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凤是秦八的正印夫人,她是葫芦沟老书记马一波的小闺女。马一波生前跟秦如海是至交,两家结了亲家。这门亲事秦八不大乐意。九凤人长得丑,满脸麻子,女人脸要是生了麻子,杨柳细腰也不值钱了。秦如海不只在村人面前说一不二,在家里更是说了算。秦如海说娶,秦八乖乖就娶过来了。九凤给秦家生下一儿一女,秦八再也不沾九凤的身了,在外打起了野食,明处暗处有那么几个相好的女人。秦如海知道秦八在外拈花惹草,暗里说过秦八几回,但秦八色性不改,依旧如故,也就不再说了。秦如海年轻时跟村上文艺宣传队的报幕员也好过,这个底子秦八一清二楚。上梁不正下梁歪,自个儿身子不正,秦如海也不能把秦八怎么样。
跟翠枝儿好上那还是秦如海刚死那阵子。翠枝儿是四川那边过来的,在镇办工厂缝袜筒。小丫头让秦八给挂上了。翠枝儿样子并不突出,五官结构不算周正,可脸皮细嫩白皙。秦八正是看上了翠枝儿这张嫩脸,要知九凤那张脸,恶心了秦八好多年了。也怪秦八大意,一来二去的翠枝儿有了身孕。偷情事小,弄出个崽子事可就大了。秦八张罗着要翠枝儿去县医院打掉。翠枝儿死活不去,捂着肚子干呕,吐得汤汤水水的。那样子不像是多重的妊娠反应,虚张声势的成分大些。翠枝儿非要给乱石窑生个小村长,这可吓坏了秦八,弄真了这事,郭书记不给他剥层皮卵蛋子捏碎才怪。秦八鬼心眼儿有的是,想来个移花接木,把想法跟翠枝儿说了。翠枝儿听了骂秦八王八蛋,快活够了要把人一脚蹬开了是吧,你秦八还是个人不?秦八祖宗奶奶地求,掰开了揉碎了,给翠枝儿分析利弊,嘴皮子磨下去三层。小女子到底好唬,耳根子软,哭哭啼啼说她什么都不懂,随秦八安排去,反正这个小村长是要生下来的。
这头安抚下翠枝儿,秦八来不及系鞋带,趿拉着鞋,小跑着去找屠夫皮五。屠夫皮五个儿矮,还瘦,胆子小,干的却是攮刀子的生计。为了给自己壮胆,每次下刀子前皮五都要喝口酒。二两烧酒下肚,皮五像换了个人。喝酒前是武大,酒后便是武二,满嘴酒气,鼻尖通红,刀子舞得呼呼生风。这个皮五三十好几了,还单身,没有娶着媳妇,整天背着个皮兜子走生计——兜子里插着各式各样的刀子,白刃撞击,叮当山响;走到哪儿吃到哪儿、睡到哪儿,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除杀猪宰羊屠狗外,皮五捎带着也劁猪骟马。反正刀刀见血,挣的都是要命钱。刀子上的生意淡下来,他也顺手贩卖羊狗皮,做点小杂碎生意。养了二村长,秦八给皮五下了话,劁猪骟马尻子里挤出的蛋丸捎回来,要给二村长补身子。皮五孤儿出身,胆小如鼠,对秦八言听计从。在外劁猪骟牲口挤出的蛋丸,悉数血淋淋地提回来,来不及回家先送到秦八家去。那几两肉通常用一根黄草棍穿着,打了个草结,形成个草圈提在手里。秦八接过来也在一只手里提着,另一只手拍着皮五的小脑壳说:“有好事哥也会想着你。”
好事说来就来了。对于一个中年光棍来说,还有什么能比娶媳妇更好的事呢。秦八急着要给翠枝儿找下家,就想到了皮五。不是秦八真惦记着皮五,是皮五性格弱一些,除了耍刀子杀猪纯是个窝囊废。窝囊废才好,才不会事情露了来跟他玩刀子。要说翠枝儿嫁给皮五,着实委屈了翠枝儿,可翠枝儿肚子里揣着个崽子,谁娶过去都是累赘。带犊儿的母牛好卖,带孩儿的女人愁嫁——好男人哪个愿意娶个揣着崽子的糟烂货?秦八说要给皮五介绍个女人,还是个川妹子,家里没什么人了,就图找个踏实过日子的男人,丑俊不计,穷富不嫌,过日子是把好手就行。皮五眼睛摁了开关,刷一下就亮瓦瓦的了,两只沾着猪油的手搓来搓去,搓出新鲜的油花来,不知怎么感激秦八好了。秦支书大手一挥说,感激倒是不用,只是人家嫁得急些,要娶得抓紧。皮五挠挠后脑说,要说娶女人我比哪个都急,我四处劁猪骟马,自个裆里那个东西没劁没骟,却闲了几十年没沾过荤腥。可家里面除了一张嘴,连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房子好歹也得修修瓦,墙上抹抹泥,刷一刷,亮瓦瓦的才像个过日子的气氛嘛。秦八说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房子我找些工匠来帮你修,人家女方在镇上缝袜筒,攒下了几个钱,屋里的箱子柜碗盏家什女方先置办,日后你对得起人家就成了。
秦八把翠枝儿夸得无可挑剔,独独瞒下了肚子里揣崽子这个事。
皮五跟翠枝儿相看完,乐得嘴巴咧到后腮帮上去了。各自回家后,翠枝儿找来秦八,骂秦八不是人,给找了这么个下烂货。秦八准备了满肚子说辞,又是连哄带骗地劝了大半天,翠枝儿才同意下嫁屠夫皮五。秦八是这样说的:“你嫁过去皮五也不敢睡你,还是咱俩好,他不过给咱当个幌子,你还是我的人。名分上委屈了点,可名分又是个什么呢,那不过是个心理安慰,连狗屎都不如。一个大活人跟狗屎都不如的东西较劲,那不是缺心眼是什么?”
翠枝儿同意嫁了,事就好办了。秦八请了工匠,修瓦、抹墙、刷涂料。屋里的摆设都是秦八掏腰包置办的,跟皮五说是翠枝儿花的钱。看着新家具抬进皮五家的黑屋子,秦八心疼。秦八说皮五啊皮五,我要不是有老婆,不会让你这个狗头白捡了个大便宜。皮五“嘿嘿”笑,傻蛋样儿,眼里乐开了花,有泪,像热锅里煮了一碗稀溜溜的鸡蛋汤。翠枝儿原以为秦八跟皮五说好了,皮五不会碰自己的身子。哪知这个皮五平日里胆小如鼠,在炕上睡女人,胆子却大得像南瓜,拾掇猪似的把翠枝儿给剥个精光。翠枝儿好像案板上待杀的母猪,夹不紧也捂不严,喊叫又不敢大声,只好让这个一身猪油味的瘦矬子给睡了。
半年后,翠枝儿生下个带把儿的驴蛋子,乐坏了皮五。翠枝儿抱着儿子,倚靠在堆起的一摞被子上,把儿子小嘴儿摁到乳头上去,头也不抬地跟皮五说:“取个名儿吧?”皮五脑子里没存几个汉字,笑嘻嘻地说:“早想好了,叫皮小五怎样?”翠枝儿头依旧没抬,手指蘸了唾液给儿子梳头发,说:“还能怎样?你说怎样就怎样。”皮小五这名叫开了,村人笑话起了皮五,说:“汉字有几千几万个,取个什么不好,偏取个皮小五,弄得不像父子,倒像是一家老大老二亲哥儿俩。”皮五“嘿嘿”直乐,说:“管他听起来像啥呢,给我皮五喊爹就行。”提着刀子出村杀猪去了,脚下生风,地踩得“咕咚咕咚”响。
没有不透风的墙,皮五还是知道了秦八跟翠枝儿的事。再去看皮小五的脸,皮五的心渐渐死了。小五脸上没有一处长得像自己,都说男孩脸像娘多一点,那骨架还是像爹的。骨血里传下来的,错不了。那皮小五咋看都是一个小秦八。去镇医院妇产科咨询了一回生儿育女的科学,回来照那个女医生说的,皮五掐手指算日子。这一算不打紧,科学才是硬道理——皮小五不是自己的种,孕期有三个月的差头呢。喝过酒皮屠夫拿小攮子逼问翠枝儿,翠枝儿害怕那柳叶刀,不得已如实相告。皮五丢下刀子,蹲地上哭得像个娘们儿。翠枝儿往起拉皮五,说:“皮五你起来,哭也算个爷们儿?小五是秦八的种,可小五大了会喊话了,还不是一声一声给你叫爹?小五喊爹,秦八敢答应,看我不撕了他嘴巴子。我跟秦八的事过去了,我也让秦八给糊弄了,从今往后踏实跟你过日子,你挣碗饭跟着你吃饭,你挣回副猪下水咱当猪肉吃,有酱油不愁没有瓶子装,我再给你生不就完了?”皮五是个蒸不熟煮不烂的货,还哭。翠枝儿一脚踹在皮五腚眼子上,皮五闹了个马趴。翠枝儿说:“要么你就把眼泪抹干净,咱该过日子过日子;要不你就拿刀子挑了秦八去,也给我出口恶气,跟我比画刀子算哪门子事!”皮五哭了一阵子不哭了,跺跺脚说:“那就塌心过日子好了。”翠枝儿拉起皮五,给皮五拍打衣衫上的尘土,说:“日子过是过,可不许你对小五另眼相待。”皮五擦抹着眼泪疙瘩说:“我皮五是那样的人么?”
这段风波算是过去了,但皮五在心里跟秦八结下了疙瘩,骨子里跟皮小五还是隔层皮,总亲不起来。从外面杀猪回来,漫漫长夜,一把子力气都用在了翠枝儿身上。期待着翠枝儿能怀上皮家的种。耕作了几个春秋下来,翠枝儿依旧肚腹平平。皮五泄气了,人家翠枝儿是生过儿子的,看来问题出在自个儿身上。没跟翠枝儿打招呼,去杨大先生的药铺买回几包子中药,提到前山五仙洞里偷偷煎着喝,还是不见成效。其实皮五是个傻蛋,翠枝儿为了不让皮五慢待了皮小五,决定不再生孩子了,瞒着皮五去县医院上了节育环,不在安全期的时候,事毕还要服避孕药,双重阻隔,还哪里能怀上皮五的崽子。但翠枝儿跟皮五过日子倒是死心塌地了。
自从翠枝嫁给了皮五,秦八再也没来找过翠枝儿。翠枝儿好像一张卫生纸,秦八擦过随手就丢开了。知道上了秦八的当,可生米做成了熟饭,一个小女子身处异乡,怎能跟秦八较劲呢?想开了也就好了。翠枝儿说她认命了,不认命又能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