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跨进诊所内,扑鼻的是满屋子栀子花的香味,六月了呀!桑梓路有了变化,程铭轩的诊所旁边又开了一个门,多了一间宠物诊所,两个诊所中间有一个小门通开,人在里面可以走动,也多了一个隔间的窗户,互通声音和信息,自然隔壁诊所里也就多了一位文静的女人。认真地摆弄着盘子、刀子,还有些医药针管,很仔细,很认真。程铭轩叫她“小师妹”,是宠物医生。
这真是一条特色的路!虽在繁华商业区的偏僻一隅,却热闹非凡,这种热闹是别样的景致!繁华之中保留着古老的特色,比方对话,比方礼节,还是传统的样子。人们精神起来。老店热闹起来,形形色色:鱼虫店、花鸟店、宠物店呀——当然啦,还有莫合烟店、虫虫店,最特色的还是专门的宠物鼠店,说不全面的,特色得很!
一位戴着圆顶瓜皮小礼帽的爷们儿走进诊所,迎着对面的程铭轩眯着眼儿嬉笑:“前些日子不开门,心里少了些什么似的!”嬉笑着随手把窝在袖子里的蛐蛐儿罐放在圆桌上,是老顾客,随手脱去了对襟的有袖花衣,平躺在按摩床上:“给揉揉吧!”程铭轩从里屋走出来,笑意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颇歉意地打着招呼:“日子长了还怪想的。”
程铭轩走过来。老主顾躺在按摩床上,眼里是散发着扑鼻香味的栀子花——这栀子花用橡皮扎成一束,含苞的花都洁白如雪,而开放的花上则密密地爬着小虫,像洒满了层黑芝麻,好香好香。残的、旧的栀子花还没有扔掉,放在柜角,香味浓郁了一百倍,或许人们察觉不到这小诊所内的变化,而老熟客,一眼就看出了这诊所里的不同往常。去年的六月,这里还没有花香,也没有宠物诊所,现在有了宠物诊所有了花香,便意味着什么——老主顾就用余光四下瞅,哟,果真是有变化的——这不,挨着那一间的窗户,坐着一个女人,捧着一本书,书厚厚的。小师妹白净,丰满,健健康康地像一节藕似地坐在宠物诊所的窗前,越发显出屋子的紧促,她对来的客既不热情也不冷漠,只管看她的书。
“小师妹,宠物医生呢!”程铭轩也微笑,看出了老主顾的意味,这种意味很重要,有了这种意味他才敢大方地透过敞开的门缝向桑梓路上张望。桑梓路依旧喧哗,依旧云霓。外面的热闹更加衬托了诊所内的清宁。“当宠物医生可比你这老行当赚钱。”顾客说。“时代嘛!”他的手熟练地在熟客身上游走,力量通过手指热气一般沉入体内,疼痛安静了,老主顾抬起头,用眼睛的余光瞄一眼隔壁看书的女人:“介绍一下呗!”程铭轩其实也很健谈,不但人魁梧帅气,也有知识,很文雅健谈,平常聊天儿别人都无法插嘴,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卡了壳。而隔壁的小师妹听见了主顾的话,一点也不恼也没起身。小师妹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热情,按常理,私人开的诊所要热情些,看看满大街的小药房,哪怕只是买一支眼药水,那店主必定也恭恭敬敬地送出来,说:“慢慢走呀。”所以,这个女人的态度在小诊所里有些不合时宜,可他们不说,他们是冲着程师傅的手艺来的,里屋冰凉沁人,花香阵阵,让人想到这个女人,想到她体现在花香中的一点好来。
老主顾没有得到期待的结果,但说话的欲望却没有减退,他问程铭轩:“前几日店怎么关门了?害得我腰疼了好几天,还是习惯你的手,力气刚刚好呀。”墙上的锦旗似乎在几场夏雨后也变得灰暗,那红被淹湿了,鲜红变成了暗红。“去接小师妹来,要再开宠物诊所嘛!”程铭轩说得漫不经心。熟客却来了兴头:“啊哟,回老家啦?”程铭轩的老家到底在哪,熟客不知道,但心里却是羡慕的。
老主顾的用意程铭轩的心里自然是清楚的。他程铭轩孤身一人,论年纪和人才诊所里早就该多一个这般的女人,可是女人在此时出现又有些让人费解,怎么程铭轩突然开了宠物诊所突然又有了女人了啊?问就问了,得来的回答却不尽人意,反而多了些猜测。而程铭轩心里是明朗的,再开上宠物诊所,挣钱是一个方面,心里却自有他的打算和用意。
一番推拿按摩之后,老顾客眼睛一眯儿,满意地站起来,戴上那别致的瓜皮礼帽,披上花衣,伸出三根儿细长的手指,提起蛐蛐罐儿。
“才六月,就玩上了?”程铭轩边送边开着玩笑。“先来寻个雏儿,等养到秋就有滋味儿了。”老顾客也笑,招手出门。
顾客走远了,程铭轩却呆呆地站在了门前,对面儿宠物狗店的门开了,“奇玩”,真奇玩呀!眼不免有些直了,店门内出来一个小光头,十多岁的样子,嘴里还叼着一支烟卷,鼻孔里冒着烟圈儿,手里捧着一个箩筐,不用说里面是新生不久的小狗儿,一脸的自满与兴奋,是朱雪达。这小子走出来,笼子里的各种狗儿叫成一片,像是和他招呼,小子吐个烟圈儿,样子颇自得……怎么?他竟然没去上学?
其实,不光是来桑梓路游玩闲逛的人神奇,这里的人也各色得很,单说这“奇玩”宠物店,奇就不光在玩上,也奇在人上。宠物店的老板名唤朱士奇,在这桑梓路上玩狗,据说到他这里已传到三代,倒是滨海岛城屈指算来也不过百年历史,说是三代,真还有些缥缈。朱士奇虽七十有余,依旧硬朗,光头、山羊胡、小眼睛……半上午以后,搬出一把半躺的藤椅,往上一躺,腆起了肚子,茶几上放一把小泥壶,里面是一壶俨茶,壶的旁边是一杯扎啤,抿一口茶,喝一口啤酒,一成不变优哉游哉的日子!
朦胧中,程铭轩发现了一位壮实的汉子,也是光头,浓密的一字胡,他总是以狗为伴,手里捧着,肩上蹲着,后面还跟着……狗的品种各式各样,在汉子的面前总能和睦相处,汉子名唤朱戌辰,朱士奇的儿子,朱戌辰驯狗绝得出奇,无论什么狗,经他调教,都会服服帖帖,据说当年岛城有一条狼狗,凶恶至极,逢人便咬,竟然见了主人也狂吠,没有办法,只好请朱戌辰出面。朱戌辰一见那狼狗,任它狂叫撕咬,只是用自己的目光盯着它,一声不吭,盯着它,盯着它——那狼狗渐渐禁了声,兀自蔫了下去,最后乖乖地趴在他的脚下。这事就像一个传奇,确实是朱戌辰驯狗的实例,是朱家驯狗光彩的一笔。
朱戌辰一直向他走来,走着走着,越近越模糊,最后幻化成一缕轻柔的青烟。耳边响起一声女人的脆叫:“爹,茶和酒都放在茶几上了。”
程铭轩猛地被唤醒,他的心急跳起来,那么熟悉的背影,正弯腰把瓷壶和酒杯放到茶几上。女人抬起身,一双美眸猛然之间与他相对了。双方一怔,程铭轩的心一痛,像被捅上了一把刀。女人的身子也是一抖,他感觉到了,女人突然警觉地看向了四周后,回头用爱怜的目光望着他。泪水已经在程铭轩的眼圈里打转了。平丽的身子突然一抖,垂下眼睑,走进了店里。紧接着朱士奇老人在孙子朱雪达的陪同下搬着躺椅出来了,重重地干咳了声,嗓子里没有痰。他突然意识到老人的身体不再硬朗,虽然生活依旧是从前的样子,但朱老爷子脸色异常憔悴,却看不出太大的痛苦!程铭轩的心里暗暗佩服,这老爷子看似鲁莽,以狗为生,可并不会被轻易打到!
程铭轩意识到朱雪达正用警觉的目光在观察着四周,仿佛在特意寻找他,他抽身回来悄然进屋。小师妹还在那里静静地看书,没有留意他出去时的一切。尚没有主顾来,他便独自坐下来凝思起来。
想什么?就是一个“情”字!对面的女人名字叫平丽,朱戌辰的妻子。
桑梓路上的诊所不止一个,只有程铭轩的门庭若市。他望着坐在隔壁窗前的小师妹,脑海里闪现的却是平丽的影子,小师妹和平丽毕竟是有些区别的。以前,平丽来诊所时也是不言不语地坐在角落里看书呢!平丽家就在诊所的对面,人多的时候完全可以到自家等,可平丽还就愿意在诊所里不言不语地等!诊所的店面并不宽敞,每天都有人挤在这里,别人都在聊天,讲着笑话,而平丽却不,诊所里热闹,她却安然,像她的名字,平静美丽。
程铭轩的心绪动了起来,兀自长叹了一声。小师妹没有半点儿动静。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把手机抓在手里,慢慢地踱到门前,望着“奇玩”宠物店的门发起呆来,只有朱士奇躺在藤椅上,雪达在他的指导下,在宠物犬中忙碌……这小子不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