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太阳还没出来,徐丽起床,洗脸,拎包出门。徐丽不化妆,也没染红头发,这种色调儿的青年女性,在城市里,已不多见。
徐丽没打出租,她骑的是自行车,车筐里有一团馒头大的塑料包,上面写着天客隆超市。天客隆超市就在哥哥徐福家对过。徐丽向哥哥家驶去。
这个城市的早晨,跟黄昏没有多大区别,只要太阳不出来,天地间都是灰色的。灰色,是这个城市的主要色调。徐丽感受着这迎面而来的沙粒,她眯起了眼睛,似乎很享受。徐丽就是这样,即使是下着暴雨,她也不穿雨衣,不用雨具,她喜欢这样。
徐丽有着瘦瘦小小的身躯和几乎平着的胸,使她从后面看,像个十五六岁的中学生。林瑶瑶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以为她是徐福的弟弟。
徐丽到了徐福家,把车子推到了地下室的小房里,她有钥匙。然后把那团馒头大的东西,掖到了墙角的一堆杂物中。锁好车子,返身上楼。嫂子林瑶瑶的屋门关着,好像还没起床。小保姆的房间敞开了,人没在,可能去早市买菜了。徐丽轻轻走近侄女宝珠的房间,宝珠似在半梦半醒间。徐丽放下手包,脱掉外衣,坐到了宝珠的身边。
宝珠睁开眼睛,认出是姑姑,两只眼睛像一泓水一样,动了一下,无声地笑了。宝珠是个聋儿,也带着哑,她都四岁了,可整日安静得像一片羽毛。徐丽不记得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段话,大意是说:婴幼儿,是上帝派给人间的天使,她们的天真、可爱,任你如何劳累,都是心甘情愿的。可是随着时日,他们长大了,上帝就要掉包了,上帝把他们换成了魔鬼。如果一开始就给你一具魔鬼,人类早不玩了,都绝种了。看着侄女宝珠澄澈的眼睛,徐丽想,宝珠已经残疾,她长大,不会再被上帝掉包了吧?看着宝珠,徐丽还想到了哥哥,哥哥的那双眼睛。
“姆姆,努努——”宝珠说不清楚一个字,但是徐丽明白她的意思。徐丽抱起她,走向卫生间。“好,宝贝儿要尿尿。”徐丽把开了宝珠的两条小腿儿,吹着催尿的口哨,便池里顺利地有了小桥流水声。
“耶,你什么时候来的呀?”瑶瑶倚在了卫生间门口,瑶瑶是华北艺校的舞蹈演员,都几年不跳舞了,可走起路来依然透着职业特点,鬼魅一样轻。
“昨晚就来了,看你睡了,没去叫你。”徐丽把完珠珠,抱回房间。
“噢,对了,你有钥匙。”瑶瑶跟了回来,又倚在了屋门口。瑶瑶穿的是水粉色纱质睡衣,内里纤毫毕现,倚门的站姿很轻薄,像个卖春的女人。
徐丽给宝珠穿衣服,她仔细耐心地系着宝珠背后的一排小扣子。穿到下面,又给宝珠扑了一些滑爽粉。宝珠舒服地配合着徐丽的动作。“丽丽,你对珠珠,比我这个亲妈还疼呢。”瑶瑶没心没肺地说。
“谁让我是她姑姑呢。”徐丽说。
“是啊,骨血亲,辈辈亲,砸碎骨头还连着筋呢。”瑶瑶说道。徐丽没有接她的话,徐丽奇怪,瑶瑶才二十几岁,怎么竟会说出一些农村女人才有的顺口溜儿?从哥哥娶进瑶瑶的那天起,徐丽就没拿她当嫂子。不只是年龄的问题,瑶瑶比徐丽还小四岁(后来徐丽知道实际是小八岁)。徐丽当面从来不管瑶瑶叫嫂子,瑶瑶自己也懒得充当。但这一点儿都不影响她们之间的关系。瑶瑶是个缺心少肺的女人,只长着一张徒有虚表的脸。因为上艺校,她的文化课几乎等于零,这使她的人生非常轻松,嫁的又是吃喝不愁的丈夫,瑶瑶活得无忧无虑。
瑶瑶对徐丽唯一的不满,是徐丽持有自己家门的钥匙。一个妹妹,却好像比婆婆的权力还大。瑶瑶一直纳闷儿,徐丽长得瘦瘦小小,可是她那股力量大得惊人。也说不出是一股什么劲儿,让你说不清道不明,可是你就抗不过她。不知哪儿出了问题,瑶瑶也懒得想,反正徐丽对孩子好,疼得实心实意,比她这个当妈的还操心,常来也没什么不好。
给宝珠穿完衣服,徐丽抱她来到客厅,瑶瑶也跟了过来。她小女孩一样抱着双膝坐在沙发上,仰着脸,跟徐丽说话。
“丽丽,你那么喜欢孩子,就自己生一个呗,我听说国家现在让养了,一个女人可以生一个,没有爸也行。真的。”
“瑶瑶你一说话怎么就不着四六啊。”
“怎么不着四六了,你喜欢小孩,国家又让养私生子,就养呗。”
徐丽没有接她的话,像没听见一样逗着宝珠玩儿。
“不过,你要是真有了孩子,就知道烦了,天天哄,累死人。”
“我这辈子就要宝珠了。”徐丽说,“将来你改嫁,我给宝珠当娘。”
“我改什么嫁?我和你哥过得好好的。”
“保不准啊,我哥大你那么多,就是你不改嫁,他也得先走。”
“那可不一定,黄泉路上无老少。”
徐丽笑了一下,也是。
“瑶瑶,你就没打算出去工作?你还这么年轻。”
“你哥不让我去呀。人家两口子,都是男人管事儿,女人管钱,夫妻店。可你哥,他死活不让我去。说我把孩子带大就行了。”
“那你就好好带孩子呗。”
“烦死了,这孩子又不会说话。要是没个保姆,都快把我闷死了。”瑶瑶的表情不像个母亲,倒像后娘。上帝怎么偏偏让这样人有了孩子?徐丽黯然地想。
这时,宝珠又尿了,徐丽赶紧用两手形成一个斗,一动不动地给宝珠接着。一直到接完,有些尿已经流到了沙发上,徐丽才起身去卫生间清洗,给宝珠换裤子,在腿根部扑粉。徐丽做这一切的时候,瑶瑶像个局外人,一直在一边看着。“瑶瑶,宝珠都这么大了,你要训练她大小便知道去卫生间。”
“她啥都听不懂,我怎么跟她说啊。”
“你没看电视上,一个先天聋哑的孩子,他母亲经过十几年的训练,最后那孩子不仅能听见,还能发声了,说话和正常孩子无异。专家们说,母亲的话,孩子是能听见的。”
“专家说专家说,专家没有一句是对的,跟放屁一样,今年他还说是暖冬呢,你看外面,多冷。”
瑶瑶粗俗得潇洒。她的没文化使她像个哲人一样看透了一切,什么都不信,什么在她这儿都无所谓。当初她还是艺校没毕业的学生,来蓝岛实习,徐老板问她愿意去北京吗?她说愿意。问她愿意留下来吗?她说也行。留一段时间后,问她愿意给徐老板当老婆生个孩子吗?她说生就生呗。她的日子就这样一路下来了。
时日久了,也有厌倦的时候,她现在就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她说丽丽,你一个人这样,也挺好,不找男人,少生了多少气。你看昨晚,你哥又没回来,人不回来,电话都不打一个。男人呀,就是那么回事,结完婚就完!
小保姆回来了,她夸张地喘着粗气,放下菜篮子,看见徐丽:“哟,丽丽姐,您一大早就来了。”
“丽丽昨晚就来了,你也没见?”瑶瑶奇怪地问。
“没有啊?昨晚什么时候来的?”
“瑶瑶,我逗你呢,我是早晨来的。看你这迷迷糊糊的样,你家要是小偷进来,把你偷了你都不知道呢。”
“小偷他偷人干什么,他要的是钱财。这个家也没什么好偷的了,你哥可能在外面有新欢了。”
小保姆转身快步去厨房,不听主人闲言。“瑶瑶,家里的事你就不能对外人避一避?保姆毕竟不会在你家里呆一辈子。”
“这年头儿,男人拈花惹草,彻夜不归,还算什么秘密吗?”瑶瑶说。
徐丽看着瑶瑶喇叭花一样向外翻翘的嘴唇,这样的女人,终生都是性欲极强的。有丈夫有孩子,衣食无忧,并不能满足她生活的全部。
“男人啊,新鲜劲一过,他就会让你上半夜守寡,下半夜守尸!”瑶瑶愤怒的嗓门儿并不降调儿。
“他不回来,你也没打电话问问?”
“打,打得通吗?不是手机没电了,就是不在服务区。”瑶瑶一扭一扭地向自己的卧室走去,这时,徐丽的手机响了,她放下宝珠,是陈冰艳:“丽丽,快来我家吧。”
徐丽走时,深深地亲吻了宝珠的小手,脖子,脸蛋儿。宝珠的眼里有莹洁的泪珠,她依恋徐丽这个姑姑。出门时,徐丽对林瑶瑶说,等我哥回来,让他给我打个电话。
“说不定他死到外头了呢。”瑶瑶赌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