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高铁站,远远地就看见刘红和站在她周围的四条粗壮的汉子,个个身板跟牛牯一样,脸色凝重。刘红当过好几年兵,特务连。多数人叫她红哥,容易让人想起《铁道游击队》里的刘洪。这些年发了些福,徐娘半老,仍一副特务连爷们相。多年前她下海办驾校,生意好,竟一发不可收拾,如今有了五六家连锁。我总结她成功的经验,一是她自己的驾驶技术一流,玩车跟玩蛋蛋一样,漂移如同冰上芭蕾;二是为人仗义。可在企业经营管理上,她少不了经常打电话向我咨询、求助。
四个兄弟一一介绍,握手,对我恭敬有加。
刘红接了我手中的纸袋。我说,把烟给兄弟们分了。她也并不客气,扯开那条“和天下”,一人一盒,剩下的塞回纸袋,扔到车子的副驾驶座位上,冲众人嚎了一声,“不准在车上抽!”
转身对我说:“都准备好了,出发吧老大。”
我看了她一眼:“什么老大,黑社会啊?”
“怎么啦?”她白了我一眼,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莫急,”我懒得理她,“先上车,车上商量。”
“老大!”她说,“你的意思我明白。兄弟们不会玩过火,都有经验,你就放心吧。”
“兄弟们辛苦!”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那么多人?”
“不都是你说的吗?”她说,“老虎不吃人,样子吓人。摆个龙门阵,吓唬吓唬,给老爷子出口恶气。”
“那行,”我说,“先吃中饭,找个饭店。”
“吃什么饭!早买好了,全在车上,路上吃。市里到牛轭山有那么远咧。”
我一看,车上摆了好几只塑料袋,难怪早闻到一股熟食的香味,还真有点饿了。心道:姐们就是会来事!
我说:“那行,车上吃。对了,不用去牛轭山,去镇上,镇司法所,约了下午两点半。”
刘红听了,也不再说话,掏出手机,连续打了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中途,报出一个手机号码,让后排的一个兄弟记下,挂断后又拨通了第二个电话。老爷子挨打的情况估计先前都跟人说过,只嗯嗯啊啊,称兄道弟,也不知道电话那头都是谁。
刘红放下电话,问我:“老大你知不知道究竟是哪个打了老爷子?是念祖还是他儿子?整个事情是一个什么样的经过咯?”
“我哪知道。只知道老头子被他们打到田坎脚下去了,姐夫也挨了打,脑袋都打破了。”
“镇长是我战友,刚提,以前从没和你见过面,一直想见你。听说你来了,安排了晚饭,一再要我告诉你,一切放心就是。”
“替我谢谢他,晚饭就不要安排了。”我心里乱得很,“多的是机会。”
“军少爷听说过吗?”刘红问。
“少爷?什么少爷?”我摇头。
刘红道:“军少爷,方山洞的,离你们牛轭山五六里路。他老子你可能认得,喊方时英的,前几年得癌症死了。没印象?军少爷原来在东边乡里混,身边十几二十个小混混跟着,横行乡里,为人还算仗义,讲哥们义气。进了城,手下越来越多,先是吃“了难饭”,收黑钱,后来收废品,再后来帮人家拆房子挖地基,七八上十台渣土车,如今有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做了几个项目,发大财了。方四军,著名的方拐子,算得上一条傲腿。”
“方四军方总?是不是那个什么,叫什么……兴旺房地产公司?”
“对,就是他。”
“有过一次交道,和朋友一起吃过一次饭,好像是要贷款,不符合条件,没贷,后来就再没有了联系,不熟。你找他干什么?”
“念祖不是泥瓦匠吗?他儿子外号叫通罗子,也是泥瓦匠。两爷崽做手艺赚了点钱,在镇边边砌了一栋三层楼的房子。以前一直跟方总混,靠方总赏口饭吃。通罗子搅屎棍一个,打架出了名,最多是个混混,算不上拐子。老惹事,方总早叫他们滚了蛋。”
刘红接着说:“听军少爷的口气,念祖倒还是老实人。他堂客可不是一般的泼,动不动就倒地打滚、喝农药、上吊、发神经、破口大骂,骂起人来让人听得心里发虚。这是近几年的事,以前好些,怕是更年期。”
“听说他儿子通罗子蛮搞事。”她补了一句。
想想已有三四年没有见过念祖了,他儿子多大,长什么样,更没有半点印象。
刘红的话,让我心里泛起一阵一阵的苦涩:东边乡里的人出息啊!牛轭山的人如今也出息了!
我老家那边,俗称东边乡里。出了市区一路往东,穿过辽阔的平原地带,进入山区,连接山区和平原之间,便是一片平缓而错落有致的丘陵。东边乡里的人,个个厚道老实,民风淳朴;东边乡里出来的人,也是从不主动惹事;有平原人的精明但不狡诈,有山里人的淳厚但不木讷。
老班辈说,东边乡里从不出“拐子”,引为自豪。
牛轭山的人从来不会像我听说的有的地方的人,操着菜刀砧板,站在屋场对门的山上朝屋场里胡天海地地骂,骂不得好死、短命、血呛死;骂祖宗,骂儿女,祖宗十八代骂遍了……骂一声,菜刀在砧板上用力剁一下。更别说在牛轭山会有动手打架的事发生。
从小到大,牛轭山发生动手打架、偷盗之类的恶行,印象中仅有三次。行恶的人都在牛轭山的正门堂里下过跪,一跪半天,向祖宗思过,保证不再犯。如果是小孩,则由家里的大人带领,大人们都是一脸愧疚。
牛轭山当然也有怄气的时候。
无非是谁家的鸡吃了队上的谷子,谁家放的牛吃了队里的秧田,谁因为实在饿得不行,顺手偷了队上地里的红薯被人发现……父亲当队长,得管,赔钱、扣工分。对方多数不服气,明里暗里骂。母亲听到了,也不跟人家对骂,回到家里朝父亲发脾气。
怄气归怄气,到了年底选队长,多数人还是选父亲,尽是恭维话,说你不当,还有哪个当得?父亲屁颠屁颠回到家,母亲早就气得七窍冒烟……分田到户以后,父亲的队长职务变成了组长。
在公社读高中的时候,我很少回家,牛轭山的事,偶尔听人说起——不说我也知道,鸡零狗碎,鸡毛蒜皮,出不了什么大事。再后来,就不用说了,我一考成名,上了省城的大学,跳出了农门,远走他乡,离牛轭山渐行渐远。唯有一些零零碎碎牛轭山的记忆,一些地名如黄狗坡、下山嘴,还有当年我放的那头牛叫叉角黄牯。印象中叉角黄牯体型大,吃得多,拉得多,冬天的时候,只要它一拉粪,大家会一哄而上,抢着将赤脚踩到热气腾腾的粪堆里,暖和得很。
父亲当“官”多年,我成了牛轭山的“高干子弟”。
方圆几十里都晓得牛轭山有一个“死懒”,就是我,不做事,光看书。父亲说过,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黄金屋我没有,倒是找了个如花似玉的城里女人做堂客。早些年,我带堂客第一次回老家,牛轭山还有人当玩笑向我堂客说起,说你男人死懒,经常被娘老子操着晾衣服的长竹竿,上屋追到下屋。我堂客笑着说,难怪。父亲从不动手打人,只训斥,反过来说:“伢崽,三天风四天雨,文章不能放到锅里煮!”
我长相像娘,肉鼻子。我堂客说,你要是长一副你爷老子的鹰钩鼻子,会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