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洗了澡,把蛇肉的气息洗干净,躺到床上去。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迷迷糊糊睡去。
林天明还没回来的夜晚,我总是睡得极不踏实,噩梦不断。这一次,我又梦见了被毒蛇追杀。
从噩梦中惊醒,我在黑暗中霍地坐起。梦中的惊悚让我的额头布满了冷汗。厚重的窗帘严严实实地把光线都挡在了窗外,卧室内一片漆黑,很安静,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因恐惧而狂乱跳动的声音。房子使用的是有着很好的隔音效果的特制玻璃,极为忠实地把房子紧紧锁住,外面的喧嚣进不来,里面的沉寂散不去。风打在窗台上的声音,呼一下就过去了,偶尔传来一两声异样的怪响,传到我耳边就像有一种玻璃破碎时的尖厉,让我更是心惊肉跳。我害怕这样的夜晚,噩梦初醒,枕边人去向不明,房子里只有令人心悸的寂静。我不止一次痛恨过房子的大,严重缺乏人气的大,是多么可怕呀,就像我现在的生活,总有走不到头的感觉。
单身的时候,租住在一间不到五十平方米的小公寓里,楼上经常传来各种各样的可怕的声响,常常把我吓得彻夜失眠。那个时候,我是多么渴望能住上隔音效果好的大房子呀。而现在,住上了渴望中的大房子了,依然让我觉得危机四伏。
我拧亮床头的灯,看了看时间。凌晨3点20分。林天明还没回来。
我算了算,搬到市区新居来居住有一年多了吧,可林天明呆在家里的时间又有多少呢?房子太冷清了,悄无声息的,总是我一个人在移动身体的坐标来感受生命的存在,厌倦的时候,我只能整天坐在电视机前,电视播什么我根本就不关心,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房门,耳朵极为敏锐地搜索着楼下刹车的声响,辨认着哪一部车该是林天明的。我是房子里唯一的活物,几乎感受不到生命的温度,我感觉自己也快要腐朽了。林天明不允许我带朋友到家里,说是怕引狼入室——有钱人的本能的戒备。他告诉过我一件事,他的一位朋友的妻子前不久被绑架了,对方就是她经常请回家来的朋友,他们在熟悉了情况后就开始行动了。这事确实把我吓住了,我因此也没有请朋友到家里过。
柯小雨算是我这些年来唯一一个一直保持联系的朋友了。柯小雨和丈夫贷款买了套二手房,搬过去住后热情邀请我去参观。柯小雨的房子很小,还不足我家的书房大,但我觉得柯小雨的家很温暖,阳光充足的样子。尤其是柯小雨的丈夫,典型的居家男,除了上班就是呆在家里。我不知有多羡慕这样的生活,林天明只要早点回家,就像对我的恩赐一般,我不感恩就显得我很不知足。
我原先喜欢画画,学过油画,在我单身的那些忙碌的日子,能有空出的时间画画,是我的一大享受。可现在,我已经整整两个月没去碰那些画笔了。大多数时间,我疯了一般地走来走去,心底的渴望疯草一般地长,可就是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书桌上放着成堆的洁白宣纸,笔筒里的笔愣愣地等待着。画架也闲置在美丽的纱布下面,因为长时间没有碰过,纱布上已经蒙了一层灰。
这屋子里所有的一切都闲得发慌,冰箱很长时间没去开了,我猜里面的一些东西正在慢慢地腐烂,超大屏幕的电视机和进口的音响买回来后就成了摆设。桌子上倒立着十几个空的花瓶,在第一批买回来的鲜花陆续凋谢了之后,花瓶就彻底地空着了。连电话也少有人光顾。号码是新申请的,刚开始我还兴致勃勃地翻开电话本通知我仅存的几个朋友电话号码,才通知了两个,就觉得索然无味而停止。而那两个知道我新电话号码的好友,他们忙得恨不得一天能有二十五个小时,忙碌使他们忽略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东西,比如我这样的闲人。
我是这空旷的令人窒息的大房子里闲得无所适从的女人。但是,不能把我归类于一般意义上的金丝雀,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受法律保护的。我很在乎这个名分。我跟着林天明出远门,登记酒店的时候总是骄傲无比地递上结婚证,唯恐人家把我当二奶或者小蜜看。
偶尔林天明心情好,就会抚摸着我的头发说:“你瞧,你可以看电视,可以看书,可以听音乐,可以到阳台上种花,可以做一切你喜欢做的事,有多少人羡慕你现在的悠闲呢!你怎么会无聊呢?”更多的时候,面对我的闷闷不乐,他愤怒地朝我大吼:“你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不知足?”
到底是我不知足,还是他给得太少?
日子照旧,我依然一天比一天苍白着。我像得了肌肉萎缩症一样一天比一天消瘦。柯小雨每次见到我都要惊呼一遍:“怎么搞的,瘦成这样?”
我有时候很想在柯小雨面前大哭一场,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我甚至不敢轻易在柯小雨面前表露我的落寞,倒不是因为自尊与虚荣不允许我被自己的好友看轻,我担心的是林天明,他那么要面子的人,怎么会允许我给他丢人呢?就算再不开心,至少表面上的尊贵还是要做足的。
婚后最深刻的感受就是孤单,从我的世界被林天明占据了以后,我就一直都很孤单。我生活在他的生活里,我渐渐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已经模糊了的自己的影子。一个衣食无忧的女人,却对物质的有形的东西视而不见,转而苛求丰富的精神生活,我注定要失望的。
上中学的时候,寄宿在舅舅家。舅舅舅妈本来就极为疼我,加上两个表哥均已长大成人,离开了家,自然就把我当女儿看待。尤其是舅妈,对我的疼爱几乎带着讨好,一日三餐,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
在舅舅家住了一段时间,渐渐看出了异常,比如舅舅和舅妈总是分开睡,他们很少同时吃饭,即使在同一张餐桌上,也极少说话。舅舅出门从不跟舅妈打招呼。他一出差就走好多天,就是有电话回来,也是打给我的。无法想象,他们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二十五年。
很快就毕业了,要去很远的地方上大学。搬离舅舅家的时候,舅妈不知所措地哭了。原本以为,只是她不舍。后来才明白她的寂寞,舅舅待她很冷漠,几乎无视她的存在。我能陪她说说话,听她唠叨,让她多少有点安慰。我这一走,她又回复原来的寂寞中去。长年累月的孤单与落寞,如她黯淡的婚姻一样苍白。
我一直记得那个场景,舅妈头发枯黄,额上皱纹横生,肿着眼,给我收拾东西。她身上穿的,是一套廉价的睡衣。她已经没有机会从头再来了,几十年的岁月全耗在一个并不善待自己的男人身上。对婚姻的绝望波及了她对生活的绝望,她彻底放弃了挣扎与反抗。她就如家里的那套仿古家具一样,在舅舅的生活里,彻头彻尾地成了摆设。虽占着显目的位置,却没有多少实用价值。
那时候,我对舅妈充满了同情。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只是暗下决心,我将来的婚姻,绝对要把主动权控制在自己手中。
年少无知的时候总是喜欢高估自身的力量,总觉得自己可以跟别人不一样,同样的事情,完全可以做得比别人更好一些。大学时候的一次春游,午饭吃了不新鲜的东西,全部五十五人,五十人去打了点滴。幸运的五人里,我是其一。为此我常沾沾自喜,自认为自己不管是身体还是意志都超乎常人,可以掌控一切。
直到我和林天明结婚,婚后的生活不断地偏离我所期待的轨道,才蓦然发觉,这世上的事情,一部分是需要靠运气的。
从噩梦中惊醒后,我再也睡不着了,我下了床,披上睡袍出了卧室,走进厨房。我想喝杯冰水让自己从噩梦的可怕境遇中彻底剥离出来。冰箱间接地发出细微的吱吱怪响,在空旷的房子里来回激荡,在一片寂静中尤其刺耳,撞击着我脆弱的神经。我总感觉冰箱出了毛病,我觉得性能良好的冰箱不应该发出那样的声音,而应该是什么样的声音,我又说不出来。不明白这些高档电器是怎么回事,明明价格不菲,使用频率也不高,故障出现却很频繁。当然,我现在怀疑的只是那些家电出了问题,而不是我自己。
已经一个月了,我多次向林天明提出修冰箱,他都不作表态。或者敷衍,打开冰箱看了看,直接告诉我冰箱好好的,不需要修。以前也发生过这类事情,客厅的水晶灯坏了,洗衣机的排水管堵了等等,跟他说多少次都是不管用的,最终都是我自己想办法搞定。以他的思维习惯,他一刻千金的宝贵时间怎能浪费在这等小事情上,最多就是扔一叠钱给我,让我换新的。而我认为,一个家庭应该有一个比较明确的分工,换灯泡修下水道应该是男人干的活,凭什么让我一个女人去折腾?而林天明有时候连敷衍都懒得,沉默以对。
这次是我有些赌气,暗暗地与林天明较劲。我期待的倒并不是修冰箱本身,而是林天明对这个家的热爱,对我的怜惜。
我喝着冰水,平息了一下狂乱的思绪,突然觉得这样的较劲毫无意义。这个家,我呆的时间要比他多得多,他可以视而不见或熟视无睹,沉不住气的只会是我自己。倒不如不去较劲,还没有那么多的挫败感。
关了厨房的灯,我回到卧室。我的思维又从出了问题的冰箱回到刚才的噩梦中来。狭小的空间,疯狂的群蛇一路追杀,而我却无处遁逃。一条银灰色的蛇咬伤了我的右手,我捂着鲜血淋淋的右手不断地向人求救,林天明就站在不远的地方,冷冷看着,就是不肯救我。另一条蛇钻进了我的衣服里……类似的梦一再重复。自从林天明带我去了几次蛇餐馆之后,那些阴魂不散的蛇们就纠缠上了我。几乎每个夜晚,蛇总要出现在我的梦里,撕咬、追杀我。
我惧怕这样的噩梦。太逼真了。仿佛从噩梦中醒来后,一条毒蛇就盘踞在我的被子里,或者倒挂在我床头的灯罩上,哧哧地吐着鲜红的舌信子,恶狠狠地与我对视。
我打开房间所有的灯,用竹竿把房间里大大小小的角落都敲敲打打了一遍。我听说蛇惧怕竹竿,所以我的枕头底下总是备着一根竹竿。林天明因为这根竹竿不止一次嘲笑过我。
没有找到那条蛇,我稍微心安了一些。房间又恢复了静寂,恐惧仍是盘踞心头,久久不散。
我拨通了林天明的手机,通了,没接。拨到第三个,接了。
“什么事?”林天明懒洋洋地问,不愠不火的口吻。
“你什么时候回家?”
“再说吧!”
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告诉他我做了噩梦,我害怕了。显然是不行的,林天明不会因为这个怜惜我。提醒他已经很迟了,该回家了。更行不通。林天明的生活方式我是了解的。他总是忙,他几乎夜夜活跃在浓郁夜色中。我不知道林天明究竟在忙什么,问他他也不会说的。婚姻对他的意义,就是有个女人守着一套房子,饮食起居有人照顾,如此。
在我举着电话不知道说什么的空隙,林天明很不耐烦地把电话挂掉了。
我看着电话发愣。我不止一次地质疑自己的婚姻,大得过于空旷的房子,我把握不了的男人,无休无止的等待,无边无际的孤独和恐惧,难道这就是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