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班从白旗店回到城里的当天,就接到了一张请帖,是许占山大帅的八姨太派人送来的。八姨太想听一段折子戏,请十二红过去清唱。
近些日子许大帅进山剿胡子去了,八姨太独自一人住在许府外的一个小别墅里。当天下午,十二红来到八姨太的别墅,一个马弁领他进门,带着他穿过一道月亮门直接来到了后院的一座二层小洋楼前,一个小丫头迎着,马弁离开了。小丫头向十二红施了个礼,轻声说:小袁老板,太太在上边等着,请上去吧。丫头说完转身向前边去了。十二红只觉一袭幽香从楼上飘下来,他有些茫然地望着丫头远去的背影,迟迟疑疑地进了门,迈腿上了楼梯……
八姨太早就凭窗看见十二红过来了,又听见楼门一响,忙对镜理了理鬓发,按按狂跳起来的心,站起来出门相迎。
十二红突觉香气一浓,两条闪露在紫色高开气儿旗袍外套着雪白洋纱线袜的大腿款款地从楼梯上挪下来。十二红连忙低下头垂下眼,后退半步,大气也不敢出地恭立在楼梯角旁。
八姨太香帕掩口咯咯一笑:小袁老板,来啦,有失远迎,快请屋里坐。
八姨太的卧房里,紫铜火盆暖烘烘地烤着,八仙桌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还有一壶烫好的上等凌川花窖。八姨太随手往火盆里加了两块炭,回头笑盈盈地道:小袁老板,坐啊。
十二红垂手站着,不敢抬头,口里喃喃:太太,俺——就在这儿唱么?
八姨太说:不忙,你先坐下,喝口酒,吃点菜,压压饥。
十二红说:俺吃过了,不饿,再说俺不会喝酒哩……
八姨太扑哧一笑说:撒谎,那天在白旗店你在东家院里吃饭,我可是亲眼看见你喝酒了的呀。
她看过我?在白旗店?她是?十二红下意识抬头看了八姨太一眼,忙又低下头去。一扫之下他已看出这位美艳娇媚的八姨太有些恍恍惚惚地面熟,但吃不准到底在哪里见过。
小袁老板,你怎么还站着?
太太,俺……啥时候开始唱哩?
你先坐下,今天我找你来,不光想听你唱,还有重要的事想求你呢。
太太,您可别拿俺开心了,俺一个穷唱戏的……
我说正经的呢。我这人啊,不但从小就喜欢听戏,更喜欢学着唱。没事儿的时候啊,我就爱翻些唱本啦、戏文啦什么的。可是,我打小没念过书,唱本上的字儿都认不全,还有很多地方说的啥意思我也闹不明白,今天请你来教教我呢。
太太,您说的是什么唱本?
八姨太一回身,走到屋角,在挡着帷幔的床上摸了一会儿才摸出一本线订的唱本来。十二红这才敢把目光放开些,看见八姨太的床上帷幔半开,猩红的缎被没叠,凌乱地堆着,唱本就是从被窝里摸出来的,十二红脸上飞起红云。
八姨太把唱本递给十二红,唱本上被被窝焐得余温尚存,每掀动一页书页都仿佛有一股神秘的气息涌出来……
喏,就是这本,你给我好好讲一讲,好不好?
十二红一看封面:《乱点鸳鸯谱》,熟戏,十二红松了口气,笑了。
八姨太给十二红斟了一杯酒,把筷子递过来,不急,慢慢讲。
十二红也不再推辞,抿一口酒,娓娓道来。
这是一个根据明代话本小说改编的戏,故事是说有个女孩儿叫蓝珠儿,她从小就许配给了一个叫红宝的书生。红宝十五岁时赴京赶考,红宝父母请算命先生算算儿子这次能不能高中。先生说,红宝命相里夫随妻贵,必须在成亲之后才能考中。红宝父母犯了难,既不能误了儿子的考期,又不敢违了儿子的命相。便和亲家商量,先把蓝珠儿娶过门,让红宝的妹妹红玉替哥哥和新娘拜天地,入洞房。亲家也犯了难,原来正赶上蓝珠儿这几天身染重病卧床不起,可是从小的媒妁之约,不让人家男方娶亲,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这时蓝珠儿的哥哥蓝璧给父母出了个主意,说反正男方家现在娶妹妹是为了红宝赶考添喜,就是要完成这种形式,不如我先替妹妹嫁过去,等妹妹病愈了再换回来,许他们男方家妹妹顶哥哥,为什么就不许咱们家哥哥顶妹妹呢?这蓝璧和蓝珠是龙凤胎,从小就长得千娇百媚,如花似玉,打扮起来比妹妹还要漂亮三分。蓝家父母一看也只好这样了,就让蓝璧男扮女妆,替妹妹过了门。由于蓝璧事先知道“新郎”是个女孩,而红玉却不知道“新娘”是个男孩,于是入了洞房后蓝璧处处存心挑逗,在当天夜里便阴差阳错地促成了一桩风流事……
八姨太一口酒也没喝,一口菜也没吃,咬着筷子头,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十二红滔滔不绝的嘴,盯痴了。
十二红哪里知道,八姨太哪是什么没念过书不识字,她可是在县里的洋学堂里读过女中的。五年前,刚升女中的她在街上很偶然地被刚从外边打仗回来的许大帅看到了,于是许大帅顾不得鞍马劳顿,于当天下午就风尘仆仆地成了该女中的名誉校长。尽管大帅从来都搞不明白三分之二和七分之八谁大谁小,也弄不清楚贝多芬或达芬奇是哪个军区的鸟人,但还是从日理万机的百忙之中抽出宝贵时间来,亲临女中兴致盎然地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三次讲话之后,她顺理成章地成了大帅虎口里的美味羔羊。
八姨太哭过、闹过、抗争过,可是在那个年代,一个弱小女子怎能逃脱出一个丘八大帅的魔掌呢。眼看着自己含苞待放的青春花季和少女的七彩梦想被大帅的老枪摧残得日渐凋零,她只有暗自饮泣,从每天看见许大帅都想作呕到认命进而麻木不仁了。
八姨太觉着自己早已心如死灰,比尼姑不过多长着一把头发而已。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回老家白旗店的一次省亲让她眼前忽然一亮,心里也刷地推开了一扇窗户。台上那玉树临风的十二红,那一点邪腔都没有的嗓音、那干净的身段、那清亮的眼睛、那孩子气的一颦一笑,无不透出纯净、清新,仿佛引出了八姨太憋闷在心中良久的一股股浊气。三天的戏她根本没看够,一回城她就迫不及待地叫人去请柳家班。眼下这孩子终于就坐在她的对面,灯下看佳人,越看越爱啊,他的浓眉、他的俊眼、他欢快的嘴……
太太、太太……
哦,八姨太猛醒,按按胸脯笑一笑,哦、哦,小袁老板……
太太,俺都讲完了,您还……
小袁老板,我还是有点不明白,就是这儿,这几句唱的是什么意思呀?八姨太翻到唱本的最后几页,指着一处打了折角的地方问。
十二红低头看:
蓝璧(白):啊妹妹,夜静更深,你我姐妹早些安歇了吧。
红玉:就依嫂子。
蓝璧(白):啊妹妹,孤衾寒冷,你我姐妹做一头睡了吧。
红玉:就依嫂子。
蓝璧(白):啊妹妹,我的身上还是寒冷得很,妹妹快伸手过来,帮我焐焐身上。
红玉(唱):暗笑嫂子主意歪,小小年纪情窦开,俺终究不是俺哥哥,与嫂子一样身为女孩。嫂子啊,笑你呆来你真是呆,咱一双小手怎能渴慰嫂子心怀,嫂子啊,你真是春色满园关不住——
(蓝璧猛地把红玉手向下一拉——)
红玉:呀,怎的一枝红杏出墙来——
八姨太:小袁老板,啥叫一枝红杏出墙来?
十二红愣住了:那个、嗯就是、就是——他手在浑身上下徒劳地干比划了两下,没比划出个所以然来。
八姨太嫣然一笑,起身挪步,含着笑靥隐到帷幔后边去。过一会出来,十二红脑袋轰地一下……
八姨太已经褪下旗袍,身上只剩一只碧翠色的小兜兜和藕荷色的短裤。八姨太款款过来,念着戏白道:啊,夜静更深,这身上还真是寒冷得很哩……
十二红咬住了嘴唇。
八姨太:小袁老板,这一枝红杏出墙来,到底是啥啊,是不是,这个?
十二红抬头,八姨太指着自己胸前,十二红这才看清,八姨太的兜兜上绣着一朵杏枝几片翠叶两棵红杏。
十二红嗓子直冒烟:不不,不是这个,是……
是啥,是啥嘛……八姨太顺势坐在十二红腿上,两臂将十二红轻轻环抱。
十二红脑袋里一片空白,眼前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