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刘木匠来到里间屋子里,点燃了油灯。他觉得得屋子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他吹灭了灯,躺在床上,没有一点睡意。屋外刮起了风,屋门被风吹动着响了一下,听起来像是敲门声。过了一会儿,屋门又响了一下,接下来便无声无息了。
他从床上起来,点燃油灯,从屋角找出木工用的工具箱。坐在一个木墩上,熟练地拿着一个木刀,他的手中还拿着一块只有拳头大小的木块。他看了看,这是他从烧火的木柴中挑出来的。他把木块放在手中反复打量着,他实在不知道这样的木块适合雕刻成什么。
他是葫芦湾村一带有名的木匠。他做出的农具不但结实,而且还能雕刻出各种精美的图案。方圆十几个村庄,凡是富裕的人家,差不多都找他打过家具。
刘家的木匠活,到他这里已经传了八代了,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刘富,二儿子叫刘传。两个儿子到了十七八岁,已把他的手艺学得差不多了。随着两个儿子一天天长大,他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难过。村里每次派丁或者抽丁,他都会招惹一些麻烦。因为他有两个儿子,村里的甲保长毫无例外会把他家作为派丁的对象。每逢这个时候,他都要变卖家产给甲保长送钱,只有这样才能免去他家的任务。遇有部队路过村子附近时,他的日子就更不好过,只要一看到部队抓壮丁,他就首先想到两个儿子会不会被抓走。一天夜里,他正在睡梦中,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接下来,还未等他开门,屋门已被砸开,从屋外闯进来三个当兵的,不由分说便把刘富给抓走了。刘富走后,他一听到夜晚的敲门声,浑身便不住地发抖。为了不让刘传再被抓走,他在家里挖了一个地洞,只要遇到有人敲门,赶紧让刘传躲进地洞里。
去年秋天,刘富突然回到家里,父子俩抱在一起大哭一场。他在这天夜里,跑到村子东边的关帝庙里,为关帝爷烧了一炷香,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感谢关帝爷保佑儿子平安归来。刘富回家的第二天,高青田带人来了,说刘富在外边参加了八路军,不由分说便把刘富给带走了。他四处借钱,托人想把儿子买出来。就在他怀揣着钱走到县城时,听说刘富被当作八路军的嫌疑给活埋了。他在庄稼地里坐上一天,直到天黑后才回到家里。他强忍着悲愤,故作镇静,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老伴。事实上,老伴在他离开家后便知道了这件事。十多天后的一个夜里,老伴呼唤着刘富的名字咽了气。老伴死后,他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
这件事过后不久,日伪和平救国军六十二师从村子里路过。他听说后赶紧让刘传躲到地洞里。这次刘传没有听从他的话,刘传对他说,我再也不愿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反正我早晚有一天也会被他们抓走的。我不如现在就去当兵,只有当了兵,手里有了枪,才能报咱家的仇。父亲你不要再拦我了,一天不把高青田打死,我就一天不回来见您。刘传说完这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传走后,他整日郁闷不安。他甚至很少出门,只有干活的时候才悄悄来到庄稼地。他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觉得无脸见人。只要一见到村里人,他就会听到村里人对他的斥责声。是的,你的大儿子被日伪军害死了,可你又让二儿子当了汉奸,汉奸,这是一个多么让人痛恨的字眼呀,现在却降临到他的头上了。唯一让他安慰是,刘传对他说过,他要是不把高青田打死,就不会回家了。可这些话能对谁说呢,他只有把它沤烂在肚子里。要是让高青田知道了,他还有日子过吗?
后来,他再也无心雕刻那些小动物图案了。他开始用木刀雕刻出一个人的头像。每刻完一个头像,他都要用斧头狠狠地劈碎,然后放在锅灶里焚烧。时间一长,他刻出的头像越来越像是一个人,那就是高青田。就这样,他不厌其烦地刻出一个又一个高青田的头像,又一次次地劈碎焚烧。他的心情坏到极点时,一不小心,木刀就会割伤他的手。有时候,他一边用木刀刻,一边不停地说着,说到伤心之处,就会用木刀把自己的手割伤。这样,他的手掌上便留下一道道细小的伤疤。
今天晚上,他再也无法静下心来。白天发生的一切,在他的眼前浮现。早晨,特务队的伪兵突然包围了村子。特务队的人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他们挨家挨户去搜,说是共党干部住在村子里,要是谁敢窝藏共党干部,查出来要灭他全家。他听后一阵兴奋,巴不得共产党的部队早一天来到村里,把特务队的人全部消灭。可惜的是这次只来了一个人,而不是来了部队。
吃早饭的时候,从村东的关帝庙里传来几声枪响,说是特务队从刘玉甫家抓住了共党干部,特务队把共党干部打死在关帝庙了。他听说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流了不少的泪水。在这个村子里,只有他和刘玉甫是拜把子兄弟。对他来说,刘玉甫出了事就是塌天的大事。他知道刘玉甫是共产党的交通员,这件事,不是有人告密,就是刘玉甫当了叛徒。他怎么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半晌的时候,他又听到村子的东边传来几声枪响。他躲在家里,猜测着枪声可能造成的后果。他甚至产生这样的念头,一定是特务队把刘玉甫给抓走打死在村子东边了——他再也不敢想像下去了,他尽可能说服自己,刚才那枪声是因为别的事情,和刘玉甫无关,和玉甫兄弟无关——大约过了一顿饭功夫,村子的东边又传来几声枪响。他实在想像不出为何会接二连三传来枪声。有几次他从家中出来,走到大门口时,看到特务队的伪兵在村子里转悠,他赶紧又回到家里。
他觉得这一天过的真是漫长啊,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他想到刘玉甫家看一看。不知为什么,刚一走出大门口,他的双腿便不住地发软,几乎走不动路。他只得回到家,呆在屋子里。
他又吹灭油灯,躺在床上。明天,他一定要到刘玉甫家看看,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