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舅和我舅母开着比亚迪爱喜7,到镇上买了钐刀(一种刀把很长的砍刀)、锄头、月牙刀、挑箩、粪箕和蛇皮口袋。然后,他们的日子就像过年一样,开始变得欢快起来。
那时候已经是冬尾,寒意还在。寒风偶尔冒出来,揣着把刀四处游弋,见人就冲上去刮两刀。但就凭寒风这两把刷子,根本吓不住我舅舅和我舅母的热情。买到工具的第二天,那个阴沉沉的早晨,我舅舅毫不怕冷,扛着锄头和钐刀,不管不顾去了赵不正家地里。然后,“嘭嘭”的钐草声就在清风岭回荡了几天。
我舅母则背着篮子,提着蛇皮口袋,四处捡牛屎马粪。见我舅母行为怪异,瓦缸寨的大嘴——佳生媳妇跑过来问,大姐,捡了干什么呀?
呵呵,种菜。
种菜?
嗯。
这样,佳生媳妇就确定,我舅母和那个大清早在清风岭钐地的男人是一伙的。再经她抬着大嘴一讲,全寨子的人就知道我舅舅和我舅母要在瓦缸寨干什么大事了。呵呵,你舅舅和你舅母在种干干净净的菜啊!寨子里的人,只要见到我,都这么一副口吻。我说,是啊是啊,在种干干净净的菜。这倒好,省得我四处解释。从瓦缸寨到清风岭,仅这条路上的牛屎马粪,就够我舅母捡十天半个月。自我记事开始,从没见寨子里的人干这种无聊的事。所以,寨子里的人大多和我一样,好奇地不屑地远远地看着我舅母用小耙子把牛屎马粪扒进蛇皮口袋。捡满一口袋,我舅母就用篮子把它背到清风岭。
当天收工,我舅舅每只手握着两个花生大的水泡回来,我舅母则带着一身臭气。我舅母先把手洗干净,再拍拍衣服,拍拍裤子,好像这样,就把身上的臭气拍干净了。然后,让我妈给她找了根针,心疼地帮我舅舅挑水泡。按理,我舅舅的水泡是可以自己挑的,一个大男人,偏要让我舅母帮他挑出一份温情来。我看在眼里,觉得真他妈戳眼睛。
第二天早上,我妈开始关心起她的弟弟,让我没事去帮我舅舅钐草。我提醒说,我昨天刚给油菜喷过药,手上还残留着农药呢。然后,就假装忙碌起来。混到中午,实在抵不过好奇,才去了一趟清风岭。其实,我只是想看看,我舅舅怎么钐草。
见我来,我舅舅很不情愿地歇下了手中的活计,好像我挡在了钐刀和杂草中间,令他无法继续钐草。他走到地边,摘掉一只手套,抓起杂草堆上一块已经被他擦得湿漉漉的毛巾,在脸和脖子上抹了一把汗,才像想起什么来,说,坐啊,随便坐。那口气,就像我来到他的家里一样。我坐哪儿呢?我给我舅舅发了一支烟,趁机想了想。那些钐好的杂草,被我舅舅拢了堆在地边,整整齐齐。这么说,我应该可以随便挑一堆杂草坐下来。但我舅母正坐在她捡来的牛屎马蛋边用小耙子敲马粪蛋,马粪蛋纤维太多,不容易敲碎,在我舅母的小耙子下跳来跳去,乍一看,我误以为她正在开心地玩着一个跳跳球。唉,这个退休前,穿着白大褂,在医院里白云一样飘来飘去,给人看病打针嘱咐病人注意卫生的医生,怎么干起这种臭烘烘的事,一点都不觉得恶心。
说实话,我真不想过去和我舅母坐在一起,那堆快够一牛车的大粪让我恶心。真恶心。我的生活刚刚变得干净起来,我舅舅和我舅母就昏头日脑带着理想来搞乱我的生活,他们根本不理解,像我这种从泥巴里爬出来的孩子,脱离臭烘烘的牛屎猪粪有多么不容易。但是,想到小时候,我舅母给我打针,我疼得哭,我舅母就从白大褂里摸出一个狗舔糖哄我开心,搞得我以后打针,不管疼不疼,都要冲着我舅母大哭一场。想想这些,我就不好意思在我舅母面前摆臭架子。况且,我还记得我舅母说过,世间什么东西最干净,水最干净,再脏的东西,只要放进水里洗一洗,就干净了。
我就抓把杂草垫着屁股,坐到了我舅母身边。我舅舅呢,杵着钐刀把子看着我和我舅母。这样,我就尽量看着我舅舅,省得嘴巴朝着粪堆,少吃点臭气。
我问我舅舅,打算种哪些菜?
我舅舅说,都在你舅母脑子里呢。
我舅母就说,黄瓜啦、番茄啦、辣子啦、苦瓜啦……这些菜肯定是要种的。这类菜可以为我们提供大量的维生素A、维生素C、维生素E。维生素A可以保护我们的眼睛,维生素C可以降低我们患癌的风险,维生素E可以缓减我们的衰老。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生活质量上,她说,现在不愁吃不愁穿,但要提高生活质量,首先就要提高饮食的质量,饮食的质量直接关系到身体的健康,如果身体不健康,说提高生活质量,完全就是瞎扯淡。
我听不下去了,我一个小村主任,一个天天跟泥巴和农民打交道的人,管什么ABCDE?只管产量,如果再多管一丁丁点,就是好不好吃。听了我舅母这番话,我就觉得,我舅母应该待在城里,开个蔬菜大讲堂,把她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ABCDE,统统讲给城里人听。城里人肯定爱听。为了让我舅母知道,我对她的话题毫无兴趣,就随便捡了一根小棍子,撬土玩,反正屎蛋子我是不会去碰的。我想,如果再听下去,我肯定会怀疑,这几年好不容易才过上大鱼大肉的生活,其实根本就不是人过的生活。
我舅舅杵着刀把,看着我,直到对我看不到什么希望,才转过身,继续钐草去了。要不是碍于我比我舅舅年轻十多岁,我肯定要告诉他,在体力活面前,我从来不逞强。
我舅舅刀法很差,白有一股狠劲,钐草的时候,他身体直得像腰杆上别着一根钢筋。这地,荒了七八年,除了杂草,还有许多灌丛。我见我舅舅手中的钐刀,只要碰到拇指粗的灌木就会弹回来,总要补上两三刀。
这样,我就觉得我应该教我舅舅怎么用钐刀。来一场,我总得为我舅舅和我舅母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我给我舅舅做了两下示范,让他把腰部的力量用起来。我舅舅就开了窍,果然是城里人,站在地里,说话慢悠悠,就像品着咖啡,说样子有点像打高尔夫。我转身就把刀递给了我舅舅,我真的不想和他说话了,一个要种菜的人,怎么尽想些不着调调的事。
我舅舅掌握了使用钐刀的技巧,钐草比先前快了许多,像辆拖拉机上了高速路,一下子跑得欢畅起来。看来,天黑之前,把剩下的杂草钐完,是一丁点儿问题都没有了。
这样,我似乎就应该走了,干瞪着两个长辈吭哧吭哧干活,这好像不怎么礼貌。我刚转身,脚还没有跨出田埂,我舅舅就叫起来,疯子疯子!我以为我舅舅见我要走,骂我呢,回头一看,原来是一群马蜂,正怒气冲天攻击他。我舅舅惊慌失措,一边跑,一边向空中挥着钐刀,像要把蜂子砍下来,样子非常滑稽。我舅母也急得张牙舞爪,但又不敢上前帮忙。看来,我舅舅定是钐得太欢,没注意,惹到杂草里的马蜂窝了。
我让我舅舅别跑,趴下。我舅舅就丢掉钐刀,来了个士兵“卧倒”。果然生猛。我抓了一把枯草,点了火,举过头,向我舅舅冲过去。蜂子最怕火,我一上,它们就全被吓跑了。
虽然救得及时,我舅舅还是被马蜂叮到了,脸上、膀子上,鼓起一个个红疙瘩,痒得我舅舅龇牙咧嘴。我妈从碗柜里找出一包小苏打,兑好水,让我舅母帮我舅舅擦。
见我舅舅没减轻多少痛苦,我舅母不放心,最终还是决定把我舅舅送回城里。见我舅母真的要走,我只好把刚从地里清剿回来的蜂盘拿出来,递给她,说带回去给我舅舅补补身体。
我舅母没有接,也没有说话,气鼓鼓上了车,发动比亚迪爱喜7,开着走了。我站在难闻的尾气里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我舅舅对蜂子过敏。
这么有营养的东西都没有吃的命,还谈什么生活质量。我撇了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