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岛城的六月并不潮湿闷热,因为在海边在山后,雾说起就起,云说来就来,还会飘起在北方并不多见的如丝如梦的细雨。朦胧中,伴着雨丝,诊所的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人,是一只黑色的牧羊犬,皮色黝黑,矫健壮实,小诊所内一站,显得很挺拔,两只耳朵耸着,眼睛圆睁,静听着四周的响动,猛然“汪汪”两声犬吠,底气十足,在小诊所回声似的萦绕。
程铭轩按摩的手猛一哆嗦,被按摩的主顾也猛地坐起来……那只黑色的牧羊犬依旧耸着耳朵,又“汪汪”地狂吠了两声,众人都袖起了手,冷飕飕地避着,一动也不敢动,一屋子的人都悚立着。一个高大的光头男子从外面跑进来,进门便满脸歉意地说:“对不起各位,吓着大家了,别害怕,狗叫并不是咬人,而是报警!它的耳朵灵,肯定是听到了别的动静。”
来人便是朱戌辰,听他这么一说,众人都竖起耳朵听,屋子里霎时静得出奇,可听不到什么特殊的动静儿。牧羊犬又冲着卫生间的方向“汪汪”地吠叫了两声,再竖耳朵,有“丝丝儿”的声音。程铭轩走过去,拉开卫生间的门,只见卫生间的角落里,一群小宠物鼠惬意地嬉戏。“滋滋”的声音几乎没法听得到。
程铭轩回头,用敬佩的眼光望着那只温顺地依偎在主人腿边的牧羊犬。狗名唤“天豪”,是朱戌辰最贴身的狗。
朱戌辰是很英俊很和蔼的人呢!他用异样的目光望着自己的狗,爱怜、赞许,真说不上来眼中那别样的情,接着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牧羊犬的头,牧羊犬会意,抬眼看了看朱戌辰温顺地出了门,蹲在了大门前。这片刻之间的变化,让在座的所有人都不得不惊讶,程铭轩不由得拱手:“朱老板见识。”
朱戌辰笑了:“养狗养长了罢了。我老婆这些日子身子不舒服,请程师傅来看看,没想到会遇到这事儿。”笑着伸手往外一指,朱戌辰的老婆平丽真的就在门外等着。
“快到里面坐着等会儿。我先去隔壁叫宠物店的陈老板把这些宠物鼠抓回去,前天还着急呢!”程铭轩说着,出门时偷眼儿瞅朱戌辰的老婆,正和她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不知为什么,程铭轩被那目光一瞅,身子竟莫名其妙地灼伤般地一抖,急忙低头到隔壁的宠物店报信儿去了。
那就是平丽第一次到他的小诊所里来,天飘着蒙蒙的细雨,具体什么日子?程铭轩记不太清了,但是他在心里记住了那道灼伤他的目光,仿佛也记得拐角的花市里飘萦出说不清花名的清香。
“对门的邻居,身体不舒服就过来嘛!”说这话时,他没有看女人,甚至还没打听一下朱戌辰的老婆姓甚名谁。
“女人家!不好意思嘛。”朱戌辰也笑着说,然后回头对他老婆说:“这不,平丽,程师傅也认识了,哪儿不舒服就让程师傅来诊断一下吧!”
程铭轩一抬头,朱戌辰的妻子平丽走了进来,他的心里猛地一惊,她的姿态和气质自己曾是那么的熟悉。平丽不声不响地走到了程铭轩的身边,正在这时,对面“奇玩”宠物店的狗叫成一片,什么腔调儿的狗吠都有,朱戌辰的脸色猛然紧张起来,他望着妻子有些不知所措。
“没听见?你那些宝贝在找你了。”平丽轻轻地说。朱戌辰的脸上露出了喜色,微笑着点点头:“好,你让程师傅好好看一下,我先回去了。”朱戌辰说着,急匆匆地转身跑了回去。
这着急的样子让别人看了极不理解。平丽的身体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她是岛城一家大型企业的绘图员,办公室坐长了,坐成了腰肌劳损,椎间盘突出,每逢下雨阴天腰就难受得离谱!程铭轩是治疗此类疾病的行家,但是此刻的他有股难言的紧张,细长的手指按在平丽纤细的腰上,竟然有些慌乱……现在想起了,当时他的心情竟然紧张得要命,他的心和他的手都一直在颤抖,再没敢正眼看她一眼。
诊所里“哐当”一声,小师妹进门猛地把书摔到桌子上,震得放桌上的碗筷发出好听的声音。目的很明确,是在提醒他,小师妹出门去了,竟然还是去了“奇玩”的店门前。程铭轩抬头,又见到了“奇玩”宠物店里抱着一只小金毛的男孩儿朱雪达,他迎着小师妹笑,两人就像是熟人一样说着话,小师妹还笑着回头向他的小诊所指了指,话题好像并不沉重,给宠物看病的诊所该和“奇玩”联系。程铭轩有些莫名其妙,这朱雪达竟然对小师妹很友好。孩子的天真和单纯又洋溢到脸上。
其实程铭轩不只是个推拿按摩的师傅,他是很有名的中医。程铭轩为平丽推拿没有收费,推脱了几次也就不见外了,费用也就不再提。一天,朱戌辰傍晚上门来,请程铭轩到家里吃晚饭,程铭轩受宠若惊,竟然有些慌乱起来:“就这么点随手拈来的小事儿——”“看你客气了不是,平丽已经准备了。”朱戌辰说。说到这里就不好再推辞,傍晚关门后就提上两斤绿茶去了朱家。那是他第一次走进岛城这样的老院子。一走进去他就感觉到了异样,院子里的一切都是老式的,就连大厅里的摆设还是八仙桌、太师椅。就朱家的实力,买楼房、买车都是很平常的事,可朱家并不买,对那些现代新兴的事物不感兴趣。走进去,院里有走廊也有台阶,走廊的两边全是狗窝和狗笼子。程铭轩走在朱戌辰的身后,两边的狗儿都探出头了,不作声却用陌生新奇的目光望着他,这个院子很少让外人进来的。
老爷子朱士奇已经在大厅里等着他了,菜是平丽亲自下的厨,有海边和岛城独有的特色。在朱家这是很高的礼遇了。程铭轩真的惊了,急忙上前握住老爷子的手,把绿茶递上去。“程师傅客气了。”朱士奇客气地说。
几人落座,平丽还在厨房忙活。老爷子劝酒,问程铭轩想喝什么?程铭轩推脱说不胜酒力。老爷子却笑了:“为了请你来,我白天都没喝啤酒,少喝点。”然后吩咐朱戌辰去拿自己保存的老酒。朱戌辰起身进屋,桌子上只剩下了朱老爷子和程铭轩。老爷子突然压低了声音问道:“程师傅,平丽身体有病吗?”“没——没什么——大病呀。”程铭轩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那她怎么就生不了孩子?”老爷子问。“这——”程铭轩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这时,朱戌辰拿着酒走了出来,老爷子收了口。三人坐下来,倒上了酒,老爷子站起身,先和程铭轩碰了杯:“程师傅,我敬你,老夫有一事相托,希望程师傅妙手回春,给戌辰和平丽开开方子,让我朱家早有传人呀!”老爷子的话很郑重也很严肃,而站在一旁的朱戌辰目光异样,身体冷冷地发抖。在桑梓路上有些耳闻,朱士奇老爷子因为朱戌辰夫妇没有孩子常常怄气。
老爷子的话让朱戌辰颇感尴尬。老爷子上了年纪,吃饱后提前休息了。趁着平丽吃饭时,朱戌辰对程铭轩说:“程师傅,我带你到院子里转转?”“好啊。”程铭轩欣然答应。让他惊奇的是朱戌辰先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卧室里。可见朱戌辰并没有把他当外人。两人一进门,天豪冲了出来,程铭轩吓了一惊,怎么?天豪也在他们的卧室里?程铭轩很惊奇,朱戌辰的卧室很大,竟然有两张床,一张双人床和一张单人的小床,看来天豪真是和他们住在一起的,朱戌辰真是爱狗呀!
程铭轩不明白,朱戌辰为什么带他来卧室?而朱戌辰只拿了一盒香烟和手电筒,然后带着程铭轩来到院里,认真地看了他的狗,自始至终天豪都跟在他们的身后。
小师妹回来了,进门就说:“这是个什么人?”慵懒的声调儿里带着几分讥讽。“怎么啦?”程铭轩急忙抬手抹了把眼角,吃惊地问。
“还是个富婆哪!老公在外面有了小三,儿子去国外读大学了,到这里买狗——真是!什么人都有。”小师妹撇着嘴,一副不屑的神情。
程铭轩一惊,抬头向外张望,“奇玩”店门前果然有一打扮妖艳的夫人,正指使着朱雪达在挑拣宠物狗。他不好再言语了。“这朱雪达可真厉害,对狗了如指掌。”小师妹赞许道。收回目光,见方桌上放着一盘紫莹莹的葡萄,他用疑惑的目光去瞅小师妹。“刚才宠物店的老板给你捎来的,说你最愿意吃呢!”小师妹说着还颇有些嘲弄地撇了撇嘴,对他的人缘表示怀疑。
他没在意,说道:“这才六月,葡萄也如此鲜亮?”
“现在节气真是不分啦!大棚里的葡萄早着呢!”小师妹说。
程铭轩又回头看那葡萄,仿佛真有些不放心,葡萄可真是鲜亮着呢!
傍晚,小师妹关了门,客人也就不来了,一关门,程铭轩突然有些心神不定起来。六月天,虽然到了傍晚时分,但天依旧亮着,夏日天长呀!以前小诊所此时是不关门的,关了门以后他有种极强的失落感。他手里攥着手机,在房间里心神不宁地来回踱步。小师妹晚饭做的虽是家常菜,却很丰盛,饭桌上摆放着四菜一汤!他没有一点儿食欲,胡乱地吃了几口饭,喝了几口汤就在屋里踱步,步子却极不沉静,就这么一个人,踱步却嘈杂,让人心神不定。
“就不能坐下吃?”小师妹也被他扰得心神不定了,不满地瞥他一眼。
“这心里虚虚的,发慌。”他低声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想出去就别在这屋里转悠,想去哪就去哪吧!”倒是小师妹心直口快,说出了他心里的事,“我早就知道你带我出来的用意呢!”
“你——”程铭轩胀涨了脸,仿佛阴谋被戳穿似地尴尬。
“去吧,没人怪你的。”小师妹善意地笑。
程铭轩也纳闷,究竟想去哪?透过门缝“奇玩”宠物店已经关了门,只有那招牌如故,经风雨的洗刷,那枣木牌匾很陈旧了,但那两个古朴的魏碑大字依旧……傍晚的桑梓路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华灯初上,还有些放了学的小孩子们在街上踢足球,足球突然被大胆地踢到诊所的防盗门上,发出“扑通”的声音。让他猛地一惊,隔壁的性用品商店,在夏天里生意好起来了,繁星闪烁的夜晚,年轻的男子猫一样钻进店内,来不及细数找的零钱,就急匆匆地走出来,他们假装走向诊所,却忽地一转身,拐向了另一边,出来时,裤兜里鼓出了一块,走时显得步履轻快,仿佛他是刚去诊所或是刚从诊所里出来,这些小花招里有着隐秘的快乐,倘若这快乐太光明,也不见得有如此的乐趣。
或许这真是自己追求的那种快乐吧!程铭轩又去观察“奇玩”宠物店,他斜睨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小师妹,不经意间想推门出去!
“带着这些葡萄。”小师妹低声说,“用水洗过了,再不吃就坏掉了。”小师妹的语气里虽有怪罪,但包含理解,说话间还把那串儿紫莹莹的葡萄递到了他手里。
小师妹明白他的心思,往外走的时候稍有坦然,但还是有些失落,毕竟是他心中有隐秘的事儿。出了门,不自觉地又去瞥那宠物店,往些日子这时分是不关门的,现在却关门了,自从朱戌辰过世以后,一切仿佛都变了。变了什么?程铭轩一边走一边掐着葡萄往嘴里填,大棚里育出的葡萄,颜色紫莹莹的,可没有自然熟透了的那种甜,稍稍的有些涩,这味道让他觉着有些怪异。
程铭轩沿着熟悉的桑梓路慢慢地走,越过十字路口,拐个弯儿就是花卉市场,这是个街角,一般人散步都会走过这里的。他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在街角找了地方站了下来,他不自觉地看了看手里的葡萄,不经意间摘着吃了多粒,他自嘲地笑,平日极少吃水果,今天却吃了许多颗。在街角默默地站着,四周环视,像找人,却不知道找谁,在等人,也不知道在等谁。但他依然默默地等,静静地四处找!
程铭轩的心猛然激跳起来,手里提着的葡萄也在跟着抖,几个松懈的粒子已经在抖动中掉下来,沿着斜坡一溜儿地滚了下去,他的目光也跟着那些紫莹莹的葡萄粒儿在滚……
朱雪达朝他走了过来,是朱雪达!再往后没有了别人的影子,激动中的程铭轩略有些失望,但毕竟是激动着。朱雪达是天真的,步子年轻灵动,迎着他走过来,他看着,嘴角儿不由地微微上翘,眼角儿稍有湿润,伴随着泪珠儿又生出无限的怜爱。
朱雪达没有抱自己最喜欢的那只黄色的金毛儿,身后却跟着一只黑色的小德国牧羊犬。狗狗儿还小,样子很乖巧。一路东张西望,却没有看到在街角注视着他的程铭轩!
朱雪达身后的那只小牧羊犬也很活泼,一个劲儿地蹦蹦跳跳,时不时停下来警觉地四处张望。就在他站立四周张望之际,程铭轩脑海中闪过了天豪的样子。天豪哪!他的心猛地一紧。
程铭轩盯住朱雪达和那只牧羊犬,朱雪达却站了下来,竟从口袋里掏出烟卷,叼在嘴上,把打火机举到眼前,打着了火。一连串动作自然流畅,小嘴一张,烟圈儿吐得还很圆,两指一夹,烟灰儿抖得也帅。
“好的不学。”程铭轩又激动起来,恨不能冲上前去夺下他手里的烟卷儿,打他几个耳光,教训他年纪轻轻的为什么不学好?他还是把这种冲动忍住了,他冲上去算什么呀?他只有也只能这么静静地站着,看着朱雪达朝他走过来。朱雪达走着走着,看到了站在街角的程铭轩,猛地一怔,站住了,紧盯着他……他身后的小牧羊犬盯着朱雪达,茫然地“汪汪”地吠叫了两声。朱雪达看看程铭轩,又回头看看对他吠叫的小牧羊犬,用异样的目光瞪了他一眼,没言语径直向小牧羊犬走去。
“雪达。”程铭轩再也忍不住了,开口喊道。“雪达。”声音里分明喊出了父辈的怜爱。
“我告诉你,我是朱戌辰的儿子,我妈是朱家人。”朱雪达没有回头,一个仅十几岁的孩子,他所想象的天真顷刻全无,童音空灵却有无限的愤恨。程铭轩一惊,心里的反应是难道朱雪达这孩子知道了什么?他望着朱雪达,内心紧张而凄凉。“再找我妈我放狗咬死你。”说完,朱雪达伸手抱起那只小牧羊犬,沿着坡路跑了上去。
程铭轩呆住了,他猛然想起平丽是突然不来散步了,仿佛在刹那间和他断绝了一切联系。他心里明白,平丽不和他见面一定不是因为朱戌辰的死,一定是别的原因,他们曾有一个共同渴望的时刻,可这个时刻就要到来了,平丽却突然止步——望着朱雪达的背影,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这孩子——手里的葡萄木然地跌在地上,紫莹莹的葡萄粒儿四处飞溅,犹如一朵跌碎的紫莲花。程铭轩呆呆地站着,心里一片茫然,但是他却很清楚,他心里所期待的,不光是朱雪达,更想见到平丽和天豪……自从朱戌辰过世以后,平丽总是像朱戌辰生前一样,带着朱雪达在这条路上散步,他们的身后总是跟着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天豪。那时程铭轩总是找尽各种理由迎上去,陪他们走上几步,那种心情是最美好的,可是如今路是同样的路,可是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人,狗也不是原来的天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