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康又想请大胡子吃饭。这一次,大胡子执意要买单。“按他们的版教你,我得先罚自己。”大胡子说,“有个条件:你以后千万别对人说是我教的。”
大胡子很正式地请康康吃海鲜,两只螃蟹、半斤虾、一条清蒸鱼、一盘空心菜、一个冬瓜海螺汤,还有两只康康叫不出名字的贝。菜上齐,大胡子对服务员说:“来两碗鸡饭。”服务员没听清,大胡子就说:“乖妹儿乖妹儿。”
康康说:“乖妹儿是什么意思?”
大胡子说:“南岛土话,鸡饭。”
康康于是大笑:“我们那里乖妹儿是说漂亮女孩啊!”
康康见到的留胡子的男人大都以艺术家自居,但艺术家显得落魄潦草,要么面色发青,营养不良,要么满脸油光,一身馊味,他们胡子一律横七竖八,不像是处心积虑的装饰,倒像是仓皇度日忘了掩饰的缺陷。艺术家越来越不像什么好词。大胡子却不同,他非常精致,肤色很白,胡子毛茸茸地修剪得非常整齐,是那种看上去就很干净的男人。
两人吃完饭就去大胡子家。大胡子住的是市政府的解困房,这种一房一厅的户型很受单枪匹马来南岛闯荡的人欢迎,这里号称“单身公寓”,但很多刚从内地来没有拖累的小夫妻也住这里。
大胡子一边领康康进屋,一边冲里面说:“阿空,来客人了。”
客厅有一张大得触目惊心的桌子,大胡子在这张桌子上摊开画版纸从“禁忌”开始教康康画版,等康康明白过来,他却又说:“现在的版面已经是百无禁忌,你们还在画这种农民黑板报。内地报纸正在无纸化,排版用电脑,这种原始方式马上要淘汰了,你大致学一下,别认真,省得以后像你们主任一样脑子换不过来。”
从进屋到离开,康康用了不到一小时。送康康出门时,大胡子又对里屋说:“阿空,客人走了。”
康康注意到,这个阿空始终没有出来。康健说大胡子一直单身,那么这个阿空是谁呢?
小万刚进办公室,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是老范打来的,他在街对面的老爸茶店,叫小万过去。老范是只铁公鸡,平时一毛不拔,偶尔得两百块钱红包,必定先去银行存进一百五,剩下五十带回家交给老婆。老范叫喝茶,要么有人买单,要么有事相求。
果然,老范不是一个人,印刷厂厂长老罗、发行部主任老常、办公室主任老马和谢书记的司机阿彪都在。一见这几位,小万就明白了喝茶的含意。
总编章敬仁和书记谢坤的矛盾在报社已经公开化,两人各抓一摊,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实际都在拉帮结派,暗中较劲。印刷厂、发行部和办公室是谢坤的辖区,办报的几个部是章敬仁的势力范围,两人也算旗鼓相当。可是,广告部主任老周不久前和章总出了一趟国,回来便由态度中立变成了章敬仁的铁杆。老周的突变非同小可,他改变了章谢平衡的格局,印刷厂、发行部都是亏损部门,办公室也没有几个闲钱,全报社只有广告部腰粗气壮,再加上章敬仁原来掌握的版面,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实力派。眼看谢坤这边要成为弱势,市委传来消息,准备将报纸的一周六天扩大成一周七天,谢坤利用书记身份抢先下手,向市委打了个创办周末版的报告,就势拉老范加盟,老范刚刚评了副高职称,又是晚报创始人之一,资历上谁都没有话说。一开始,老范还畏惧那一百万元的上交任务不敢接手,谢坤说,你先答应,到时候交不了,他能把你怎么样?广告部哪年完成过任务?要算一起算,一下就算到他老章头上。再说了,不是还有我老谢吗?谢坤帮忙找个老板借了五万押金给老范,老范象征性地交了钱,就名正言顺上任了。周末部独立门户,拥有独立的经营权,老范暗自欢喜:五万押金,一天的广告费就挣回来了。
这一次的成功运作,使谢坤的势力得到补充,他不仅拥有报社的人事权,也通过对老范的操纵暗中掌握了相应的版面权。从报社成立,章谢两派就像火车铁轨,齐头并进,互不退让地向前延伸。
一见小万,老范就说:“小万,章敬仁向我们下手了。”
原来,今天一大早,章总的老婆要送一个亲戚去机场,不巧有个全国晚报的会议在南岛召开,报社的车都在会议上迎来送往,家里就剩了谢书记一台车,谢书记不像章总那样锋芒毕露,相反,他会在公开场合不失时机地对章总表示友好。他叫阿彪把车开到章总楼下,自己亲自打电话请章夫人上车。
章夫人是成都人,比章总小近二十岁,她和章总是在南岛认识的,两人都是二婚。章总有两个令他头疼的儿子,所以看中了她的没有拖累,谁知领结婚证时她突然告诉章总说她有一个孩子。章总见木已成舟,不好反悔,也就认了。到了洞房花烛夜,她又告诉章总说她其实有两个孩子。气得章总当场从床上跳下来:“到底几个孩子?你一次说清楚!”
这句话成为经典,第二天就传遍了全报社。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争先恐后套用这句话:到底几点采访?你一次说清楚!到底多少字?你一次说清楚!到底发不发?你一次说清楚!
章夫人送的是自己的胞姐,两个成都女人在车里叽里呱啦说家乡话,对本土司机毫不设防。
章夫人说:“晓蓉的事你放心好了,有你妹夫在呢。”
姐姐说:“那个周末部刚成立,我担心工资都发不出呢,再说,晓蓉哪里会拉什么广告嘛。”
章夫人说:“晓蓉的工资我们广告部会给她开。要她拉什么广告?有广告就拉到老章这边来!在那里盯着点就行了。”
姐姐说:“就在妹夫手下干不行吗?晓蓉自己想当记者呢。”
章夫人说:“莫想了,跟你说了好多回了,她又没得文凭,哪有那么好找工作嘛!”
姐姐看了一眼开车的阿彪,说:“这个司机没得事吧?”
章夫人摇摇头说:“没得事,他是个老土,岛都没出过,普通话还听不明白呢。”
偏偏阿彪谈了个女朋友是四川人,这姐妹俩的话竟被他听了个点滴不剩!
阿彪紧急禀告谢坤,谢坤授意他去跟老范通气,几个人马上聚在了一起。
“真是好险!”老范说,“我们招聘时根本没有想过要招聘广告业务员,这个女孩来我还有点喜出望外呢。”
几个人一致说,这个女孩肯定是不能要了,不仅广告要被搅黄,就连说话都不方便了。问题是:一旦章总说这是他的亲戚,你还敢说不要!
小万狼吞虎咽吃下一碗面条,擦擦嘴说:“我看章总不会出面。既然他是要安钉子过来,哪会一开始就暴露呢?”
几个人反驳道,现在是不会,可是你说不要她之后就可能会了。他就明着跟你为难,怎么办?
章敬仁的霸道是出了名的。章喜欢打麻将,一次章的牌局缺人,有人拉了刚毕业分来的一个小记者凑数,这个愣头青上来一阵猛冲猛打,几圈下来章敬仁就输了五百块钱,章敬仁气得面色发紫,桌子一推说:“不打了。”愣头青不懂事,偏偏不依不饶,拉住章说:“章总,您还没有给我结账呢。”章敬仁哪有钱付?他打牌从来不带钱。他绷着脸说:“明天办公室结。”便拂袖而去。他一走,所有人都叮嘱小记者,叫他以后见了章总千万不要再提这件事,但刚参加工作的穷小子舍不得那五百块钱,第二天就上章的办公室去讨账,章看见他,气得心脏病都快犯了。从此,这个记者的稿子屡屡被毙,连续三个月完不成任务,终于被贬成了校对。
章敬仁若对老范开口,老范还顶得住?
几个人吃遍了茶店的所有点心,办法还没想出来。正在这时,谢书记的电话打到阿彪手机上,问他们想出什么办法没有,阿彪说没有,谢书记便让老范接电话。老范边听边点头,脸上豁然开朗。
放下电话,老范对大家说:“谢书记有条妙计,成功率百分之八十,但需要一个人实施。这个人我想好了,”他看着小万说,“小万,你去最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