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轭山是我老家,地形像个牛轭。牛轭就是耕牛犁田的扁担,弯弓状。以前我所在的那个屋场,即牛轭山,叫第六生产队,现在叫六组。我十六岁那年考上大学,就离开了那个山旮旯。也许你不会相信,我上大学之前从来没有进过城,从没有坐过汽车,连离我家只有二十多里路的镇上都没有去过。那个时候,行政机构复杂多了,县下面是区,区管公社,公社管大队,再下面才是生产队。后来,分别改成了县、乡(镇)、村、组,我们周边的四个公社合并成了一个镇。我在我们大队学校里读了小学和初中后,考上公社中学的高中。
牛轭山到公社有七八里路。我第一次去公社是上小学五年级放暑假的时候,和大人们一起去送公粮。大人挑一百多斤,同样的箩筐扁担,我挑五六十斤。一箩筐宽的路,除了有几小段泥泞,间或会有缺口,水从上丘田流到下丘田。小缺口没事,一步就能跨过去,碰上大一点的缺口,挑着担子,得停下脚步,架个势,用力蹿过去。
我上高中的时候,这条路改成了省道。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天底下还有这么宽的路。宽度和我们生产队里的晒谷地坪差不多,铺的全是颗粒均匀的细河沙,赤脚走在上面,脚板心痒痒的。隔一会儿,会有一台大货车轰隆开过,带起一阵风,大人会不停地喊,走边上,走边上。偶尔有一台罩着布篷子的吉普车开来,大人们会停下脚步,喊,包车子包车子,看大领导。吉普车速度比大货车快多了,崽就看得到车里大领导的半点影子。
村里要修水泥路,说了好些年。
现今的村长熊建国是我小学的同学,上学的时候,学习成绩很好,和我不相上下,两人轮流拿第一第二名。可他家里穷,负担重,初中没毕业就辍了学,回家务农挣工分,硬是田坎底下误了秀才,好歹去部队当了几年兵放了几年电影。从部队回来后,他凑齐了全套电影设备,在周边几个村来回放电影,听说赚了些钱,后来当了村长。唇厚鼻阔,厚道样子。
去年建国专程跑到省城找我,要我想办法搞点钱。他说,老同学你也得关心一下家乡建设,出面找下县里领导。我说,道路村村通,地方政府不是安排了资金吗?我知道自己有多大的能耐,再说了,乡下那些扯扯拌拌的事不想多惹,扯不断筋。我说,这些年县里都生疏了,认不得几个人。建国听了,脸上明显很是失望,他叹了一口气,说,国家的钱,哪有那么容易要得到!村村要修,僧多粥少,分期分批安排,国家也不容易;如今只看哪个手长,跟县里有关系的就先搞,没有关系的,靠边,往后站。
我想也是,随口说,我想想别的办法吧。没想到建国就当了真,眼睛里望穿了秋水,说,那我把你做靠了,二十万,不多吧?我说,有钱捡啊?最多十万。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我有什么本事从哪里搞十万?真的有捡啊?
后来一商量,不是这么回事。村里修的路,是从省道直接拉到村里,要经过牛轭山的话,绕远了,钱根本不够!我说,要我出那么多钱,牛轭山的路都修不了,那怎么搞得成器啊!
当时建国听了,眉毛打结,一筹莫展。
去年年尾过年回到牛轭山,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顾不得新年新禧,把建国骂了个狗血淋头。爹老子都七十四了,为了修路,村里再次安排他当组长,据说是讲尽了好话,做尽了工作。还不是指望我那十万块钱!父亲该是半推半就,说,当可以,但这事谁也不能告诉东生。东生是我的小名。母亲气啊,不气才怪。一个农村妇女,从没读过书,很小就嫁到熊家,胸襟能开阔到哪去?生了一辈子的气,奶奶都当二十多年了,仍一样爱生气。这些年,看着看着就老了。我一阵心酸……
都是建国出的馊主意。狗日的建国!按照他的安排,村里修路,我不用掏一分钱。但牛轭山的路同时修,直接从隔壁龙湾村接过来,不到一公里。除了我答应的十万元,不够的由牛轭山的人自己凑,村里不再统一安排资金;先按户籍人头摊,再视外出打工的赚钱情况分配赞助指标。
建国再三说,东生啊,我的大爷,在省里银行工作,搞十万块钱不是小菜?不能再少了,再少我也不管了,反正是牛轭山的事。
也是,一条土路,通板车都困难。每次开车回家,车只能停在隔壁龙湾村。父母在世,得经常来;父母“百年”以后,还得来上坟扫墓吧。父亲一脸沧桑,脸瘦而黑,相书上典型的“劳碌命”,他说:“士者国之宝,儒为席上珍。路啊,得修,伢崽呀!你堂堂一个处长,省里工作,东边乡里都晓得,人家笑话!人生一世,草长一春,你的面子往何处搁……”父亲年轻的时候读过几年私塾,《增广贤文》几年前还能全文背下来,《幼学琼林》学了一半,说起话来,用当地土话说,“孔夫子上厕所——文章飙飙地。”
我点头,用力吞了一口口水,好歹应承下来。
说是收了晚稻就组织劳力修路,天气好,不下雨,一个吆喝就修完了,快得很。我想尽了办法,还是从年初一直拖到去年七八月。为了催我的钱到位,父亲三天两头打电话,死人发火似的。先是说尽了道理,又是“增广”“幼学”那一套,后来就开了骂,化生子、不肖子孙、娘的个×……估计他是夸了海口,我的钱不到,其他人的钱不得出,他是组长,在村里人面前没有面子。我差点被他逼疯。
收到十万块钱的第二天,父亲电话里千恩万谢,四六句子,感谢党,感谢国家,没有一句是感谢儿子的,怎么也不像是父子在通电话,更像是一个村民小组的组长给省里一个什么领导电话汇报工作。
不到一公里的水泥路听说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修完了,也顺利,没有出现我担心的工伤事故、扯皮纠纷。钱也够了,包括我汇去的十万元,总共十六万多。
娘在电话里告诉我:“脱了他一层皮,只差没有要了他这条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