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餐馆的生意总是那么火爆,据说已经开了五家连锁店了。要吃饭得提前订包厢才可以,来晚一点,就只能坐在嘈杂的大厅里,忍受四面八方的杯盏交错声了,运气差一点,还得跟陌生人拼桌吃饭。我不明白蛇肉有什么好吃的,让那些男男女女如此趋之若鹜。整个店的装修就让我不舒服,仿古的装修风格,昏黄的色调,行走时总会带起一股阴冷的风,像蛇栖身的洞穴,似乎冷不丁,就会有条毒蛇呼啸而来。那些经常在蛇餐馆进出的人,个个油光满面,显出一种愚蠢丑陋的满足来,令人生厌。
我讨厌蛇肉,厌恶跟蛇有关的一切,因为一种深深的恐惧。但林天明喜欢,我就不得不勉为其难,培养一下自己在这方面的兴趣,努力追赶他的步伐,以便更好地配合他。
第一次跟林天明来吃蛇肉,就让他丢了面子。记不清做东的是什么人,菜事先都定好了。林天明和我一落座,马上就有服务员提着一个装着活蛇的铁桶进来,林天明很内行地一一往麻袋里瞧了瞧,选好了一条。服务员双手戴着皮手套,娴熟地捏着蛇的七寸把蛇从麻袋里抓了出来。我不自觉地尖叫了一声。
那蛇瞪着凶狠的眼睛,死死地咬着服务员的手套,不停地用尾巴拍打她的身体。另一个服务员拿来一个杯子,凑到蛇跟前,蛇一口咬住,马上就有清澈的毒液自它嘴里喷出来。
林天明与那些人推让了一番,端起那杯盛有毒液的杯子,凑到嘴边。我本能地尖叫了一声,飞速地夺下了林天明的杯子:“你干嘛要服毒?”
男男女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我莫名其妙的。林天明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但他还是耐着性子教导我:“毒液含有高蛋白质,是会被消化的,它只有经过循环系统来发挥作用,直接进入血液才会中毒……”
我将信将疑。林天明推开我的手,把杯子里的毒液倒进了嘴里,像喝酒一般,很享受地闭上了眼睛。我很紧张地盯着他看,害怕他会中毒。直到看到他跟那些男男女女继续谈笑风生,我才稍微放心一些,因为紧张所致,我的脸好半天没有一丝血色。
饭局散后,林天明教训了我一顿,指责我是井底之蛙,肤浅无知,让我很恼火,却又无可奈何。
林天明是我的法定丈夫。法定的含义,就是公众视线内两个人必须捆绑在一起,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当然,更多时候这种法则只适用于我,而他可以置之不顾。我并不是不知道这种婚姻关系的不对等,然而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就是嫁给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我改变不了,就只能努力适应了。就像这样的饭局,他大概也不想带我来,我一听说吃蛇肉就开始反胃。皆不情愿,但还是双双含笑出席。
现在,我和林天明就坐在一群男女食客中间。鸡翅木的圆桌上,酒精炉燃起的蓝色的火焰肆意地舔着白瓷瓦缸,一段段粉色的蛇肉在清白的汤水里扑腾,逶迤出一阵阵香气。那种香气,带有一种不可言喻的狡诈与冷酷,连空气都是阴谋的味道。坐在一群不相干的人当中,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大多饭局无聊至此,却是必需。正如一些情感,伪装也是一种必要。
服务员很细心地把蛇肉捞起,装在小碗里,浇两勺汤,再一一分给在座的每个人。我看到对面有个男人很体贴地把自己碗里的一段蛇肉夹到他身边的女人碗里,女人报之以灿烂的微笑。一个晚上,他们都在重复类似的动作。哪怕是在作秀,女人也是幸福的。说到底女人是肤浅无知的,一点点小恩小惠就容易满足。
我有些羡慕地看着他们,扭头看了一下林天明。我很希望他也能效仿着做一次,哪怕我是那么讨厌蛇肉。
林天明埋着头咀嚼着蛇肉,额头有精细的汗珠沁出。我拿了纸巾给他擦汗,他一甩手把我推开。我尴尬地把手缩回,讪讪地擦了擦自己的额头。冷气很足,我其实手脚冰冷。对面的女人则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用脚轻轻地踢了一下林天明。但他不予理会。他就是不愿意给我夹一回菜。他逗留在我身上的目光,甚至不及那蛇肉来得热切。
喝完两碗汤后,林天明心满意足地擦了一下嘴巴,开始发表关于蛇的精彩演说,从蛇的种类、吃法,到药用功能等等,滔滔不绝,精彩绝伦。
没有一句是要说给我听的,没有一句是同我说的。
女人对这类话题多数是不感兴趣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饭局上,男女比例均衡,更容易分化,男人谈男人的,女人谈女人的。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女人和我搭话了,我观察过她,她也在相同程度上遭到了她的男人的冷落。女人跟女人搭讪,从服装谈起,绝对不会错。闲聊几句,知道了各自的姓名,一些各自的趣事,很快就发展到交换联系方式。在我给她的手机输入我的手机号的时候,林天明看了我一眼。虽是面对笑意,只有我知道那笑意后面隐藏着什么。
饭局结束,各自告别,我很热切地邀请刚刚认识的女人下次一起喝咖啡,不是客套,是真心实意。生活太静寂了,太需要找个同类的女性朋友同仇敌忾。
司机老王把车开过来。林天明坐副驾驶座,我坐后座。他极少跟我并排坐在后座。我对此表示不满过,明明是夫妻,为何要刻意疏远,那般生分。他反问我,坐在前面与坐在后面有什么区别,反正有司机在场,也不会有什么亲密的举动。我正打算一板一眼地告诉他区别在哪里,他已经转身进了洗手间,重重地关上了门。我有时候很迷惑,是他的思维方式问题,还是他对我的态度问题。当然,我总是有办法说服自己,把他的行为归于前者。女人多数时候是喜欢自欺欺人的,尤其是两个答案中一个明显不利自己,哪怕更接近事实,也会选择另外一个。
车门刚关闭上,我就知道林天明要给我上政治课了。果然,他的脸马上沉了下来,怒气冲冲地问我:“你了解她吗?初次见面就那么热情,还留电话,幼稚!”
“她又不是男人,留个电话给她会怎样?”我真不明白,一起出席宴会,留电话给男性朋友,哪怕只是出于礼貌,他会横加指责,说我不是交际花,应守良家妇女本分,似乎跟别的男人多说一句话就是不守妇道。现在连跟女人之间的交往,他也不满意。我曾经有过的那些朋友,都被他一一抓出来批斗,不是生活不检点,就是太庸俗,反正没有一个值得交往。似乎除了他,我接触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洪水猛兽,不是会污染了我,就是会加害于我。我最初把这当作林天明对我的保护而接纳了。后来我才慢慢发现他的用心,不过是想进一步控制我而已。但我还是顺从了他的意愿,减少了与朋友见面的次数,而且都尽量想办法瞒着他。每次出门见朋友,居然都像偷人一般心惊胆战。
“你就不能矜持一点吗?装也得给我装得像个见过世面的。”
真是倒霉,每次跟他出门都不称他的心,总是不满意我的表现,不管我做什么,都是错。我不想当着老王的面跟他吵,在外人面前绝对要给他留足面子,只得自己憋了一肚子气。
车行到小区前大门,林天明让我下车,他还有别的事。
“你去哪?”
“你先回家,不要等我,先睡!”
他的话就是他的命令,没有回旋的余地,永远都言简意赅。类似这样的问题,他从来不会正面回答。
“那我陪你去吧!”
“不用,不方便!”
我挣扎了一会,还是下了车。
他每天都要赴无数的局,饭局、牌局、棋局、球局,丰富多彩,多数却与我无关,他一句“不方便”就能把我拒之门外,我也是有自尊心的,做不出撒泼耍赖的事情来。当一个贤淑的女人一直就是他的要求,准则之一就是不得过多干涉丈夫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