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不见我舅舅和我舅母来,也不见我舅舅和我舅母打个电话。我就想,我舅舅和我舅母怕是不会回来了,种干干净净的菜,这种荒唐的想法,应该早已经忘得干干净净。
为了确定,我就给我舅舅打了一个电话。我把我妈搬出来,说我妈让我问问,病好些没有?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你们不要挂着。我舅舅说。
我舅舅果然没有说两亩地的事。我也没有问,我可不想把他们勾来。
但我舅舅和我舅母还是来了。他们开着一辆二手皮卡,欢得很,瓦缸寨那条水泥路上的灰尘全部飞了起来,给他们举行了一场隆重的欢迎仪式。我舅舅说,为了方便,他和我舅母才把比亚迪爱喜7换成了皮卡。
皮卡车里装着一张床、两个沙发、一台电视、一个卫星接收机、一个音箱、锅碗瓢盆、皮管、净水器,等等,满满一车。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皮卡车,果然方便。
见我舅舅和我舅母只差房子没有搬来,我问他们想干啥?是不是嫌侄儿子家房子矮,床不宽,菜不好?
我舅舅笑起来,指着车上的一张油布说,这是什么,知道不?
我说,油布。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拉起来就是帐篷。我舅舅很是得意,说为了把菜种好,他和我舅母决定住到地里。
我舅舅这种不着边际的话,把我彻底气晕了,像十八岁第一次喝醉酒,有了打人的冲动。幸好,在我装疯出手之前,我舅舅又拿出两包大重九在我眼前晃了晃。上次是一包软包装,这次是两包硬包装。我只能认栽,谁让他是我舅舅呢?这样,我就又屁颠屁颠跟着我舅舅和我舅母忙起来。
油布确实是用来搭帐篷的,很大的一个军用帐篷。帐篷有门有窗,不比一般的房子差。把它往赵不正家地里一放,好像整个清风岭都是我舅舅家的了。帐篷空间很大,床、沙发、电视、锅碗瓢盆统统搬进去,还空得可以牵两头牛进去搞斗牛比赛。
沙发摆哪儿,我舅舅和我舅母发生了分歧。我舅舅说摆电视机前,我舅母硬要对着门。我舅舅呢,是为了方便看电视,每晚的《鉴宝》必不可少。我舅母说,就算你天天看,也不见你的哪幅画上了《鉴宝》。我舅母则是为了看着菜,她说,即使坐在屋里,她也要看着地里的菜生长。我舅舅就说,就算你整天盯着菜,也不可能让地里的菜长得快一点。看着我舅舅和我舅母瞎扯,我暗自好笑,要不是有两个沙发,他们可能真要吵起来。最后,他们便各摆各的,一个摆在电视机前,一个摆在门口。
下午,又到我家杉树地里,砍了两棵腿粗的杉树,帮我舅舅和我舅母拉好电,我的小日子才又过得轻松起来。我舅舅说,水就不用我操心了。的确,从清风岭淌下来的那股水,离地不远,四十多米,清得完全可以拿去城里卖矿泉水。但我舅母还是不放心,说水里藏着许多细菌、虫卵,还说蚂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钻进鼻子里,悄悄吸人血,硬逼着我舅舅拿着锄头,去水源点的下方挖了一个簸箕大的澄清池。即使这样,还要把澄清过的水,引进美的净水器过滤一遍。看看,山泉水清冽甘甜,明明可以直接喝,我舅舅和我舅母硬要像种菜一样,瞎折腾,搞出一股自来水的味道。我实在无法忍受,冲着我舅舅和我舅母的后脑壳白了一眼,然后甩着屁股走了。
第二天,二牛帮我舅舅犁好地,开着微耕机走了之后,我舅舅总算表示出一点我喜欢的意思。我舅舅提了两个塑料凳,他一个,我一个,坐在帐篷门口,然后掏出一沓红彤彤的钱,当着我数起来。
我舅舅太客气了,太把我当外人了。我脸色平静,心里却是一阵慌乱,不知该不该接我舅舅的钱,或者接多少。在我舅舅心里,这钱,肯定是要拿一部分给二牛的,但二牛的钱我是可以不给的,我请他帮忙,二牛高兴还来不及。瓦缸寨的人,除了没人愿意给我这个小村主任洗裤衩,其他的事,有谁不愿意干?不扯了,一得意我就容易飘。反正我舅舅已经向我递了两千块钱过来。
算了算了。我推辞说。如果我舅舅再递,我就接一千块晚上打麻将去。
我舅舅说,拿着,帮我收两皮桶蚯蚓,不管十块一斤,还是一百块一斤,就这点钱,你帮我把事情办了。
我舅舅的腔调太逗我生气了。在瓦缸寨,除了我妈,还没有谁敢用这种命令的口吻跟我这个小村主任说话。我舅舅虽然是我舅舅,但他现在要生活在瓦缸寨,生活在由我管着的这片土地上,要我帮忙,难道就不能用一副商量的口吻?算了算了,我懒得计较,问我舅舅收蚯蚓干什么?
我舅舅说,改良土壤。
地瘦施肥,菜病打药。买蚯蚓改良土壤,我不明白,我舅舅和我舅母的想法,咋就这么稀奇古怪?我也懒得问,省得我舅舅像我舅母,朝我扔来一串ABCDE。两个退了休的人,不闲着享清福,偏要找干干净净的地,种干干净净的菜,有这种想法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我甚至庆幸自己是个农民,省得将来像我舅舅和我舅母,得这种可怕的退休综合征。
但我还是问我舅舅,咋不自己收?
我舅舅说,他要出去找点爆石灰,买来撒进地里除虫。
记得我舅舅钐草的时候,见地里有许多蝗虫、蜘蛛、介壳虫、蚂蚁、蜈蚣在开虫子运动会,就问我怎么办。我吐了一口痰,说得胸有成竹,只要用几支敌杀死配上半瓶乐果,就可以让这些鬼东西全部死翘翘。
建明,你是想毁掉我六千多块钱的地啊!我舅舅当时气得吭哧吭哧钐草。
原来,借蜂子叮着回城那次,我舅舅去农业局找了他的老同学张浩子。张浩子的脑袋向右歪扛着,这使他看什么都像在认真思考,果然像个认真干事的老专家。听我舅舅问起除虫的事,张浩子就笑了,因为脑壳歪扛着,笑就显得有点对我舅舅不尊敬,他不说怎么生态除虫,先说我舅舅是不是吃错药了,退了休,不好好颐养天年,跑去种什么干干净净的菜。
我舅舅并不生气,得意地说起了赵不正家的地。他说地的后面是一片原始森林,前面是一汪湖,一股山泉清冽冽从原始森林里跑出来,哗啦哗啦注进星月湖。说着说着,我舅舅还打开手机里的照片,让张浩子看,说,你看看你看看,东西通风,一点阴凉都没有,在这里种的菜,从小喝着山泉水,每片叶子都含着阳光长大,从早到晚,一丝阳光都漏不掉。晚上,它们还可以听听虫鸣鸟叫,听听清风和树叶的吟唱。你说,这种地种出来的菜,好不好吃,你想不想吃?
我舅舅的话,像块温润的手帕,把张浩子的眼睛忽地擦亮了。这样,张浩子就打开他办公室里的文件柜,拿出了一本红皮的《中国上下五千年农作物种植技术大典》,用毛巾擦了擦封面上的灰,才打开目录,又翻到一千多页,帮我舅舅找到了除虫的秘方。
爆石灰不但可以除虫杀菌,还可以调节土壤的酸碱性。张浩子说。
太好了太好了!我舅舅一激动,就拍了一下大腿,然后疼得叫起来。蜂子引起的过敏性疼痛还没有彻底好利落,他憨头昏脑一用力,不疼死才怪。如果我当时在场,肯定要说说他,一大把岁数的人,这点芝麻大的小事都激动,作为一个老师,即使只是教学生怎么画画的美术老师,难道就没有听过一个成语,叫“宠辱不惊”?
张浩子落得一个开怀大笑,说,记得菜成的时候,喊我去扭两棵啊。然后,他从办公桌上的塑料袋里抓了一把枣子递给我舅舅,说去山东考察时带回来的冬枣,县里准备发展,让我舅舅先偿偿。
我舅舅就丢个枣子在嘴里,说一声“真甜”,然后咔嚓咔嚓嚼着走了。
难怪我舅舅那天把枣核吐在地里,底气那么足。原来是找到了方子。
回到家,我开始张罗收购蚯蚓的事。我打开广播,用喇叭一喊,整个瓦缸寨的人就提着锄头在房前屋后树下菜园里挖起来。四天时间,整个瓦缸寨,就只剩下各家的场院和寨子里的水泥路没有被人挖过了。蚯蚓没收到多少,寨子里的鸡到是欢腾起来,搞得我每次从它们身边经过,那公鸡,那母鸡,那小鸡,都会突然抬起头,挺起胸,向我投来一丝敬意,搞得我很尴尬。
很快,寨子里的人就拎着蚯蚓向我家冲来了,不过,落秤之前,总要问我一句,收蚯蚓干什么,是不是又要干什么大买卖?我一说,他们就笑了,个个啧啧惊叹,好像秤上挂着一个令人惊叹的奶头,每个人都要凑上来,啧啧吸两口才肯罢休,把我脸都羞红了。
二牛甚至有些不服,说他已经把地耙得像灰一样细,我舅舅和舅母还要买蚯蚓来松土,怕是钱多得没有地方花了。
我心里附和说,是啊是啊,嘴上却骂二牛懂个屁,你知道蚯蚓拉出来的屎,有多肥吗?
二牛瘪瘪嘴,说,难道比化肥还肥?
我说,你懂什么是绿色食品吗?你知道城里什么蔬菜最贵吗?有机菜,懂不懂?
二牛说,依我看,都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闲着瞎折腾。没想到,二牛平时憨头日脑,现在和我顶起嘴来,却一点都不含糊。
我懒得和二牛计较,况且,他说得也没错。
我提着两皮桶蚯蚓,气鼓鼓往清风岭送,这么丢人的事,总算是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