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曲的天气很恶劣,好像是要下雪吧,厚重的灰云布满天空,时而呼啸的疾风刮得脸生疼。我买好了第二天去尼玛的班车票,然后去找桑珠的姐姐拿酥油什么的。我很爱喝酥油茶,但尼玛县因为环境决定的畜牧结构,使得当地酥油产量很少,或有也大多是山羊奶做的酥油。那里人吃的牦牛酥油大多是从那曲运过去的。上次在文部,我就时常要求桑珠去乡长家讨酥油茶喝。这次要住那么久,自然不能还跟上次似的,乡长也是拿工资的,又不是地主老财。
回到尼玛县招待所,看着那些忙着往班车上装行李的人,觉得自己这次还挺幸运,至少现在有班车了。夏天第一次去的时候,得满地区地打听找车,赶不好等上十几天都是有的。尼玛县的交通是全那曲人都知道的老大难。
夏天那次,我曾经在那曲地区等了五天,每天就那么游手好闲地在地区上转悠。因为去地区军分区问了几次有没有上尼玛县的车,门口侍卫官差点儿当我是间谍。我也去过地区邮政局。他们告诉我,每个星期有一趟跑班戈、尼玛、双湖的邮车。可现在是夏季,有四辆车正陷在路途中的泥潭里,所以——下一辆邮车什么时候出发谁也不知道。望着空旷的邮局停车场,我觉得这是真的。每天除了在街上晃荡两趟吃饭,就只能靠在房间门口傻傻地晒太阳。和我住在一起的,是一位在尼玛县畜牧局工作的藏族女人。米玛——刚休完产假,要回县里报到上班。她比我沉着得多,主要是比较了解当地情况。按她的话说,等个十天半个月也不奇怪,羌塘草原的夏天就是这样,也许我回了拉萨过雪顿节再到那曲,还是没有车呢。不过,那次最终我们还是很幸运地搭上了一辆拉货回尼玛的卡车。司机贡加,小徒弟,米玛和我。四个人挤坐在老式东风卡车的驾驶室里,后车厢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货物顶上,还坐了六个尼玛县牧民。两三天的路程,我们走了整整六天,磨人的劲儿就别提了。等大家看到尼玛县城时,都只是呆呆地说,“哦,到了”。
和米玛同行的那次旅途千辛万苦。离那曲班戈县还差四十公里的时候,老式东风的马达终于再也打不起来了。颇具经验的贡加师傅发现,卡车的六个钢板坏了四个半,我们不得不停下来修车。配件是他徒步近十公里,找了户有摩托车的游牧,雇上又骑了几十公里到班戈县买回来的。趴在我们卡车旁边,还有三辆青海湟中的十五吨载重卡车,他们也坏在那里了。由于运送的是蔬菜水果,所以在等配件的几天时间里他们有吃有喝。我想到路途遥遥,于是厚着脸皮上去要了一棵圆白菜和几个梨。那个傍晚,看着在羌塘草原苍凉壮丽的落日余晖中盘旋的鹰,倒觉得车坏得还挺是地方。晚上,我和米玛就睡在卡车的驾驶室里。旷野中辨不清什么方向传来的狼嚎,因为阴雨而清寒的空气都在其次,只是睡觉姿势跟练瑜伽有一拼。当黑夜慢慢褪去,太阳从远处的地平线雀跃而起的时候,我们几乎是打着滚儿下了车,胳膊腿儿腰,就没有能伸直的。
第四天,终于把马达和钢板都换了。上路没多久到了一个山坡,下面的景象是我至今在羌塘草原上见到的最壮观狂热的一幕。可惜随身只有普通傻瓜相机,非常遗憾不能记录那震撼的场面。漫无边际的红色泥潭,千沟万壑,在强烈的夏季阳光照射下,好像愤怒张狂的魔鬼之脸。而几十辆大大小小东倒西歪在其间的货车,又好像正在被这魔鬼吞噬一般——其中就有三辆邮政车。贡加半开玩笑地说,“如果不走运,我们今晚就又得住驾驶室了”。虽然是说玩笑,但明显听得出他有些烦躁紧张。缓慢地行驶在那个号称红泥潭的地方,看着周围因为陷车而干什么都有的人们,聊天晒太阳的,条件好还有喝酒吃东西的,拴钢缆拖车的,也有埋头苦挖的。看着一辆被挖得一半车身都已经深深陷入泥坑里的大型油罐车,贡加自言自语道,“再挖就彻底出不来了。”沿路还有找我们要水要烟的,贡加发了不少香烟,甚至还拿出他本来要运回县里的可乐给那些人,藏族回族都有。后来才知道,贡加是生长在甘南藏回混住区的藏族,对回族还是很有感情的。所以,他不像路上其他一些藏族人,对藏回族区分得那么清楚。我们基本属于安全离开红泥潭。只是,贡加卡车的备用油箱在一次强行开出泥沟时刮掉了。六十升汽油眼瞅着花花地流掉,贡加的眼泪都下来了。骂天,骂地,又算计着这次拉货拉人挣的钱,还不够这些配件和油。但藏族人的习气还是在他身上体现无疑,即使如此,他一路依旧开开心心地照顾着我们——给大家买羊肉,毫不吝惜地打开打算带回家的整箱啤酒畅饮。
班戈到尼玛的路出现了很多野生动物。贡加指指点点地告诉我,什么是黄羊,藏羚羊,藏野驴。看着我兴奋不已,他觉得好笑。又说,也许我们可以看到野牦牛。他颇为认真和自豪地说,野牦牛是世界上最大的动物。
那时我还不怎么习惯藏族人的思维方式。有些打趣儿地问他,见过鲸鱼没有。他好像是仔细地想了想,突然说,那是海里的,不算。我接着问,那大象呢?他又是很认真地说,没有;不过,一定是野牦牛最大,反正是他见过的最大。我有些忍俊不禁,他立刻说,因为我也没见过野牦牛,所以,不能说大象最大。我突然觉得,也许就是藏族人这种对于自己已知事物的执著,才能够活得像天上的神仙一般,简单、轻松、幸福。
那次到尼玛县的最后一个山坡,我们还看到一辆因为路滑而翻下去的十五吨载重卡车。贡加侦察了一下痕迹,很有经验的样子判断,就这两天翻的。他望着茫茫无际,与天连成一片的草原,幽幽地说道,羌塘草原上这样的事故太多了。
班车到尼玛县时已经日落黄昏。因为出来前两天没有能够联系上桑珠,所以当车刚一停到县政府广场,我立刻就下车跑到对面超市询问是否可以打电话,连行李也没顾得上管。次旺——桑珠的哥哥,他的电话依旧是停机,这是我联系桑珠唯一的方式。无奈,只好又拨了米玛家的电话,但也是没有人接。再硬着头皮找税务局的小耿——也是夏天在县里认识的。当时有人听说我是北京的,马上就招呼了他,因为他的家也在北京,算是老乡吧。连续两次才有人接,可不管怎么样,终于找到一个还算接触过的人。小耿寡言但很热心,他说马上就可以过来接我。这让我很开心,觉得起码先有个落脚的地方。
我从来没有住过尼玛县的招待所,或者旅店。第一次刚到的时候也曾经问过旅店住宿,在放下行李准备入住时,四川老板却又说搞错了——那个唯一的床位并不是空的。在路上奔波了六天,我实在不想再到处询问住宿。想起同来的米玛,她说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住处可以到她家。没想到,尼玛县的交通那么困难,以至那次我竟然在她家前后住了十几天。而这次,本来桑珠安排直接去学校住的,而且路上就听人说,县城已经断电十天了,所以根本就没想去找旅店。
从超市出来迎面看到一个很面熟的人,想起这是县教育局的副局长,上次在文部南村碰到他带队检查普六工作组,好像和次旺很熟,连忙上前打听桑珠和次旺。副局长也认出了我,答应帮忙找一找次旺。在傍晚的狂风中,我实在是费了一通死劲儿,才从山一样的行李中倒腾出自己那两件已经沾满黄土的行李。这时,小耿刚好开车过来,我心怀感激地带着行李上了他的车,又一起到了县中学对面的回民餐馆。
进去的时候,他那些朋友正在聊县里停电的事情。据说是因为县民用柴油供电系统出现了问题,而且负责该设备的人员休假去了,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恢复供电。
“你们县不会就这么一个负责设备的人吧?”我玩笑地问他们。除了税务局的小耿,还有检察院的小土,一位中国电信的职员和一个县中学的老师,都是分配到县里的汉族。在这里,基本也是按民族聚头儿;主要是饮食习惯问题——藏族人喜欢去茶馆,而汉族人喜欢扎餐馆。
“能有一个人管已经不错了,”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了我,表情极其认真。
我愕然。
“不是说中海油要投资建一个电站吗?”检察院的小土一口的青海话问着其他人。
“是吧,好像有一千六百万的投资,是国家的,不是中海油吧?”小耿回答着,语气有些犹豫。
“如果真能建电站,那不是一下就解决这边的供电问题?”我插话,“可你们这里能建什么样的电站呀?水电?好像破坏环境吧,风力加太阳能?造价应该不低,一千六百万肯定不够。”
“你知道还挺多。还风力加太阳能呢,国家这一千六百万能不能给还是回事儿呢。”那个中学老师笑着说。
“就算真给咱们投了,也建了,就这地儿,谁来管这电站呀?”戴眼镜的电信职员推了一下眼镜缓缓地说道,语气极其深沉,好像我们刚才说的都是瞎掰,他这个问题才是最应该发人深省的。
就这一句话,还真让大家沉默了半天。回民老板正好端了肉菜和炒面上来,几个人同时吃了起来。
“好像负责供电系统的人是和我一趟车来的。”我九不搭八地接了一句,盯着桌上蹿蹿的蜡烛苗又说,“应该这几天就会有电了。”
“你们说县里干吗不多请个人回来管这些呀?”中学老师有些不忿。据说他那时正在写什么长篇大论,因为没电,每天只能秉烛疾书。
“你不就是着急写东西嘛。请人?你们学校的专职教师缺口多少?几十人吧。你自己都琢磨怎么调走呢,让人家来?谁愿意呀。县里有几个心甘情愿在这儿工作的?再说了,人家领导使用的是二十四小时太阳能供电,你停电人家那里可有电。”眼镜电信有些嘲笑他。当时我觉得那“眼镜”的语气不太好,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位中学老师曾经有过一次震惊县城所有人的举动,一些人因此对他说话颇为轻佻。
在所有问题都咽到肚子里之后,我们离开了饭馆回到黑漆漆的尼玛县城。再瞎侃也得把桑珠找到,不然我那些邮寄到乡里的食物全得便宜了他。刚才问了一起吃饭的中学老师,他也不知道次旺现在什么地方。我征求了小耿的意见之后把行李留在了税务局宿舍,决定带些简单的用品先去县中学找人——次仁旺堆。
在拉萨生病之前我还和桑珠联系过,他说在县中学等着一起下乡。可后来他哥哥的电话停机,就再也没有联系了。我只好凭着夏天到这里的记忆,在月黑风高的夜里沿着县里唯一的街道来到尼玛宾馆,左转上山坡,看着远处略有摇曳光影儿的地方,应该就是县中学了。转到山坡上后,本来顶着的风变成顺风,头灯在这样的旷野几乎起不到什么照明作用,大约也就是眼前三四米的视线距离。逐渐地,我可以依稀辨别出中学楼房的影子,偶尔有黑影儿在周围晃着,那是藏北的散装狗。对于藏狗,自从在怒江桥被咬之后,哪怕只是想想,都能让我腿肚子转筋。记得夏天在尼玛县赶早上六点下乡的卡车,就是黎明前最昏黑的那段时间,我被满处晃悠的野狗影子吓得差点在看到卡车时跪到地上。
朝着耸立的黑影壮着胆子走走停停大约二十分钟,终于看到了中学的小门。进到院子后右拐就是次旺的宿舍楼,拼命地喊了一声桑珠,却发现扯破了嗓子也盖不住呼啸的风声。个别闪现出摇曳光芒的窗户没有一个有反应。我发誓,当时恨不得臭扁桑珠一通——只要能见到他。气喘吁吁的我硬着头皮爬到三楼,开门人好像是次旺的同事,八月份见过的。当我问到桑珠时,他有些犹豫,然后马上又好像想起来的样子。同一时刻,屋里墙面上突然影出一支吉他,接着,从摇曳的烛光里出来了一个高大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