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美凤喊,我饿了。宋德志没理她,电脑屏幕上显示若干条贩卖假币的消息。看了几篇,每个字每个句子都闪着红光,带着血光,铺天盖地朝他扑来。宋德志一阵阵晕眩,电脑旁边有个泥塑,宋文科塑的,一对老夫妻,举着一把伞,坐在长椅上。宋文科说,这是你们的晚年。当时,宋德志还鸡蛋里挑骨头,说怎么就没个笑模样呢?宋文科说,也是怪了,捏了一下午,都捏不出个笑脸来,你们真难伺候。周美凤打着圆场,我们正年轻哪,谁想老了以后的事。宋文科说,很不幸,你们赶上了老龄化,要想晚年幸福,就得指望我这棵独苗。
宋德志的嘴里涌上一股甜酸气,发酵了似的。他捂着嘴,试图压制住这股甜酸气,可是,一浪接着一浪,压也压不住。作孽了,居然养了一条白眼狼。他想起了骈老汉,绝望的心情油然而生。宋德志举起泥塑,狠狠地朝墙上摔去。周美凤尖叫着,冲了进来。她从来没有见过丈夫如此骇人的面孔,眼里射出来的不是目光,是子弹,冷飕飕的。周美凤问,你怎么了?宋德志看着满地的碎渣,想着该不该和她说,想着说出真相的后果。他忍着没说。
当晚,周美凤做的饭,只做了一人份,她自己吃了。宋德志躺在沙发上,望着吊灯出神。
曾经,站在码头上,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季风过去了,等到海面上风平浪静了,等到补给船把娘儿俩送上来了。那是何等的幸福?周美凤总是披头散发的,总是蹲在地上狂吐。宋文科多乖呀,拨开淘气的战士,猴子样地扑上身来。战士们起哄,喊爸!喊爸!宋文科小脸憋得通红,一张嘴,满肚子的苦水全都吐到他的怀里了。他抱着儿子,又将妻子搀扶起来,揽在怀里。那时,他多么有力气,就像一个巨神。那时,他什么都不怕,就怕失去妻儿。战友的家庭总是出问题,这家出了,那家又出。他就毛了,整日里提心吊胆,总往坏的地方想。越想越怕,怕出类似问题。写信,打长途电话,嘱咐兄弟姐妹要好好待周美凤,别委屈了她。
他喜欢仰着脸,和儿子贴脸。儿子说,疼,胡子扎。笑声中,宋德志就急着刮胡子,刮得很仔细,然后让儿子检查。检查完毕,才欢天喜地地贴脸,贴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一次,儿子推开了他,看起来,有些羞涩。刹那间,宋德志决定打报告转业,不能等了,一分钟都不能等了。儿子长大了,儿子的翅膀硬了,儿子就要远走高飞了。
手机来了一条信息:爸,请快把五万块钱打进这个账户里,详情出去再说。宋德志吓了一跳,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越发地六神无主了。他困兽一样,走来走去,不小心碰着了脚指头,疼得直叫唤。周美凤从卧室里出来,盯着他问,老宋,到底出什么事了?宋德志想了又想,还是没说。他清楚,一旦说出来,妻子的心里就又要多出一条疤痕,远比脸上的疤痕惨烈。周美凤不依不饶,立逼着他,宋德志吞吞吐吐地说,那什么……我可能得了病。这句话完全是脱口而出的,说完,自己先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