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背包客云集的拉萨八朗学旅馆三楼,我正犹豫,这次去藏北是不是需要带雪套?
楼道里隐约有人在谈论纳木措。无论听到任何人提起任何湖泊,我总是想起躺在天边,依偎着达果尔雪山,迥然不群的当惹雍措。绿松石一般色泽的湖水,那些沿湖宛若地中海C型湖湾的怀抱,南村成片的传统藏屋,还有一直萦萦绕绕于我脑海中的那对大眼睛——龙尼村一个小姑娘的眼睛,和她身上穿着的有些破烂的藏袍。
这不是第一次去藏北,而对于再次上藏北,并决定在那里过冬直至藏历新年,我总有种莫名的兴奋与不安。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在这次旅行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自从二〇〇五年春天自云南骑单车到拉萨,我一直计划冬天去尼泊尔消磨时光——看看书,写写路上的见闻感悟,享受一下南亚的温暖湿润,安慰一下我这带着些小资的心灵,也算是对自己近两个月独自进藏骑车旅行的犒劳吧。但只是因为夏天去看了一趟一直向往的藏北当惹雍措和象雄王国遗址,我觉得自己一下就被那片幽蓝迷住了,还有生活在湖旁小小龙尼村的大眼儿小姑娘。一种久违的,对某种事物经久不息的执著爱恋仿佛被点起。
当我对尼玛县文部乡的小秘书——桑珠,说我决定冬天再来文部,并询问他是否有合适的地方居住时,他真的惊愕了。甚至到十一月份通电话的时候,他还有些怀疑,因为我本来打算十月中下旬起程去尼玛。但的确一些事情接连不断,所以不能按既定的时间起程。十月中旬,一个朋友在云南的车祸,使我不得不跟随另一位朋友一起去探望。而后,我订购的几样装备在无数次的催促电话下依然杳无音信,尽管他们一再答应说很快把东西邮寄到拉萨,可最终,还是妈妈亲自去店里取回才寄到。在认为该走的时候,弟弟又说,可能有人对我的藏北之行有兴趣,我可以等两天对方的回复——也许他们愿意赞助一些装备。这又引发了我把本次藏北生活用DV录下来的想法。于是,开始写计划书给有兴趣的人,等邮购的DV带。等,等,等,东西都到了,我却因为中间去了趟热振寺,生病,居然还失声。哑巴了五天后,医生告诉我,这是声带水肿。又打了五天点滴,终于不再指手画脚,也并没有获得任何赞助,可还是力排众议起程出发了。
“别人都是去暖和的地方过冬,你怎么非要往最寒冷孤寂的地方扎呀?”出发前,一个朋友问我。
“我当然也喜欢温暖的地方,很久没有看到过大海,还有一直惦记的潜水考证。但就是想先看看藏北的冬天到底是什么样的,那些牧民们是怎么生活。”好像爱一个什么东西,无论好坏,都不觉得似的。何况,本来就没有什么特殊目的,无非就是把看书写东西的地方从尼泊尔换到藏北,所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这使我想起了远在瑞典的Chris,算是一个特殊的朋友吧,我们一向聊得愉快。尽管远隔万里,却经常通电话,甚至对将来的事情都有些商量打算。他喜欢在泰国消磨假期,完全享乐腐败的那种。但也非常羡慕我能够在西藏这样旅行。我们计划——春天,他生日的时候,一起去尼泊尔旅行。想着可能会发生在高原上的种种,他很憧憬。
初冬,拉萨的夜晚并不很冷。我在旅馆的房间里收拾准备带到藏北的东西。除了背囊,又搞了一个巨大的编织袋。背囊里放的自然是睡袋、户外棉服和速干保暖内衣,还真是占地方,再加上帽子手套围巾,几双厚实的毛袜子,一个六十升的背囊顷刻就满了。而七八本关于藏学的书籍,总觉得不够吃的真空包装食物,几大包为了应付不能经常洗澡的湿纸巾,甚至还有不少女性卫生用品,一个编织袋也塞得差不多了。
想起夏天因为找不到回县城的车而滞留在文部乡,刚好赶上女人最麻烦的那几天,乡里唯一的商店竟然都没有卫生用品卖。最后,还是一位嫁了外来做生意的康巴人的当地女人,神神秘秘地给了我一个小包才勉强坚持几天。那是她“珍藏”的(原版用词),我万分感激地接过那东西,心里觉得这叫一个丢人。可现在收拾东西时再回想,倒觉得很是好笑,甚至自己都笑出了声儿。
“你几次不得不推延出发日期,也许就是因为冥冥之中有什么安排吧,为什么非要去呢?”同宿舍的北京女孩看着突然失笑的我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她觉得更奇怪的是,我一定要去藏北过冬。
“我相信命运,就跟相信生命轮回一样。第一次去藏北,就觉得,自己一定有某个时候是在那里的,或者说到过那里,不知道是哪辈子的事儿。反正,如果说有冥冥之中的安排,那也一定是发生在藏北的。”我很少有如此唯心的感觉。
“你是说那个小女孩吗?是不是因为她,你才一定要去的?”她提到龙尼村女孩——第一次去藏北遇到的,因为我经常想起并提及她。
“也许吧,我不知道。但那女孩真的和我小时候很像,相貌、秉性。”我肯定地说。思绪已经飞到藏北,仿佛再次看到了小丫头倔强黑红的脸蛋儿。
“惨了,长得像你也就罢了,怎么也算个美人;可秉性像你,那不完了。”耳边又传来另一个同宿舍的河北女人的调侃。我们三个人一起在八朗学旅馆住了快一个月,在她们眼里,我是个对人不肯迁就、说话刻薄、特立独行的女人。当然,她们也认为这是我至今未婚,甚至连男朋友也没有的原因。所以,一提到秉性问题,担心那藏北小丫头就不足为奇了。
“那是她自己的DNA决定的,完不完连她父母都说不定,你倒替人家说了。”其实,对于别人的一些玩笑,甚至嘲讽,我并不介意,好坏都是自己的事儿,反正谁也不能替谁活着。有时她们说我是冷性,可能就是因为我向来认为每个人首先要把自己独立于社会、独立于他人来看,没有任何人可以对其他人负责,包括父母、兄弟姐妹。
“一定是有什么小帅哥,你不是说那小秘书不错嘛,还有他那高大威猛的兄弟!”她开始乱猜测,甚至笑声中都带着抑制不住的色情味道。“你身体受得了吗?你可是刚刚结束点滴治疗,万一到那曲再有什么问题怎么办?那里可都是四千五百米以上的地区呀!”还是北京女孩说得真切些。
“呵呵,现在感觉还可以,我完不完要老天说了算,应该没什么问题。”我向来对身体和安全问题考虑不多,总有种天之骄女、生来就要到处飞的感觉,认为自己想做什么都可以。自小,妈妈就说我是没有家的人。那时总觉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但现在想到这些,也还是不免伤感,毕竟父母都日渐衰老。哎,要命的伤感总是不经意地蹦出来,如影随形。古人说的真是不错,“人生百年三万六千天,不在愁中即在苦中”。
“人总是要懂得取舍,不是计划好的事情就一定得去做。适当的放弃是成熟的表现。”这是一位我在拉萨认识、年长十几岁的朋友在我走之前说的。但我还是那个不成熟的我,所以,没有放弃,再次固执地去了魂牵梦绕的藏北。
因为要过冬,因为经历过藏北,所以这次我绝对是有备而去,至少在食物方面。朋友们分别从北京和上海给我邮寄了两大箱食物——各种鱼制品,豆制品,干果制品,山上的木耳海里的贝,安利的维生素,德芙的巧克力。反正,只要一回想起上次在文部乡的饥饿感觉,我怎么都嫌带的东西少。
“我饿,找点瓜子也成吧。”这是上次我去藏北说过的最丢人的话。就因为这句话,还有饥饿中带着期待的眼神,使得文部的副乡长不得不在晚上快十点的时候出去帮我找吃的。最终还真拿回来几袋瓜子。刚嗑到嘴里,差点没吐出来。乡长说,这是乡里一年多前开小卖铺剩的,实在没别的,就拿这顶顶吧。我当时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因为不忍我的样子,那天晚上桑珠又出去了一趟,快十一点才回来。“知道我有什么吗?”他语气神秘,满脸得意的笑容。“还能有什么呀,总不能是鸡蛋吧,切。”我已经饿得懒得说什么。因为不吃肉,所以在乡里滞留的几天一直在念叨,要是能吃个鸡蛋就好了。当时,那几乎是我最朝思暮想的事情。他什么也没有说,咯咯笑着,缓缓地把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五个鸡蛋。
“啊,桑珠!你哪里搞的?不会是刚才出去下的吧?”我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就是这五个鸡蛋,在当时使我万分狂喜。
“靠,都饿成这样了还不忘记损人!”他也实在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以为你会感激得以身相许呢!不谢我,还说我下的蛋,成,明儿不给你下了。”桑珠假装有些生气,可马上又笑着说,“还不快去打水煮呀!”“好,马上就煮,这五个我今天吃两个,明天吃两个,后天要是还没车,再吃一个。”我一边到门口的桶里舀水一边唠叨着。
当天晚上我们就把五个鸡蛋都吃了。桑珠告诉我,那五个鸡蛋是动用了“乡秘书的面子”,找在乡里建卫生所的工人要的。那些鸡蛋其实就是八九天前和我一起搭大卡车从县城来的。第一次的文部印象中,那个晚上是唯一一次饱饱地进入睡眠。
尽管行李已经很多,但因为总是觉得邮寄的食物可能不够,我从拉萨又买了一些零食。心满意足地打点好一切,我默默地念叨着,藏北尼玛,我准备好了——物质、精神,勇气、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