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蓉上了小万的摩托车,胳膊很自然地绕过来搂住小万的腰,小万环顾左右,心想千万不要被报社的人看到。他一踩油门,摩托车飞快离开报社,窜上大街。张晓蓉紧紧贴着他的背,脸不时蹭到他的后颈。小万想,张小姐真是块干广告的料,在他们这里是刺,没准到别人那里就是花。
两人进了那家叫藕断丝连的咖啡厅,小曹还没到。
和它的名字一样,咖啡厅的布置也很暧昧,厚重的窗帘遮着,大白天不见一丝阳光,几盏灯幽幽的,人像活动的皮影。
张晓蓉四下一看,笑嘻嘻地说:“万老师,这里很适合谈恋爱哦。”
小万说:“行,你什么时候要谈了就来。”
张晓蓉说:“万老师,你是不是在这里谈的恋爱?”
小万说:“我在家谈过了,把事办完了才来的。”
张晓蓉瞪着大眼睛说:“啊,万老师,你结婚了呀?”
小万心想,张小姐还是个包打听。他嬉皮笑脸说:“是啊,你我谈不成恋爱了。”
正说着,他看见小曹出现在门口。刚进来的人什么都看不清,眯眯怔怔一副傻相。小万一边朝小曹招手,一边对张晓蓉说:“小曹没结婚,你可以跟他谈。”
在南岛当记者,认识小曹才意味着真正进入了圈子。党政军,司法税,黑白道,小曹没有不通的,饭馆、酒店、歌舞厅,到处都能看见小曹跟人家称兄道弟。股票、房产、餐饮、娱乐,各行各业的庆典活动和大小新闻发布会也几乎都有他在张罗,小万他们就叫他“红包经纪人”。进入小曹的网络,你就隔三岔五有饭局,有“活动”,还有不多但源源不断的收入。这样的日子过久了,自然,你也就不想写大稿,不想钻天入地找素材,人越来越懒惰,记者生涯美好前途就算是毁了。小万开玩笑说,他对小曹就像痴情女对不忠的情人,爱之切,恨之深,想甩掉,又离不开,小曹是革命记者的腐蚀剂,真该就地枪毙。
小万对张晓蓉介绍说:“这是电台的小曹,新闻界的大哥大。南岛一年两个亿的广告,要从他手上过一半。你跟他跑几天,把另一个亿也拿过来。”
张晓蓉忙站起来喊:“曹大哥好。”
小万又对小曹说:“给你介绍个女徒弟,好好教,把你联络图上的人分给我们一点。”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小万一接,顿时一脸苦相。电话是康康打来的。康康说,她今天去采访,照相机被人缴了。
康康是第一次采访。
一家律师事务所打来电话,说他们准备给一对四川来的民工夫妇无偿提供法律援助,夫妇俩的一双儿女被高压电击中,一死一伤。老范觉得这个选题不错,当即拟了个题:《人间有温暖,律师事务所表真情》。老范叫小万带康康一起去采访,小万见了这个题目,牙根直冒酸水,他对老范说:“我今天不是还有任务吗?”他掏出张晓蓉的名片,又朝外指了指。老范会意,忙点头说你去你去。老范联系了律师事务所的车来接,便叫康康跟他们去采访。
康康在律师事务所翻材料,看到了那个民工写的信:
我叫秦力,四川巴中县人,原住南岛市上滩下村44号二楼,我和妻子在南岛打工三年了,没有回过家,今年我们让孩子从老家过来过暑假。7月20日,我的女儿秦小丽(11岁)和儿子秦小川(9岁)来到南岛,21日中午,我打工回来发现两个孩子不在家里,就叫小丽、小川,这时突然听到三楼平台上砰地一声响,我以为是煤气爆炸了,急忙到厨房看,煤气好好的,我就往楼上走,一看平台上,两个孩子烧成了漆黑一团……儿子当场死亡,女儿烧伤面积达70%,我们没钱住院治疗,现在已经转到了沙县农村一家土中医那里治疗……
康康说,我想去上滩下村看看。律师犹豫一下说,他们接下来要替民工打官司,不方便带记者出现在现场,但他们可以把康康送到事发点附近。
这个附近却足足让康康走了一个小时。
这里曾经是一片鱼塘,高压线的铁塔就建在这里。南岛开发后,这里忽然有了人烟,房子像荒草一样疯长,从零零星星到密密麻麻,几乎是对高压铁塔的围剿,包围圈越来越小,最近的房子距铁塔不到五十米。这里都是私人的地基,房子也各修各的,一家朝东,一家朝西,随心所欲。康康在这片渔网一样的房群中撞得晕头转向。这里有上滩上村、上滩下村,还有下滩上村,下滩下村,她一家家数门牌,竟摸不清号码排列的规律和逻辑,这家40号,下家忽然又成了18号。康康挨家挨户问,等到她终于找到上滩下村44号时,却发现这就是她下车的地方,44号明明建在大路旁边,却转了个向,莫名其妙把后背朝着公路。
这是一幢三层的小楼房,里面有说话的声音,显得很安详,看不出七天前曾有惨案发生。大门敞开着,康康走进去,看见一楼对门的房间里坐着三个人。康康自我介绍了身份,对他们说想找一下这里的户主,屋内的人说户主不住这里。康康说我上楼看看可以吗,他们说楼上锁门了。康康询问那天发生的事情经过,三人说我们是租房子的,什么也不知道。
康康便往楼上走。二楼原来是四川民工租住的,现在挂着一把大锁。康康继续往上走,在楼梯拐角处,康康意外地看见了一条狗。这条狗拴在栏杆上,懒洋洋地趴在地上,看见康康过来,立即精神抖擞站起来,虽然一声不吭,狗眼里却有一道威严的光芒。
康康讨好地对狗笑笑,说:“让我过去好吗?”狗不说话,耳朵朝上竖了竖,脸绷得更紧。
都说咬人的狗不叫,康康怕这狗的矜持,不敢贸然前行。她伸长脖子看看楼梯尽头,通往平台的门黑洞洞的,似乎还上了锁。她打量狗一眼,便退了出去。下了几级台阶,她不甘心又回头看狗,狗也正打量她。
康康出来,抬头看看房子,目光碰到楼顶墙面一块焦黑,那一片焦黑像一个动作,用力打破了这里的安详。几乎是紧挨着墙,高压电线横贯而过,直通铁塔。康康拿出照相机,对着楼顶就拍,完了又拍大门,拍高压铁塔。康康还没拍完,镜头前黑影一闪,一只大手叼走了她的相机。
“你是哪里来的?乱拍什么?”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说着带南岛口音的普通话。
“您是……户主吧?”康康小心地问。
“我是。怎么样啊?你想干什么?”户主曾是城监大队的干部,虽说已经退休,但余威还在。
上下滩一带是南岛开发后才改吃商品粮的农民,论起来全都沾亲带故,一张生脸进来,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中。
“我是《南岛晚报》的记者,我想采访一下——”
“你不要采访我,我的事情我会去法庭说。那个秦力忘恩负义,我好心好意把房子租给他住,一百块钱一个月——现在哪里有这么便宜的房租?他还要到法庭去告我,说我是违章建筑。你住进来的时候怎么不说是违章建筑?我的房子在这里八年了,政府都不说,你有什么权力说?”户主越说越生气,拿照相机的手抡上抡下,在康康眼前挥来舞去。
康康担心相机摔了,说:“把相机给我,这是我私人的东西。”
“私人的东西?我房子也是私人的,你为什么乱拍?你侵犯了我的人权,你懂不懂?”
这是个可以一呼百应的地方,顷刻间,康康就被当地村民包围了,人们七嘴八舌骂她:“记者有什么了不起呀,狗屁都不懂,人家自己的事情,要你管干屁呀!”
“那个大陆盲流带孩子出了事,弄得人家房子都租不出去,这栋房子的风水还请人看过,好好的,这下被他坏了,缺德!”
“这这是个什么记者?看她长得像个‘鸡’!”
“滚出去,滚出去,以后不许到我们这里来!”
周围的人越来越愤怒,几个黑瘦的老太太说着康康听不懂的土话,张开双臂,做出撵鸡的姿势,往外轰她。康康再也忍不住,拨开人群走了出去,她尽量保持从容的步态,一步步往外走,当她把所有人都甩掉时,泪水从眼眶里跌落出来。
在办公室说这些的时候康康没有哭,她不能在他们面前诉说委屈。她对范主任说,她想去乡下看看秦力一家,律师事务所答应全程陪同。范主任同意了,叮嘱她拍几张照片,当事人的悲惨处境可以起到很好的煽情作用。
小万插嘴说:“她相机都没了怎么拍?”
康康马上说:“没关系,律师事务所有,他们会拍的。”
小万问:“你那个相机值多少钱?”
康康说:“八千。”
八千块钱的相机丢了连眼皮都不眨,小万觉得这个女人也不能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