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在省“文史办”上班,参加工作刚刚两年。这是一个很清闲的工作,天天守着一张干净的办公桌喝茶看报,整日无所事事。后来我就喜欢上了写小说,上班没事的时候就偷偷摸摸地写呀写。那时候,我总是认为自己缺少生活,总想四处走走,到不熟悉的地方去,比如乡下,可是根本没有机会。
后来“文史办”接到任务,要编写民间三套集成。我和办公室的老谢被抽调出来,到乡下去搜集民间故事。我激动万分,心想这正是深入生活的好机会呀,于是立刻开始准备,当天就去买了一双洁白漂亮的球鞋。老谢见状,拍着我的肩膀说,你还年轻,以后就明白了。我问他明白什么。他说,这项工作特别适合游手好闲的人去干。我不明白,再问,他却不说了。老谢还有三年退休,可连一个副科长都没有当上,平日里总是说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话。
我看着漂亮的白球鞋,开始想像着去乡下的情景:我走在乡间的土路上,远远地看见一位老汉从村里走出来,他一定扛着一把锄头,戴着一顶草帽,裤腿挽到膝盖下,午后的乡村阳光火辣辣的,如同知了的叫声一样令人焦躁。我和老农相遇在村口,并且坐在了村口的一棵老槐树下。槐树叶子懒洋洋地颤动着,如同老农嘴巴里喷出的不肯飘散的纸烟的烟雾。我掏出本子,静听面庞黝黑、满脸皱纹的老农给我讲述着迷乱的乡间故事,我认真地记录着。我还深入到庄户人家的炕头上,盘腿坐着,在昏暗的灯光下,听没牙的老太婆讲她早年刚被娶进门时的无限风光,如何被男人捧在手上,像对一颗宝珠一样呵护。老太婆还拿出当年的嫁衣,那肯定是一件火红火红的中式棉袄,红得往事历历在目。
我想像着,恨不得立即飞到迷人的乡村。大约十几天以后,我和老谢背着行囊,终于去了乡下。第一站,是一个叫张家庄的地方。那年,我比现在年轻十五岁。
那也是一个夏季。与我最初的想像完全一致。现实和想像,仿佛两团空气融合在一起,早已分不清楚了,它们一同进入到了我的鼻孔中,被我一齐吸下去。
在鲁西北广阔的平原上,像波浪一样起伏着沉甸甸金灿灿的麦穗,一望无际。一阵风吹过,仿佛有许多人在欢唱。骄阳似火,乡间的阳光能使人的视觉抖颤,于是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老谢告诉我,他有十年没有再来张家庄了。随后感叹道,今非昔比呀。
我特别惊喜,像一只乡间的田鼠,嗅着到处飘溢着的谷香,恨不得四处游窜。
我和老谢住在一个叫二姑的孤老户家里。张家庄是当年老谢蹲点的地方,十年前他就曾住过二姑家。老谢握着二姑的手,眼泪哗地就流下来了。
当天晚上,有许多乡亲们来看我们,确切地说是来看老谢。他们坐在一起唠着嗑,说着许多久远的事情,看得出他们都特别感慨。我努力观察着每个人,记下他们的长相,还有他们说话的腔调。我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收集素材。
很快我发现,有一个人和大家不一样,他一边卷着烟,一边长一声短一声地唏嘘。他长着一个酒糟鼻子,红红的,还有许多小坑儿,像一个微缩蜂巢。当然除了他的长相和动作吸引我之外,还有他说的一句话。他说,要说故事,咱村可多嘞,现在还有死鬼游魂呢。老谢探过身子,刘二大叔,那是啥事呀?没想到众人纷纷埋怨刘二,你瞎讲啥?不搭界呀,人家谢领导不听你那个,你瞎扯呀。刘二唉声叹气地摇着头,一副委屈的样子。
这时候开始有人讲起来张家庄许多年以前的乡间传说。我听不进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只是更加关注刘二。我有感觉,刘二要讲的事,一定是我想听的事,因为我喜欢听“现在”的故事,不喜欢听“过去”的事。我特别激动,心中仿佛有一只小鸟儿在扑楞楞地乱飞。我使劲儿记住了刘二。
再次见到刘二,是在转天的上午,在刘二的家里。我和老谢分头采访,我没有去定好的那家,而是找了刘二。我提着一瓶散装白酒,一斤猪头肉,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刘二大爷”。
那是一间墙壁如火灶一样漆黑的房屋,屋顶上露着瘦弱的房梁和干细的竹条,一个大炕上铺着褐色油布,就像地面一样脏黑。屋里有些阴暗,与外面灿烂的阳光毫无关联,仿佛是两个世界。
刘二对于我的突然到访,有些不知所措。他硬声硬气地把婆娘支走,用目光谨慎地询问我的来意。我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给他点上,然后把烟放在他的旁边。刘二说,领导,有啥事?我把来意讲给刘二,特意加重语气,问他村上何以游荡着死魂灵?刘二听后,呼出一口大气,立刻来了精神儿。
刘二的确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疑问,而是按照他自己的思路娓娓道来,立刻就像是有一把钩子狠命地钩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