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说,我是去雅阳看个人,是个女的,我们约好在鲤鱼浃中学见。这就把这趟B县之行的口味吊了起来。其实,老师后来还是忍不住找我说话了。毕竟有两个小时的路程,也许是这件事让他为之激动,老师矜持不住,要找人倾诉,想与人分享。抑或是,他担心我走漏了口风,曲解了他的心事,毕竟他已经过了对绯闻无所谓的年龄。他回头朝我笑了笑,他的脸上是那种红扑扑又有点羞涩的笑容。我招呼他,他就慢慢地移到后面来了。后面的一排等于是四个座位,他让水果袋占着一个位子,自己也坐了一个位子,但鲜花依然捧着。我们就这样坐着,小声地说着话,恍惚间,我们好像身处在久远的以前。
老师说的雅阳我是熟悉的,这个地名也让人感受到某种神秘莫测的底蕴。这个地方靠海,产盐,我父亲早年在这里做过盐工,我们等于是眷带的家属,在那里生活读书。雅阳的底蕴体现在布袋戏上,还有就是药发木偶。我虽然在那里年头不多,但这些符合儿童兴趣的形式,还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布袋戏是只许一人独立完成的艺术,一个不大不小的台阁,人就坐在里面,双手掌控着布袋木偶,嘴和脚头便是伴奏的“乐器”,唱的是《南游大传》和《薛仁贵征西》。我记得当年,鲤鱼浃中学对面的人家里,就有一台。没头没尾地看一出,三分钱;完整地看到底,五分钱。药发木偶则又是另外一番景象,那都是晚上的项目。白天,一切早早地准备停当,把木偶扎在转轮上,把火药一节节地安装好,只等天色暗下。华灯初上,装有木偶和火药的幡竿升了起来,火药点着了,焰火四溅,火药又推动着转轮,让矗立在上面的木偶蹁跹起来,在焰火的映照下,《西厢》和《红楼》都有了别样的风情。
鲤鱼浃中学原来是郝师长的旧宅。郝师长是雅阳的大户,据说,在国民党上海税警部队当过师长。乡人都这么叫,就是后来郝师长被“文革”了,乡人还这么叫,是习惯,也是恭敬。旧宅是一个三进的大屋,不是江南传统的那种样式,而是青砖密砌的公馆样式,因此,尽管后来被改做了中学,给人的感觉还是像民国时期的党部。老师说,我年轻的时候在那里支过教,那时我24岁,真正地叫作风华正茂。老师在那里教美术,教素描也教色彩关系,教静物也带学生外出写生,这是课程的安排,他自己则擅长水彩人物。那个时候,老师身穿白衬衫蓝裤子,身背画箱,走在公馆式的校园里,是极其“触目惊心”的。他在鲤鱼浃中学组织了一个兴趣班,带同学画高峡水库,画燕山古刹,画深涧廊桥,画深宅大屋,画逐渐消亡的村落。同学们走在芬芳的田埂上,笑声回荡在明媚的乡间,稚嫩的习作也许算不得什么,但他们放飞了梦想才是最重要的。同学们对老师非常崇拜。乡下中学叫老师还是老叫法,他告诉同学们E市已经叫“先生”了,先生,先生,同学们兴致勃勃,老师姓林,但同学们不叫林先生,而是非常顺溜地叫“林生”,顺溜得把中间那个“先”字省略了,听起来非常舒服。老师最大的创意是给兴趣班的同学每人都画了一张头像,这不得了。这些头像他都抓准了特征,采用了减法,不画满,不画全,注重层次,注重光影。头像是在教室临窗的位置上画的,窗外有阳光,也有树影,阳光和树影交织着,叠映出许多奇妙的图案,画到了同学们喜悦的脸上。同学们很喜欢,更有对老师的羡慕和钦佩。
有一个女孩在晚上来找过老师。那时候,老师就睡在美术组的办公室里,一张行军床,要到晚上才在桌子间铺开。女孩在老师的窗外轻轻地敲窗。外面的天色是厚重的,公馆式的校园此时已经完全地静了,没有迹象和习惯表明,晚上的校园还会有同学出入,所以,当办公室里的老师抬头看着窗外时,那情境完全是童话的。女孩眼里的老师也是美妙绝伦的。昏黄的白灯从屋顶悬挂下来,灯罩划拉出一个近似三角的光区,老师坐在桌前,他的背景是层叠的作业本、石膏模型、一些静物鲜果,一幅杂乱又唯美的生动景象。老师在作画,他的左手扣着色盘,右手直握画笔,支在面前的画板上,是画了一半的山区雪景。灯光在老师身上照出忽明忽暗的层次,逆光的轮廓上像镶了一条发亮的金边,深暗的地方自然与背景融为一体,像一幅十八世纪的苏俄风格的油画。
女孩敲窗的声音惊动了老师,他看到了窗外的女孩,他站起身,缓慢又轻盈地把门拉开,这是他心里期待的,于是,一丝含蓄的笑意在他的嘴角泄露出来。女孩也是兴趣班的成员,她的灵性不一定是最好的,但这并不妨碍她成为兴趣班的焦点,因为她对自己的漂亮是自信的。今晚的自信还来自于她的穿着,她穿了一条蓝白花纹的百褶裙,一件在雅阳乃至B县都很少看到的的确良衬衫。的确良不得了,老师吃了一惊,他想,女孩一定有着一个殷实的家庭,或一个讲究又强调整洁的家境。女孩也看到了老师落在衬衫上的目光,甚至还停留在里面若隐若现的背心上,她知道,这种眼光是欢迎的,喜悦的。她缓缓地往里面走,一边走一边说,老师,你给我画张肖像吧,我要全身的,要坐姿,手里拿本书那样子。老师怂恿着说,你画肖像,背景都不用,摆件也不要。女孩走到老师的画架前,看了看,惊讶地说,怎么画的是野白菊呢?我刚才在窗外看到的是幅雪景嘛。老师说,我喜欢这种安静却不乏暗香的野白菊,咱们学校山后的北坡上就有,你没发现吗,你其实很像野白菊的……
幽雅的暗香在狭小的办公室里含蓄地涌动。这天晚上,老师让女孩坐在窗边的花架旁,她的的确良衬衫像玻璃一样透明,她的百褶裙像花一样匍匐在脚边,她的双手安静地放在膝盖上,手上是一本绿皮小书。老师用淡蓝的水彩将女孩的轮廓勾勒出来,他告诉女孩,如果要按照这样的速度,这张画要持续一个月。女孩马上接口说,我每天晚上来,行吗?
老师说得很激动,像在说一个圣洁的故事,在断断续续的过程中,他的嘴一直在微微地颤抖。在我听来,这故事就像是一个电影场面,有情节,有画面,有色彩,有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