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和第三天,十二红再也没在人群后边找到那个站在扁担上的轻灵身影,这使他怅然若失。有时在台上唱着唱着就走神了,连柳长青都有所觉察,问他,他又不说。第一排观众里的美貌少妇也越发觉得不对劲,这孩子唱得这么好,扮相这么俊,怎么一阵一阵地愣神呢?
一直到柳家班离开白旗店,十二红落在全班人的后边,一步三回头,也没等来娇凤的影。
十二红哪里知道,那天娇凤回到家就让刚从亲戚家回来的罗寡妇好一顿毒打,连鸡毛掸子都打得断在娇凤的背上。罗寡妇还不解气,说娇凤再敢扔下家跑出去看戏就打死她。
第四天,村口那边彻底清静了,娇凤的心里也彻底空了,没几天就消瘦下来。
又到了一个月圆的夜晚,娇凤失眠了……
她把头蒙在被子里,偷偷地哭,她不敢哭出动静来,怕罗寡妇听到了又打她。她在泪水蒙癤的黑暗里仿佛看见了十二红在台上飒爽的亮相,那亮相又幻化成了她父亲的身姿……
六年前,过端午节的时候,抚宁城里的督军许占山大帅令娇凤的父亲玉凤凰带玉家班入府,为自己新娶的七姨太唱堂会。玉家班一出《占花魁》博得了许大帅和七姨太的欢心,当下重赏了玉家班。玉凤凰带着班子回家过节。娇凤记得那天夜里她刚迷迷糊糊地睡着,忽然被一阵嘈杂叫骂和哭喊声惊醒。睁眼一看,屋里站着四五个彪形大汉,每人手里都端着一把匣枪。其中一个二十来岁的半截黑塔似的壮汉举着一支烧得黑腾腾的松明子,在屋里来回走动,嘴里不住催促着,快点快点,手下麻溜点……两个大汉用枪逼住了父亲,另两个正在翻箱倒柜。娇凤吓呆了,下意识地喊一声:爹、娘——正在炕梢哭泣的娇凤娘跪爬过来,搂住女儿簌簌发抖。
箱柜前的两个大汉边翻边回过头来眉开眼笑:二当家的,这趟绺子来着了,这家真他妈趁点干货哩。他们把许大帅七姨太刚刚赏的十块现大洋翻了出来。
那位二当家的兴趣显然不在现大洋上,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娇凤娘。他突然咧嘴一笑,把松明子和枪交给下属,一步蹿上炕,边解裤带边向娇凤娘伸出手来。娇凤娘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被二当家的一把拽过去压在身下,娇凤抻着母亲的衣角叫着:娘、娘——娇凤听到几声裂帛的声音,娘的衣服顷刻四分五裂,只剩下一块衣襟还孤零零地抓在自己手里。
玉凤凰被枪逼着动弹不得,口里不住声地哀求:大爷,钱和东西都给你,求你放过她吧——
猛可里一声惨叫,二当家的抱着膀子滚下炕来。原来娇凤娘拼死不从,厮扭中摸到了炕上的一把剪子,不管好歹用尽全力向上挥去……
娇凤娘红了眼,赤身裸体地追下炕来,一连气向二当家的戳了七八剪子。二当家的两手护裆左闪右躲,奈何那褪了一半的裤子就像绊马索似的提溜当啷地不得劲,趔趔趄趄之间刺啦一声,屁股蛋子上又被长长地豁开了一道槽子。二当家的疼得破口大骂:操你妈你找死——夺过一个属下的枪一甩腕乒地搂了火,母亲的鲜血飞溅在女儿脸上,娇凤撕心裂肺一声长号:娘——
我跟你拼啦——玉凤凰飞起一脚踢在另一个大汉的迎面骨上,虎一样扑向二当家,两只虎口眼看就要在二当家的脖子上会合,背后枪又响了,大汉一手捂着脸,一手的枪口里还冒着青烟。玉凤凰双眼蓦地瞪大,死死盯住娇凤的娘……娇凤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枪声惊动了外边,一条身影倏地闪进屋内,这身影比二当家的还要高,但身材匀称,不像二当家的那样粗壮,脸上也比二当家的文净白皙,几个属下一见连忙恭敬地叫道:大当家的——
大当家的大惊:二弟,不是说好了只收盘子(抢财物)不伤人的吗?你怎么开了杀戒?二当家的杀气腾腾:大哥,没想到这家人这么难侍候,我顾不上那么多了。二当家的回头看见了昏在炕上的娇凤,蹭地一下又跳上去,抓住娇凤的裤子刚要往下扯,忽然耳边一凉,一个硬硬的家伙顶在他的耳后根上。
二弟,放开,不然我崩了你。大当家的一字一顿平静地说。
大哥,既然这样就干脆赏她一枪,让她跟爹妈一块去了算了。
算了,一个孩子,你就积点德吧。
留着她早晚会是个祸根的。
不会的,她一个女孩子家。
大哥——
住嘴!就这么着了。咱们在这儿耽搁得太久了,你又开了枪,只怕官兵很快就要来了,快带上弟兄们撤吧。
玉家班散了。娇凤举目无亲,成了沿街乞讨的小叫花子。后来她遇到了罗寡妇并被她收留,成了罗寡妇家的童养媳。
公鸡叫了,窗户纸由漆黑变得灰蒙蒙,娇凤的被头和枕头上都已经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