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在乱石窑不是大户檐,秦姓不多,且关系较为疏远。秦八并不排行第八,无兄无弟,连个叔伯兄弟也没有,仅有两个姐姐远嫁他乡。没有家族势力在后边撑着,想要镇得住就得费点心思。打理完秦如海的丧事,秦八从朋友那里买回一辆捷达轿车。没有驾照,先开着,派出所的人都是哥们儿。他又在柳城狗市买了一条狗。决定买狗时就打定了主意,要买就买条公狗,母的白给也不要,雄性动物骨子里有股统领气质。秦八欣赏这种统领气质。这条狗不是名贵品种,名种狗秦八买不起不说,伺候起来也太娇贵,买狗不是买个小丫鬟使唤的,是要买来当贴身侍卫的。这是条杂交公狗,有藏獒血统,明显具有杂交生物改良后的优良特征,善奔跑,能撕咬,像秦八开的捷达车,皮实好养。
买车买狗都是冲着开酿酒坊的吴半斤来的。秦八把乱石窑有点头脸的扒拉一圈,能跟自己掰手腕争个高下的只有吴半斤。要想在乱石窑镇得住,先得镇住吴半斤。吴半斤与秦八年龄相仿,吴老爹早年几口烧锅干起家的。酒坊到了吴半斤手里,做勾兑酒买卖弄大了,挣了钱买辆小汽车,方向盘扭来扭去羡煞村人。吴半斤家里有钱,养着一条大公狗,这条狗散养着,吴半斤给取名“程咬金”。咬金在乱石窑出道不久,几场狠架掐下来,把全村的狗都降服了。狗群从此都看咬金狗眼行事,村里的母狗自然也让咬金霸占了。
买狗是秦八这盘棋布局上很关键的杀招,他要让自家的狗取代程咬金的位置。要说秦八使出这一招棋可够奇的,别小看了养狗这个事,打狗看主人,养狗也要看主人。狗事说到底还是人事,狗事弄妥帖了,人事也就妥帖一半了。
在给狗取名这个事上,秦八花费了大心思,他想给狗叫个“秦叔宝”。秦叔宝对程咬金,名字上先胜了一筹,可那样用意又太暴露,明显冲着吴半斤去的。秦八还不想跟吴半斤撕破脸,窗户纸没捅破,见了面还能嘻嘻哈哈。绞尽脑汁想了几天,秦支书给狗起了个颇具争议的名字——“二村长”。他的理论功利化太强,主人是大村长,狗是二村长,人畜两界秦家就都遮住了。在院子里秦八试着喊来喊去,二村长,二村长,越喊秦八越得意,觉得这名字取得甚是带劲,绵里藏针。
名字有了,接下来要训练二村长了。狗这东西威猛是其次,重要的是听话,主人说什么,它做什么,这样才能人畜合一。驯狗并非一日之功,秦八也没期待着速成,他有耐心训练出一条好狗来。为此在旧书市场淘换来一本《军警犬训练指南》,扎下心来仔细研读。秦八是支书,学过辩证法,也懂得理论联系实际的重要性。训练科目中,有一项是《军警犬训练指南》上没有的。他花气力训练二村长不能吃屎,乡下狗多散养,四处疯跑,整个村屯狗咬吵吵。养狗的人家很少给狗喂食,狗们都是走到哪儿吃到哪儿,这样一来人屎成了主食。咬金也吃屎。半斤家不缺狗食,可咬金在狗群里行走惯了,近墨者黑,也学着吃屎。这点吴半斤倒不在意,吃啥不是个吃,混饱肚子不闹人就成。秦八可不这么想,二村长是他秦八的狗,走到哪儿都得讲究个层次。邋里邋遢满街寻屎吃,一张嘴满口大粪味,掉的可不是狗的价,掉的是秦支书的价。
秦支书很讲究外在形象,出门必要穿西服,皮鞋擦得油光锃亮,梳头能当镜子照,又买了条金利来领带束在脖子上。除了给自己买好领带,秦八还买了条好狗链,链子镀着黄铜,看上去金光灿灿,像金链子。带蓝色碎花的金利来领带,是跟镀铜狗链子一起买回来的。这是秦支书亲口说的。
秦支书扯着金灿灿的狗链子,走哪儿把二村长带哪儿。为了这事,镇党委郭书记批评过秦八。郭书记说:“你个堂堂支书兼村长,走到哪儿屁股后都跟条狗,这像什么话?”郭书记说得很严肃,秦八却不在乎。这话郭书记是在办公室说的,屋子里就秦八跟郭书记两个人。郭书记跟秦如海有交情,郭秦两家还沾点拐弯亲戚,秦八在郭书记面前说话就有点不见外。秦八说:“郭书记就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小村官吧,哪像您,走到哪儿屁股后面都有秘书跟着。”郭书记踢了秦八一脚,说:“好你个秦八呀,你把狗当秘书带呀。”
后来这段话郭书记在酒桌上当个笑话,说给了镇里的几个副镇长,镇党委小胡秘书也在场。小胡秘书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丫头,一杆铁笔,一张刀子嘴。郭书记讲完这笑话,在场有几位把目光看向了她。小胡秘书脸色就难看了。她正跟派出所的干警小姜处对象,就让小姜悄悄备下了绳索。有一天秦八又把二村长带去了镇上,二村长刚从捷达车里蹦下来,小姜上来给二村长套上了绳套,拉着往镇上狗肉馆去。二村长往后挣,绳套越挣勒得越紧。秦八拉住小姜说:“小姜你这是做的哪篇文章?我没惹你,狗更没惹你,你凭什么套我狗?”小姜说秦支书的狗肉吃着香,说着继续往狗肉馆拉狗。小姜特种兵出身,身子骨像头牛,七八个秦八也近不得小姜的身。小胡秘书站出来了,小胡秘书说:“我让小姜套的,还要勒死这个狗东西,吃狗肉蘸盐花。”转脸对小姜说,“往狗肉馆拉,早杀早吃肉。”秦八见小胡秘书绷着脸,知道这里面必有蹊跷。他也听说小胡秘书跟小姜的恋爱关系,忽然明白小姜套狗病根在小胡秘书这儿,就赔上好脸来求小胡秘书。一问才知原委,忙给小胡秘书解释,好说歹说,小胡秘书才让小姜把狗给放了。
秦八去镇上再也不敢带二村长了。不过在乱石窑,还是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村上来客招待饭菜,吃剩下的那些汤水肉块丸子都是二村长的。当然这些残羹剩饭,秦八是不会打包提回家的,那样太丢份儿。秦八很在乎“份儿”。当领导的要有份儿,份儿就是架子,架子就是威严。领导有了威严就好了,就镇住了。治保委员姜大牙跟秦八交好,姜大牙还是秦如海当支书时提拔上来的,当然要死心塌地跟着秦八干。每回招待客人,秦八都要喊上姜大牙。餐毕,秦八送客,姜大牙殿后,必会用塑料袋给剩下的饭菜打包,提着送去秦书记家喂狗。
二村长经常吃招待乡领导的饭菜,腰粗腿壮虎虎生威,一看就有别于村上那些靠吃屎活命的野狗。村上当然不能天天招待客人,这样逢集秦八会到肉铺给二村长拎杂碎,那些杂碎秦八也不会给二村长生吃,要拌上佐料咸淡,上锅或蒸或炒,弄得有滋有味,吃起来喷喷香狗鼻子直耸。
打秦八买了捷达车,又买了条狗在家驯,吴半斤便猜到了秦八的心思。吴半斤不怕秦八,真要较上劲儿了,秦八还未必是吴半斤的对手。但吴半斤是个买卖人,买卖人有买卖人的精明,知道光棍不斗势力的道理。他吴半斤腰包鼓些,可毕竟不掌权势。可不要小看了这村官,成不了你的事,可要坏你事的能量还是无限的。就是这样的权钱较量,还是权占上风的时候多。吴半斤有个鬼心思,他计划要扩大酒坊了。盖房子要批块宅基地,要村上出手续盖戳子的。把秦八惹恼了,村委会的大红戳攥在掌心就是不给你扣,吴半斤到镇上土地所也没辙。吴半斤为避免与秦八正面冲突,也买了条铁链子,把程咬金锁起来了。吴半斤锁上了程咬金,秦八脸上没露出笑容来,心里还是很得意的。看来这一招棋是走对了。没有了程咬金,二村长成了乱石窑狗群新首领,后宫三千佳丽也都归二村长把持了。春秋两季是狗的发情季节,母狗们翘尾流涎,满街寻觅公狗,觅得如意郎君便当街低腰下腚,等待公狗爬背。
但秦八没打算让二村长淫乱后宫,他牵着二村长走在街上,路遇母狗低腰下腚示好,二村长又挣又扯,狗链子绷成了一条硬弦。秦八则把二村长锁在树上耐心教导:“你是我秦八的狗,不能见条母狗调腚就爬背,也不看看什么货色?在两性关系上务必保持高级审美趣味。”秦支书拿腔拿调,像在村委政治学习课上念条条款款。饱暖思淫欲,人况且不能根除性欲,何况是正在发情期的公狗呢。秦八生物学没学好,可将人心比狗心还是会比的。他给二村长物色下了几条好母狗,这几只狗都拴养,个个眉是眉眼是眼,毛色鲜亮,看上去清清爽爽,都是狗中美女。秦八对二村长说,不爬则已,要爬咱就爬西施。秦八牵着二村长去哪家,哪家主人都要热情接待。不是看狗,看的是狗主人。二村长也受到了不同凡响的礼遇,俨然上宾。母狗主人夸二村长是条好狗,这样的狗只有生在秦支书家,放在平常人家怕是养都养不活。表面夸狗,内里把马屁结结实实地拍在了秦八身上。秦八嘴上话说得很轻巧,说不就是条狗嘛。心里却是很受用。二狗院中缠缠绵绵,秦支书被请到屋里坐着慢慢喝茶聊天。
这样苦了咬金,母狗们在院外叫春,低一声,高一声,扯着细嗓门,给旧情人发求爱信号,隔墙送进了咬金耳朵。咬金把狗链子绷得咯嘣咯嘣响,还是不能脱身与旧爱交欢,只能在院内以呜呜低咽呼应失散许久的狗娃的娘们。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的,几家欢喜几家愁。二村长占着茅坑不拉屎,咬金又没有茅坑可占,闲置的茅坑让那些赖皮公狗们占去了。咬金被锁起来的那个春天,赖皮公狗们意外地找回了久违的“性福”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