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训班结束后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去了海慧的小吃铺。海慧见了我说:“你可回来了,你不在家,整得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我说:“你不是请律师了吗?”
海慧说:“请了,钱都给他了。律师姓温,温律师说,绝对没问题,让我等好消息吧。”
我问:“你给他多少钱?”
“一万啊。”海慧说。
“啊,怎么给他这么多?”我很惊讶。
海慧说:“他能保证我儿子没事,就是再多花点也行。”
我说:“现在的律师挺乱,净冒牌的,我打电话问关庭长,看他了解不。”
我挂通了关庭长的电话,他问:“哪个温律师?”
我说:“说是从西阳法院退休的。”
关庭长笑了说:“他算什么律师。啥证也没有,仗着是法院退休的,就靠拉关系,再不就是陪酒陪赌陪开心的,他代理最出名的一个案子都能编个小品:说有一个老农在公路边上放马,一个公司的老板喝多了,司机半路下车撒尿,老板就不停地按喇叭,把一匹马吓惊了,不住点地跑,跑哪儿去了也不知道。马跑丢了,老农就让老板赔,老板不赔,老农就把老板告上了法庭,老板就聘请了老温当代理。老温收了人家一千块钱代理费后,就找了老农,开始连蒙加唬说,他如何如何厉害,老板是没有过错的,让老农别告了,如果老农撤诉,他可以动员老板赔偿他一半的损失,诉讼费也由老板承担。老农让他给忽悠蒙了,就撤诉了,老板也兑现了一半损失和诉讼费。过后他又对老农得便宜卖乖说,你没找我代理,你这官司摆着赢,老板司机酒后驾车,老板又胡乱按喇叭,致使你的马受惊跑丢了,他得全赔,你们农村人就不抗忽悠。这时老农说了:我一开始就担心我的官司打不赢,你说让我撤诉时,我的马让人家给送回来了,那我就撤诉呗。”
我听了笑着说:“有点小品的味道,后边的包袱抖得挺好。”关庭长说:“找谁也不能找他。”
我说:“他应承的可挺硬呢,实行三包,包胜诉,包放人,包无罪。”
关庭长说:“他也太能吹了,就是出名的大律师也不敢这么吹,我看他这话是吹牛。”
我说:“事到如今也只好先这么地了,钱都给他了。”
一个月后,康小野的案子就到了北山区法院。具体办案人叫阚紫英。这个人我没见过,但我听说过,北山法院小寡妇多,说是小寡妇,实际都是离婚后未再婚的独身女人,有四五个,都在三十左右岁,二十不浪三十浪,每人都有一些风流韵事。阚紫英就是其中一个,她模样长得还算俊俏,大高个,圆脸盘,皮肤也白净,穿上法官服,很是英俊潇洒,就是平时打扮起来不伦不类。有人给她编顺口溜:“眼圈描得像熊猫,脸蛋抹得像白薯。短胸漏出半个乳,嘴唇像个血葫芦。”她二十七八才结婚,结婚那天要入洞房了,她却没了踪影,新郎全家人连夜到处找,最后在她的法庭找到了,她正和庭长袁亚彬还有几个同事在打麻将,结婚收的几千块钱也输得所剩无几了。新郎哭笑不得,这样的媳妇谁敢要,第二天便协议离了婚。离婚后阚紫英再没找,她说:“一个人多好,想干啥就干啥,多自由。”实际她哪天也没闲着,她早就跟袁亚彬搞上了。她进法院分到下面的法庭,给袁亚彬当书记员,袁亚彬业务素质高,俩人形影不离传帮带。她也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在整个北山法院,她的业务水平还是可以的,很多疑难复杂的案件,她都能整明白,大家都服气,领导也放心。当然她也跟袁亚彬学会了抽烟、酗酒、打麻将,多大赌都敢干,干起来几天几夜不回家。她妈就纳闷说:“紫英在家时挺好的,到法院咋变成这样了呢?”再有,就是这男女之间的事,很让领导脑袋疼。也曾找她谈过,要她注意影响,她说:“我影响什么了,我是一个女人,我要欢乐,我要爱情,我爱跟谁好就跟谁好,这是我的自由,碍着你们什么了?再说,这是我的个人隐私,以后你们不要再问了。”领导拿她没办法,随她的便了,后来有的领导也和她不清不白了。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事儿实在算不得个事儿,很多人都像她这么干,甚至比她还盛呢。但别人都没惹出事来,唯独她。
那年夏季三伏天,中午热得难受,袁亚彬骑摩托带着她去江边游泳。游完,阚紫英的裤衩没干,她没穿,就用裙子遮着,袁亚彬说:“你还是穿上吧。”
她说:“太湿,眒得难受,回去干了再穿呗。”她看看袁亚彬说,“以后我天天不穿,凉快,办那事还方便。”
回去的路上,袁亚彬骑摩托车在前,她坐在后边双手搂住袁亚彬的腰,紧紧靠在脊背上。袁亚彬把摩托车开得飞快,不知不觉中把她的裙子掀了起来,露出白花花的屁股来。阚紫英似睡非睡,浑然不知。后边有个拉砖的货车,司机和上边的装卸工都是些老爷们儿,个个异常兴奋。本来这车能超过去也不超,司机还把车紧紧地贴上去,边走边欣赏。终于,上边的装卸工忍不住,一起哄起来。阚紫英一摸,知道丢了丑,急忙用手去抓掀起的裙子,越急越抓不住,越抓不住,后边就越哄得厉害。人慌无智,她忘了自己在摩托车上,用双手去抓,摩托车一颠,阚紫英往后一仰摔下来,后边的货车只顾看热闹,来不及煞车,司机还算机敏,一打舵,车轮还是从阚紫英的右胳膊轧了过去。虽然动用了最好的医术也没保住她半个胳膊,这事,全市都知道。
开庭那天海慧说什么也要我去,我又因为有事去晚了,我去时正碰见报社的小记者鹿白在门口。
我问:“你怎么来了。”
她说:“我正在写一篇关于青少年犯罪的报告文学,觉得这个案子挺典型,就来旁听。”
我知道康小野未满十八岁,属未成年人,此案不公开审理,但他这种情况也不是不可旁听的。我进了审判庭,鹿白也跟进来,挨着我坐下了。
这时阚紫英说话了:“记者同志,我严肃地告诉你,今天是不公开审理此案,不许旁听和采访,请你自觉出去。”她一脸的威严,显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表情。
鹿白想说什么,但还没说出口,就被阚紫英截住了:“记者同志,没什么可商量的了。”她站起来挺直身躯,挥起一只胳膊,有力地摆动了一下,“我知道记者是无冕之王,但在别的地方行,在今天的法庭上不行,法律大于一切。”
鹿白说:“你说的啥呀,这都挨得上吗?”
阚紫英说:“你扰乱法庭秩序,你要负法律责任的,我最后说一遍,请你出去!”
鹿白看看我,我摇摇头,意思是让她出去,她可能是领会错了竟坐了下来。
阚紫英拍了一下桌子对法警说:“请行使你法警的权力。”门旁的法警走过来竟扯起鹿白的一只胳膊,连拉带搡的把她推了出去。
我为鹿白觉得难堪,我能想象得出一个自认为了不起的记者,即便她不是记者,就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子,此时此刻的心情,也一定很难受。这事轮到谁头上,也会有同感的。
法庭恢复了平静,阚紫英正襟危坐说:“控辩双方还有发问的吗?”
双方都表示没有了。
“本审判长发问:被告人康小野,你把进入被害人家以后的过程再陈述一遍。”
这时候我才有工夫打量海慧的儿子,本案的被告。他被剃光了头,脑皮上泛着青光,脸瘦成了一条条,显得贼眉鼠眼的。
“那天晚上我回家,看我妈被我爸打成那样,我就来气。这骚娘们儿不让我家过安稳,我也不能让她家过安静。我知道她家男的打更不在家,就把我家的菜刀夹在怀里,敲开她家的门。一进门,我就掏出菜刀说,你以后别跟我爸胡搞,省得我爸我妈直干仗,你实在受不了,我和你干。你再和我爸干,我就砍死你,我说着举起了菜刀。她开始挺害怕,后来见我也不真砍,就笑了说,你也会干?我说,你只要不和我爸搞,我就会。她说那咱俩就试试,就当我玩了一把‘小鸭子’。我俩就上床干起来。”
“半夜时她男人回来,见我俩这样就揍她。她就说我强奸她,她男人就把我捆起来,然后就报了案……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我说的都是实话。”
阚紫英看了一眼辩护席,说:“通过被告人的供诉,被告辩护人有什么意见?”
温律师说:“我的被告是无罪的。”
“公诉人提请法庭注意,被告人的供诉不能作为定案的依据,事实是,被告人是在被害人的家里抓获的,菜刀是被告人家的,精斑经鉴定也是被告人的,这些足以证明被告人犯强奸罪铁证如山,至于被告人系未成年人,那是法定从轻的情节,公诉人对此不提出异议。”
阚紫英又看了一眼辩护席,我觉得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默契的约定。
这时辩护人从公文包里掏出几张稿纸,举起来反唇相讥说:“本辩护人也是从事法律工作多年,这点法理还是明白的。我对我的被告人作无罪辩护,也是有证据的,这是本辩护人昨天采来的证据,看看被害人是怎么说的。”他大声地念起来,竟和被告人供诉的一模一样。他又念起了被害人男人的证言:“我本不想报案,我心里明白,这事不能全怨康小野,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可不管怨谁,自己的老婆让他爷俩干了,谁摊上不憋气,就把他捆上,报了案。”
温律师把证言宣读完,提交给法庭。阚紫英把证言看了看,然后和其他两位合议庭成员小声地嘀咕了几句说:“辩护人提交的证言,本法庭予以确认。”她转向公诉人说,“根据刚才的法庭调查,本合议庭充分考虑控辩双方的意见,本法庭认定被告人是无罪的。”
她的话音刚落,我看见海慧和温律师都露出了笑容。只是公诉人的脸拉下来,半天说:“法庭认定被告人无罪,那就意味着我们办错了。如果我们真的办错了,无论是从内部和外部,我们都要承担一定的责任的。”
阚紫英面无表情地说:“这些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按法律和事实办。”
公诉人问:“一点儿变通的余地都没有了?法院判处拘役、管制、缓刑都行,只要认定被告人有罪,怎么判都行。”
阚紫英说:“法律还能讨价还价吗?但考虑检法两家的关系,你们可以撤诉,否则我当庭宣告被告人无罪,当庭就释放。”
两个公诉人当庭商量一会儿说:“我们撤诉。”
闭庭后,阚紫英还是很给面子,她没有让法警马上把康小野送走,让海慧去买了好多吃的给他吃。我们没事就闲谈起来,我说:“你就当庭宣告无罪把他放了算了。”
阚紫英说:“我怕拿不准,检察院要抗诉怎么办?这样让他们撤回去,让他们把人放了多好。”
海慧说:“那我儿子还得遭多少日子罪呀?”
“用不了几天,多的都遭了,还差这么几天吗?要想不遭罪,你就好好教育你儿子别惹事。”阚紫英说着走开了,温律师也跟了出去。
海慧小声说:“公检法的说话咋都这样呢?”
我说:“冷横硬冲烦,职业病。”
我们就看着康小野吃东西。他几乎是狼吞虎咽,还特别能吃,五个松花蛋,五根火腿肠,一只烧鸡,让他吃个精光,还喝了一瓶矿泉水,吃完,把嘴一抹说:“妈还得给我拿点钱。”
“你要钱干啥,你也花不着啊?”海慧问。
“回去先给狱头,狱头再给管教。”她儿子说。
我说:“你别瞎说。”
法警接过来说:“他说的没错,你还是给他拿点吧,要不他回去就得遭罪。”
海慧掏出二百元钱塞到儿子的手里。法警给他戴上了手铐,带出了法庭,推上警车。海慧就扑到警车上哭,警车开走了,她就蹲在地上哭。
我劝慰着说:“他很快就出来,你还哭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