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红军从技校毕业后就分配在现在的岗位,而且副班长的津贴一拿就是十年。与他同时进厂的同学和工友全都调离了这个岗位,只剩下他因为始终托不到关系,只好老老实实呆在一线,直至现在。
现在的这个班组,除了他和黎强,其他工友都是调自别的岗位,包括现任班长老鬼。论生产业务,没有人能比他更精通,他也知晓老鬼靠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和请客送礼,当上了班长。只是钱红军没有真凭实据,起初他也是忿忿不平,工作上的事也是带管不管,乐得图个清闲。但老鬼上任后不久,就单独请他喝了顿酒。
席间老鬼婉转地跟他说,很多事情我还没理清,工作上还是要靠你多支持。钱红军说,生产上的事你已熟门熟路,我还是干干班组后勤方面的事吧,比如安全会、工会小组活动、考勤、材料领取等等。老鬼说,也行。不过你既然拿津贴也得对得起津贴,干活时你也得往前冲。钱红军说,什么狗屁津贴,才几个鸟钱!不就比组员多二百块钱嘛,碰到奖金少的月份,也就多百八块钱,谁愿意干谁干。老鬼说,那你看谁合适干呢?
钱红军听到这句话,突然警惕起来,“我看黎强合适”这句已经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改为“你看谁合适谁就合适”。老鬼哈哈一笑说,我看就你合适。
也就是这句话,钱红军发现老鬼是个颇有心术的人,即刻起他得多提防着。可是一个小小的班长,兵头将尾之人,耍那些心术有什么必要呢?钱红军心头产生了不快,就草草结束了酒局。
老鬼刚当班长的那半年,钱红军还是很乐意衬着他干工作的。钱红军认为只要把工作干好,各条出铁沟不出事,工友们不仅可以少累点,而且至少奖金能拿到全额,其他方面的事情能松就松。大家都是工人,工人的理想也就是图个轻松些的岗位,若再能分套住房,最后平平安安地退休,也就很满足了。只是,现在看来分房是绝无可能了,只能奢望岗位轻松还能多拿点钱回家。虽然嫉妒那些拿年薪的领导,但也都懂得“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个理,只怪自己当年没好好读书。
对于工人来说,收入高的地方必是艰苦的岗位。年轻时还能凭着身强力壮,脏累苦活抢着干,下班后大家“抬石头”喝酒,账单平均分,能喝的喝个半斤白酒,不能喝的喝啤酒,其乐融融,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身在最艰苦的岗位上。喝完酒吹完牛,回家倒头睡一觉,第二天照样神采飞扬地干活。比起那些坐机关的干部,工友们都觉得少了些勾心斗角,多了份简单自在。
在班组的这些工友中,钱红军最欣赏的人就是黎强。黎强个子不高身材也不魁梧,还戴着眼镜,话也不多。显然他在工友中不是最能干活的。但他酒量颇大,能喝一斤多高度白酒,至今也没见他在工友面前败过,而且他俩是校友,都是技校学炼铁的,钱红军比他高三届,学了半肚子炼铁理论,却被分来高炉炉前修大沟。黎强曾经告诉他,当他看见分配单上写着的岗位是“大沟维修”时,自以为是维修行车的吊钩,心想还占了便宜,比起其他同学分的岗位要快活得多呢,结果发现不是那么回事。那时候大高炉还在筹建,黎强根本就没有“大沟”的概念,又以为自己是来掏下水道的,根本想不到这是个高温高粉尘的一线生产岗位。
钱红军欣赏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黎强能写会画。这在壮汉林立的炉前工中,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另类。好在黎强不爱说话,时间久了工友们就忽略了他的这项技能。他们更乐意黎强与他们一样,什么都不想,埋头干活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吹牛皮,得过且过。
半年后,钱红军发现老鬼与他的想法不一样。老鬼对工作异常认真,而且对班组的杂事也是精益求精,这就使工友们逐渐产生了不满情绪。钱红军看在眼里但什么都不说,他猜测老鬼是想创建模范班组。
老鬼的要求很具体,比如上班不得迟到、早退、班中不得睡觉,连午后打盹都不行。其实这些劳动纪律手册上都有,平时谁也不在意那些规则,但突然被老鬼在班组生活会上提了出来,大家就觉得老鬼这是“马桶上玩撑杆跳”。
规则一旦被强化,必然就有受害者,这是迟早的事。工友们寄希望于这件事,只是老鬼一时头脑发热,但当前还是纷纷夹紧尾巴,枪打出头鸟的事谁也不愿落在自己身上。
这件事情偏偏就让黎强撞上了。
那天早上七点五十五分,黎强就在车棚停好了电瓶车,当他爬到二楼时,发现从家中带来的午饭还挂在车龙头上,于是折返回去取。等他踏进三楼的班组大门时,老鬼指着墙上的钟说,八点零一分。你迟到一分钟。黎强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笑嘻嘻地说,我这时间才七点五十八分,这钟快了。老鬼说,以班组时间为准。黎强说,老鬼,我手机时间昨晚才跟中央台调的,分秒不差。老鬼说,你下班不也是按钟的时间下班吗?照你这样说,我们每天还都提前下班了?
黎强看了看老鬼,感觉他好像要玩真的,于是问在座的工友,你们的时间是几点?工友答,现在是八点零三分。黎强突然发现自己是白问了,转而又对老鬼说,行行行,算我迟到了。老鬼接住他的话头说,那就扣五十块钱奖金。黎强立刻说,你可有意思不?班组劳动纪律你抓那么严干什么,也太假马了吧?老鬼说,这钱我是扣定了!黎强顿时火冒三丈,脱口而出道,你要敢扣,我就杀你全家!
钱红军见气氛不对,连忙打圆场说,好了好了,都别斗气了。那个……黎强,你换好工作服后去现场点检。
等黎强走后,钱红军和老鬼也往炉台上走去。钱红军问老鬼,你真打算扣他奖金?老鬼说,我就是要看看他是不是真敢杀我全家!钱红军说,算了算了,一句气话你那么上心干什么呢?工人挣俩钱不容易。老鬼说,你别当好人,钱我是扣定了。
钱红军见状,就不再说话了。他想的是等月底做奖金时再劝劝,估摸那时老鬼的气也消了。
月底很快就到了。老鬼拿着计算器,在奖金表上涂涂画画。钱红军走到他跟前,看见黎强的奖金栏上写着“迟到扣五十元”,他对老鬼说,你真扣啊?老鬼说,我本来是不打算扣的,但一想到他要杀我全家我就受不了,必须扣!
下班前,钱红军悄悄地对黎强说,晚上咱俩喝一杯去。黎强铁青着脸,点点头。
依然是一个小饭店,钱红军和黎强面对面坐着。半斤白酒下肚,钱红军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元钱递给他,说,这是老鬼给你的,他也是人前搏个面子。此事到此为止吧。黎强看看他,又看看钱,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拉倒吧,我还不晓得你,糊弄我。这钱我不要。钱红军怔了一下说,你就拿着吧,这是从班费里拿出来的指标奖,干嘛非要跟钱过不去?黎强说,我知道你的一片好心,想息事宁人。但此事与你无关。钱红军说,老鬼人是个好人,也就工作方法一根筋,何必计较。黎强说,谁跟他这个二百五一般见识,这个人人品有问题。我看到的全是缺点。钱红军说,既然人品有问题,你就别计较了。你该干嘛干嘛。
两个人又要了一箱啤酒。钱红军说,哎,像你这样识文断字的人,为什么不想办法调走呢?黎强说,调走?调哪里?钱红军说,宣传科啊。你在这里不是屈才嘛。黎强一口干完啤酒后说,宣传科?现在跟以前大不同了,早就不是你有啥才能就会把你安排在哪里的年代了。我倒不在意什么屈才不屈才,我也没才。我现在在意的是谁要动了我现在的岗位,我就跟谁没完。钱红军说,你上面没人?黎强抬抬头说,我上面没人。刚进厂那会儿,我父亲还在行政岗位上,我就要求去宣传科,可他说我年纪轻轻的不要贪图安逸,先去一线先锻炼几年再说。这倒好,我一锻炼就是十几年,等我身心都锻炼好了,他也退休了。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钱红军哈哈大笑,说道,继续锻炼继续锻炼,但我敢说你肯定会调走的,早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