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里的女孩不自在地在台上站着。画面之外有人唤她取掉眼镜,她便取掉了它。镜头拉近过来,使她的脸呈现特写,于是坐在屋里看视频的大家看清了她的容貌。她没有天使面容,但神情中散发出一种克制、内敛的气质,有种含蓄的美。
“配点音乐,”赖峰紧盯着视频,“让我看看效果。”
音乐响起,视频里的女孩轻抬目光,望向镜头。这副样子,忽然使赖峰深埋心间的某种记忆复苏。
“这个演员确实很不错,”蓦地,赖峰对陈老师说,“她挺适合这部戏的。叫什么名字?”
“桑岫。”陈老师说。
“桑秀?”赖峰琢磨了一下,“名字还可以。”
陈老师把手上训练营的十人资料册翻到桑岫那一页,把桑岫的名字指给赖峰看。赖峰把目光移开,“她是哪儿的人?”
“表上填的是成都,”陈老师说,“现在在北京上学。”
“成都!”赖峰声音变高,从陈老师手里取过资料册,看着介绍桑岫的那一页,念念有词,“辛弃疾有诗云:山上朝来云出岫。‘岫’,名字跟这个女孩很搭。只是,现在老百姓只会念些常用字,所以,这个名得改。你记得告诉她,改成桑秀。”
接下来陈老师给赖峰调看其他九名入选训练营女孩的视频。
徐新星的视频没放完,赖峰和钟导都对她有一致的看法:《踏血》现有剧本里一直存在着的一个女性反角,徐新星丰富乃至夸张的表情背后,潜藏着一股有待开发的戾气,这使得她与那个反角特别契合。所以,她是反角的最佳人选。
米丫儿在视频中一出现,大家都忍不住乐了。对这颇有喜感的女孩,在座的人都很有好感。当初在选角大会后,大家就一致相中了她,所以当时复试会那天专门让她与那位所谓宅男女神合作。
这十位备选女演员中,钟导最偏爱程芊。
复习完这十个女孩的视频资料,助手关了视频,开了灯,大家便出了四楼的这间审片室。由陈老师引着,赖总和钟导往六楼走去。通知十位女孩今天中午之前报到,他们想去看看她们到齐了没有。
才刚走上楼梯,听到六楼传出争执声。
徐新星怎么都没想到,来公司第一天,她就成为众矢之的。
十个女孩被安排在六楼的五间独立房间里,两人一间。徐新星当然要和桑岫住一间了。但她们两个人来得最晚。事实上那八个人都在上一天晚上之前就到了。来得最晚的徐新星和桑岫发现空房间已经没有了,只有最靠楼梯和最里侧的两个房间还有两张空床铺。理所当然,徐新星去征询这两个房间里已然住下的两个女孩的意见,问她们能不能搬到一间房里去。
这两个女孩倒是没怎么考虑就都同意了,其中靠楼梯那间房的女孩便开始往最里面那个房间搬东西。她大约跟先前紧靠她住的那个叫原力寒的女孩相对要熟一些,便唤原力寒过来帮她一起搬东西。原力寒出了自己的房间,看到徐新星之后,非但不立即帮着搬东西,还突然阻止起来。
她对那个女孩说,“莫桦,不搬,凭什么要搬啊?”
叫莫桦的女孩胆子小,谁都怕得罪,原力寒这样一说,她一时接不住她的话,倒一下子两难在那里了。
原力寒见状冷笑,“人家叫你搬你就搬?我们十个人都平平等等来到这里,你干吗听她的指挥?”
简单一个调换房间的事,倒被这原力寒越说越像是一桩意义重大的事,莫桦进退两难。
亏得桑岫暗中使眼色制止,徐新星才没有发作。桑岫拉徐新星出来到走廊上,对门一直在偷看刚才事端的米丫儿一把将她们拉进了自己屋里。她和程芊一间屋,后者见她们进来,笑脸相迎。米丫儿便问程芊愿不愿意把这屋子腾出来让桑岫和徐新星合住,程芊痛快答应。
但这样一来,桑岫和徐新星反而不好意思了。反正她们姐妹俩住不到一起也不见得是什么不能忍受的事情,她们便谢绝了米丫儿和程芊,一个住里面那屋,一个在外面这屋,把东西拿进来开始收拾了。徐新星就住在莫桦这屋。
就是在赖总他们往楼梯上走的前几分钟里,原力寒来到徐新星和莫桦的房间,起先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莫桦说着些无关紧要的八卦,渐渐徐新星听出这原力寒在含沙射影讽刺她了。原力寒的话是这么说的:
“既然选角会定下的人不作数,还弄选角会干吗?连复议会也别弄了,直接内定就行了。我们过五关、斩六将披荆斩棘闯到现在这一关,有的人倒好,选角会都没过直接就进来了。看来潜规则是确有其事。以前只是听说而已,这次见到真格儿的了。”
徐新星本来就对她窝着一肚子火呢,走到原力寒那里,“我倒是想被潜呢!”她说,“可是我没经验,你教我?看你样子,一定是此道中人。”
原力寒被徐新星的尖牙利舌一下子噎得怒气冲天,她厉声喊,“你破坏竞争规则,还有理了?”
其他四间屋子里的女孩都过来劝解,却使这二人更觉得非把话掰清楚了。但是显而易见,在徐新星到来之前,原力寒已经跟其他女孩交流过她对徐新星破格入选的意见,所以这阵子多数人偏向于原力寒。徐新星便愈发觉得受了侮辱。赖总他们听到声音后快步走到五楼时,徐新星正在胡言乱语,她的语气半真不假,叫不知情的人猜不透,有句话她是这么说的:“透个底吧,我还真对赖总一见钟情呢!不会你也喜欢吧?你喜欢可以啊,犯不着用这种歪曲我的方式来表达,你也可以像我这样直抒胸臆啊。”
原力寒信以为真了。这样一来,她倒立即对徐新星怵三分了。她原先的想象中,潜规则徐新星的应是一个既老又丑的男人,比如与三月七日影业有业务往来的某个人。
徐新星见原力寒给她将住了,脑袋里突然一亮,觉得此时将计就计对自己以后在这里混有百利而几乎无害。
“既然已经把话挑明了!”徐新欣说,“我也瞒不住了,大家都好自为之吧。”
赖总、钟导、陈老师他们都听到了徐新星后面的那些话,对身边人哈哈大笑。笑声传到六楼,女孩们闻声跑出来的时候,赖总他们已经走近了。赖总一句话就化解了六楼眼下剑拔弩张的气氛。
“女孩们!今天晚上我隆重邀请大家共进自助晚宴。我鼓励大家盛装出场。”
女孩们半是真心,半是表演地欢呼雀跃起来。
陈老师补充,“六点半出发,统一坐公务车去。今天晚上我们还特地邀请了在京的各大媒体,也算是正式向媒体引荐你们十位影视新人,今晚的活动望各位重视。抓紧时间准备一下吧。”
桑岫尚没完全意识到:今天的晚宴其实是三月七日影业专门为她们十位新人设立的媒体见面会,她们在宴会中表现如何,对她们的未来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徐新星对这种事何等敏锐,该想到的她当然都想到了。她把压箱底的晚礼服拿出来穿上,眨眼间就变成一个标准的晚宴女郎。桑岫之前无所准备,翻遍衣箱也没找到一件称得上隆重的衣服。
正此时,陈老师给她打来电话。陈老师说他在五楼排练厅等她,有要事要跟她说。桑岫忙下去,和陈老师站在排练厅一角。
“有个事情我想想还是要征询你的意见。”陈老师说,“今天晚上我们会向媒体宣布你们十个备选演员的名字。下午赖总说到希望你能改一下名字。其实也不算大改,音还是那个音,只是把字改一下。你以后就叫桑秀,秀丽的秀,可以吗?”
桑岫莞尔一笑,摇了摇头。
“不行?”陈老师说,“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原则问题,没必要固执。主要是,赖总都那么说了,不改不太好。”
桑岫依然笃定地望着陈老师,摇头。
陈老师很意外,柔婉外表的桑岫竟是如此坚执的人。“能坚持自我,”他笑了,“我没看走眼,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演员。”
这时桑岫听到徐新星呼唤她的声音,便跟陈老师道了个歉上楼去了。刚刚出现在徐新星视野中,徐新星便大呼小叫地埋怨起桑岫来,说桑岫牛仔裤、及臀毛衣的样子简直是对这次晚宴的污辱,并且,难保不会被当成晚宴服务员。她将桑岫拉进她房间,给桑岫换上她另一件备用晚礼服。
徐新星告诫桑岫,“以后这种事,别马马虎虎的,听见没有?”
接下来这两个小时的晚宴自然是在十个女孩的争奇斗艳中,在记者频频摁亮的闪光灯下,在彼此端着高脚酒杯无聊而得体的拉瓜闲扯中,热烈而匆促地过去了。当然,这个媒体见面会是附身于慈善拍卖会的由头进行的。这个夜晚,徐新星仪态出众,赢得媒体最多关注。另一个同样引得媒体热捧的女孩是梦可。梦可成为焦点,这自然跟三月七日影业有意无意的推举有关系,但更重要的是梦可之美艳确实是十位女孩中之最。桑岫最不适应这样的场合,很多需要她临场反应的时候她都有点拿捏不好分寸,于是就有小事故发生了:
跳舞时,一个中年发福的慈善界名流那手不太规矩,搂着搂着就滑向了不该滑的地方,桑岫暗示了他两次对方却反而更加猖狂起来,情急之中桑岫猛地推开这人,手足无措地呆立在那里。当然她很快避之不及地跑开了,一直跑到一个角落独自坐下。她就那样坐在那里,陷入自我检讨与各种心绪之中。后来她想起刚才似乎有来电没有接听,便拿出手机,立即看到由她导师打来的六个未接电话。
桑岫这才想起自己被三月七日影业选作备用演员的事她从未跟导师说过,甚至连她男朋友目前都不知道。没跟他们说的原因,是桑岫直到现在都只是一种试试看的心态。反正这训练营显然也不是天天有事,她学业那边如今这段时间也不用常去学校,有事主要是跟导师联络,而导师通常也就是一周找她一两次,譬如课题计划之类的东西多数时候可以拿回来做,在哪儿做不是做呢?公司这边还提供了免费的食宿,她住过来也影响不了学业,何乐而不为?所以她之前觉得至少跟导师隐瞒这件事是毫无问题的。但是今天晚上带给她强烈的挫败感,令她一时间觉得自己这些天来的所作所为完全是误入歧途。
徐新星也遭遇了跟桑岫几乎完全一样的情况:一个谢顶的、港台腔的男人让他的手肆意游走在她的背后。但是徐新星似乎早有预料,任随这男人摸来摸去,她只管用轻蔑的眼睛紧盯着这男人的脸。
突然,徐新星轻声而威严地笑着问,“摸够了没有?”
这人充耳不闻,将抚摸进行到底。徐新星猛地把这人的手从她腰间拽下,同时捉住这男人左手无名指,用力脱下上面的戒指转而戴到自己食指上。那男人之后一再小声请求徐新星摘下他的婚戒并承诺明天就可以送以她更贵重的东西。徐新星不予理会,找了个借口,她就把这舞伴换了。
这个夜晚徐新星放松而兴奋,以至于喝得有点多。有那么一个时刻,她感觉自己头晕目眩,除了想吐什么也不想干,于是强令自己保持着仪态快速向卫生间那里跑去。赖峰刚好从卫生间出来,正站在男女卫生间之间的大漱洗镜前整理仪表。徐新星快步走到这里,蓦地看到赖峰,便下意识地刹住脚步,静静地站在赖峰身后。顷刻之间她脑子短路,心跳加速,一时间忘记掉了来这儿的目的。赖峰马上从镜中看到了徐新星。他目光狐疑,盯着镜子里的徐新星看了一眼。徐新星突然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勇气,立即对着镜中的赖峰妩媚一笑,而后她迎着镜子款款向前走去,仿佛突然肩膀有所不适,她故作随意地拉下晚礼服的肩带,露出珠圆玉润的肩膀。她就这样裸露着香肩装作根本不认识赖峰的样子浅笑着站到赖峰旁边,有条不紊地对着镜子整理起自己的脸和头发来,不时向赖峰抛去一个媚眼。赖峰起先因徐新星的怪异表现而饶有兴味地站在那里,后来他摇摇头欲要离去。徐新星哪想错过如此难得的机会,忙也将身子转了过去。不想胃里头刚才一直在跃跃欲试的秽物这个时候觉醒了,稀里哗啦涌向喉管。她张开嘴,吐了赖峰一上衣。
立即,意识到自己演砸了,徐新星愣站在那里。赖峰三下五除二脱下西服上衣,扔向徐新星。
“把该裹的地方裹起来!”赖峰说,“在这儿丢脸不是丢你自己的,丢的是公司的脸。”
徐新星芳心大挫,望着远去的赖峰,抬脚就踩踏地上的衣服。踩着踩着笑了。那是一种只有深具受虐潜质的人才会有的笑。笑罢弯腰捡起上衣,随手扔给服务员。
“加急!二十分钟能洗完熨好吗?”她说。
二十分钟后服务生将熨好的这件西服上衣拿给徐新星。回公司的车上,它就成了徐新星的表演道具了:她披着它,静静坐在最前排。女孩们认得出这是赖总的衣服。这一来原力寒相信徐新星跟赖峰之间有非同寻常的关系了。她竟然还换坐到徐新星的座后,来跟徐新星为白天的事道歉。却有一个女孩在黑暗的车里冷笑。她就是梦可。
当晚回去,徐新星就枕着赖峰的上衣睡觉了。她做了梦,梦见自己成了名噪一时的新“疯女郎”,住大别墅,穿潮牌货,开名车,而多金、英俊的赖峰与她共沐爱河。她快乐地在梦中大笑,电话铃声吵醒她。
居然是赖峰亲自打来的。叫徐新星马上去楼下他的办公室。
徐新星手臂上搭着那件西服上衣,敲开赖峰办公室的门。
“赖总!衣服洗干净了的。现在物归原主。”
对这办公室很熟悉似的,徐新星走过去,打开衣橱将衣服挂进去。回头走向赖峰时,看到的却是他拧结的眉头。赖峰最见不得女孩自作聪明。
“你是叫徐新星,是吧?”声音叫人不寒而栗,“你是在提醒我没必要继续把你留这儿了,是吗?”
徐新星吓得说不出话来。
赖峰说:“下不为例!你去吧。”
徐新星刚刚悬起来的心落下来了一点,旋即她感受到一种从来没经受过的委屈,眼泪不争气地从眼眶里流了出来。赖峰盯着徐新星看了她一会儿,把纸巾盒推向她。徐新星道了声谢扯了张纸巾一屁股在赖峰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接下来她竟然开始对赖峰表白了,但那表白跟表演毫无关系,必须说,那些话都发自她的肺腑。
过后,她都忘了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但她的中心意思是明确无疑的,那就是她确实对赖峰一见倾心。
赖峰什么也没说。有一点可以明确,他永远都只能对这个女孩没有感觉。还有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原则:他通常不与自己旗下的女艺人产生瓜葛。漂亮女孩满世界都是,他犯不着沾惹身边的花花草草,因为这必然会影响他的工作。
徐新星正在这里啰里八嗦,里面一个隐形门突然打开,梦可脸若冰霜走了出来。这楼里总有一些房门隐形在墙壁里,这也正是这楼的一点奇怪之处。
在徐新星万般惊愕的目光中,梦可径直走向徐新星。
梦可怎么藏在这里?她什么时候到这里的?难道她一直在这里?甚至刚刚过去的这个晚上?这些问题在徐新星脑海里逐一闪现,最终让徐新星推导到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天哪!原来是这样。徐新星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愧。
“徐新星!”梦可说,“你喜欢赖总可以,全中国喜欢赖总的女孩多着呢,你们想喜欢,赖总也管不着。但是建议你仅仅把自己当成赖总的粉丝,这样对你有好处。你觉得呢?以后别再随便跟赖总说这些话了。”
徐新星从第一次见梦可时就有点怕她。也难怪,后者曾经拿过武术锦标赛季军,对同龄女孩自有一种威慑力。徐新星此际不敢回嘴,也不敢看梦可一眼。
梦可待要再说什么,赖峰制止了她。梦可出去了。赖峰冲徐新星呶了呶嘴,“你也回去吧。”
徐新星怆然向门外跑,却听到赖峰喊她,“你回来!”
“梦可原来是我的保镖。”赖峰说,“这次的戏,她跟你们一样,也想试试。公司对你们中的任何人都会一视同仁的。”
徐新星才不信呢。回到宿舍,她有好一阵子缓不过劲来。以至于桑岫过来问她要不要跟她一起去她学校办点事的时候,她都没听见桑岫说了什么。但是她很快来精神了。她抓住桑岫的手,以一种揭发惊世秘闻的语气对桑岫说:“我告诉你,梦可是赖总的情人!”
正此时,莫桦从外面走进来。
桑岫赶紧捂住徐新星的嘴,小声警告徐新星:“快把你这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嘴闭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