不错的,但与之相比,便有理论浮华之感,缺乏实诚。陈承影对两者比较了,做了评论,宝回不满道:“我是以诗之情趣入文,不合常理而已,不知者未必看得出来。”陈承影回道:“八股文章做得好,随你做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实打实的。若是八股做不好,随你诗写得多有情趣,都是野狐禅,邪门歪道。”对陈宗耕文才喜欢不已。
当下心里有所思,便跟夫人说陈宗耕的境况,道:“这个孩子,若是流落在外,做了凡夫俗子,倒是埋没了。他也是陈家子嗣,几代前同是一家,我有心将他过继来,让他学有所成,不知你意下如何?”夫人道:“你既有好心好意,我也没有异议。只不过目前已有七个儿子,除了宝鼎取得功名,其余的各有性情,你悉心教子,已经忙得焦头烂额,若再加一个,你又指望他成才,我只怕你心力交瘁。”陈承影道:“不然,此子甚有根基,自我看到其放牛而读书,便知秉性又好,俗话说,良师益友,若能和宝回等同窗共读,亦师亦友,相互进益,岂不一举两得?”夫人提醒道:“虽是好事,但办事须有分寸,各方面还都得周全,也让外人能说得过去。”陈承影道:“这个自然。”
于是,陈承影先去探听陈宗耕的口风。陈宗耕明白了其意,道:“老爷用心恩德,没齿不忘。虽说如此,只不过此后母亲一人,我还是要去照看,她若是饿着肚子,我也是吃不下一口饭的,他年若有功名,生母也是不能忘的,此意须得请老爷谅解。”陈承影听了,更加喜欢了,心道:“他是将儒道学到心里去了。虽说才高八斗者历来有之,但其中不乏忘恩负义,卖友求荣者,此子甚有恩义,将来也必不忘我。”当下好言抚慰道:“虽是有过继仪式书约,但我岂能阻你尽孝,一切举动,皆为你前程着想。”陈宗耕赶忙叩头谢礼。宝回亦欢喜不已。
陈宗耕道:“我有一言,但请老爷别误会我求荣心急。因我弟卖了之时,线人曾言有合适主家,也要将我卖了,必在左右打听。此事若不急做,被线人抢了先,母亲若收了线人的钱,那就又有麻烦了。”陈承影点头称是,道:“此事是宜急做。”
于是,筹了些礼物,又带了陈宗耕与宝回,来道川石岛陈家。见了陈母,道:“前日里听了你要卖儿的事,心中好不落忍,倒有个商议,不知眼前该不该说。”陈母道:“你有什么话但管说,又何妨。”陈承影犹豫了半晌道:“不说罢了,说了倒惹得乡亲们议论。”陈母急道:“这里又没有乡亲们,但说罢了。”陈承影这才开口道:“我寻思了数日,宗耕这孩子是有根基,若得培养,将来是有前程的,听说你要卖儿,怕流落到一些人家做牛做马,荒废了,甚至你们母子不能再见,白忙活一场。如今我倒有心,你若不肯嫌弃,把令郎过继给我,我将他抚养成人。我并非缺子,乃着实是可惜他的前程,你可斟酌斟酌。”陈母方才见了宝回,已知晓陈府大致境况,道:“若能如此,就是我儿子恩星照命,我有什么需要斟酌的。”陈承影道:“况且到了我家,你若要见他,可以随时来;他若想来看你,也可以随时回来。话虽如此,我们还是要仪式文书,我也要送五十两银子给你。”陈母道:“如此甚好,累你抚养,我哪还能要你银子?”陈承影道:“这是必要的。”命令家人把礼物抬进,又将五十两银子拿定。过了几日,来到陈家设了七八桌聘请乡亲,又请了陈承茂做凭证,写了过继文书。那文书道:
“立过继文书陈牛氏,今将大儿陈宗耕,年方十四岁,因衣食无措,情愿出继与陈承影名下为义子。此后成人婚娶,俱系陈承影抚养,立嗣承桃,两无异说。如有天年不测,各听天命。今欲有凭,立此过继文书,永远存照。”
随后是日期,中人姓名。两家画押,自此都称亲家,来往不断。陈承影将陈宗耕视为榜样,凡事以其为正,用以教谕宝回,反得成果。
这一日,忽然巡抚衙门来了两个差官,两匹马,报名进门,要请陈承影出来。家人看这阵势,都慌了,说道:“不好了,定是与洋人告状输了,如今要抓老爷去了。”顿时一片忙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