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北星火》序幕
时间:一九四六年夏
地点:襄江北岸,螺蛳湾
场景舞台中心区为打麦场,右后为罗家祠堂。打麦场上有三张八仙桌。
[幕启]
(村民们在喝“齐心酒”——这是襄北一带每年麦收时的盛事。小麦脱粒前,村中青壮劳力要聚饮一番。)
……
十场花鼓戏《襄北星火》剧本第一稿的首页上用了一个着实古怪拗口的署名方式:
襄北县革命委员会宣传组文化组戏剧组创作组集体创作,崔一尘执笔。
这四个“组”在字面上并列,容易使人误当作四个单位合作,其实满不是这事。那年月闹革命,党和人民政府二十多年辛辛苦苦建立的机构全都中风瘫痪,革命委员会当家,革命委员会伟大光荣神圣艰巨的历史使命是破旧立新,旧机构的名称全得改。宣传部改宣传组,文化局改文化组……简而言之,北京传来的声音是一切都要“改组”,下边就理解为“改组改组”就是全“改”叫“组”。可是如此一来隶属关系在书面上不好明确,于是有人想出拿字体区别。“宣传部文化局戏工室创作组”就变了宣传组文化组戏剧组创作组。这办法的发明者坚信,稍有头脑的人都会看懂,字体粗的机构就分量大,因为襄北方言里“粗”刚好就是“大”的意思。又考虑到个人不能与组织平起平坐,执笔者的名字就只能用最细一体,眼神差点便瞅不清。
这个剧本的开场,灵感来自两处。
第一个范本,尽管执笔者崔一尘不愿说不便说不敢说,但行内人一眼便知,明摆着是仿照话剧《茶馆》的第一幕。第二个来源,则是他在《创作小结》上花了三千多字篇幅不厌其烦阐述的真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生活是创作的源泉。”
剧本所述的故事发生在一九四六年。二十八年后,崔一尘和他的搭档——原省京剧团导演高云沛就在襄江北岸螺蛳湾罗家祠堂内享用了一顿齐心酒。
罗家祠堂的正殿里,三张八仙桌摆成一个“品”字,与这三张桌子遥相呼应的,是祠堂后门外的三个蒸屉——当然还有这蒸屉立足的根基:一眼临时垒起的土灶,灶上架着的一口三四尺圈的锅。
这架势传递出一个喜气洋洋的信息,要吃“格子”了。“格子”的全称“蒸笼格子”,是罗家祠堂所在的螺蛳湾待客的最高菜式。格子即蒸屉,鸡鸭鱼肉芋头鲜藕豆腐南瓜,拌以米粉姜盐辣椒葱蒜,混沌一团铺满蒸屉,大火猛蒸之后,香喷喷热乎乎送上桌去。这格子就由炊具摇身一变成为餐具了。
可想而知,格子的做法相当简单。然而简单却并不意味着易办。螺蛳湾人这些年来即便逢年过节也难得有此口福。因为格子用料讲究十全十美,主料至少要有十种,鸡鸭鱼肉必不可少。讲究一点的,还需有甲鱼莲子之类作为点缀,这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显然是几乎不可能的。
只有来了贵客,并且是以整个螺蛳湾即襄北县周港人民公社九大队四小队名义招待的贵客,举全队之力招待的贵客,才有如此壮举。
螺蛳湾来客人了。
县城来的,还有汉口来的。客人来此何干?队长罗家炳也只知道个大概。
三天前,公社革委会通知家炳去开会。会上学习了一个文件,文件照例是从“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说起,绕了九九八十一道弯,最后说清楚了,周港公社要接纳从省城和县城下放来的一批干部。螺蛳湾很荣幸地成为接收单位之一。大会之后,公社革委会的杨主任把家炳单独叫到办公室谈话。
“你们队里的情况有特殊性,”杨主任说,“大会上不方便讲,我和你个别交代一下。别的地方,主要是安排他们劳动锻炼,改造世界观。你们队的人……”杨主任想了想,斟酌字眼,“上面的要求很高,说是,既要督促他们参加劳动,又要照顾好身体,不能累着。我给你说句实话,其他地方去的人,上面有一个精神,叫做‘内部控制’,说穿了,相当于控制地富反坏右,主要是劳动、改造。但是到你们队去的人,上面说了,要使用他们的……”
家炳大大咧咧地说:“不当地富反坏右看,那就是贫下中农了一家人?”
杨主任连连摇头:“肯定是不能和贫下中农一样看待的。”
“那就是上中农?富裕中农?”家炳的政策水平、政策界限到此为止。
杨主任笑笑:“不是你罗队长想的那样简单。我把底细都交给你。一共是六个人,省里下来两个,县里四个。省里那两个,一个叫崔一尘,原先是什么京剧团的副团长,是个什么作家,专门编戏的。听说编了不少毒草,批判了好几年。一个叫高云沛,是导演,和姓崔的是老搭档。姓崔的编戏,姓高的就管排演。听说这两人思想上问题大得很,但是编戏排戏有真本事。省革委会想编一出和《红灯记》、《沙家浜》差不多的戏,到北京向中央首长汇报,中央首长很支持,省革委会马上就动手搞,可是全省找来找去,找不出比他们合适的人。县里那四个,一个是原先文化局的陈科长,还有三个是县剧团的。县里交代了,陈科长算是这六个人里的头,有什么事,你和他联系。”
家炳笑道:“我有什么事和他联系?他们那一套,我是一窍不通。花鼓戏我会唱几句,现在又不准唱。”
杨主任说:“长话短说吧。一、会上讲了,他们都是有工资口粮的,生活上的事不给你们添负担;二、劳动方面,其他地方按中等劳力壮劳力安排,你们队按轻劳力安排;三、我反复体会县里的意思,对这几个人不能马虎,因此专门给你们拨一点钱,另外还到供销社弄了一些肉票油票鸡蛋票,他们下去那天要好好招待,往后逢初一逢十五或者什么节日,都要意思意思。另外,你安排个人,拿三五分地出来,派个人给他们种菜。”
“这都好说。”家炳想了想,问,“这些人到我们那里,少不了天天要打交道,既然不是地富反坏右,就不能不让他们和社员来往,您说,怎么称呼他们?”
杨主任不假思索地说:“老师。”
家炳不解,“老师?不是说唱戏的吗?”
杨主任说:“他们的正式名堂叫编剧、导演、舞美设计、作曲指挥,你懂?说起来也拗口!”
家炳死心眼,又问:“既是这样,怎么要喊老师呢?他们又不教书。”
杨主任说:“都是臭老九。”
家炳闻到杨主任的口中有一种很难琢磨的味道,并且很确切很实在地有点“臭”。家炳感到很奇怪,既然是“臭老九”,为什么还要好好招待?
六位“老师”由队长家炳陪同,走进祠堂。那三张桌上已坐了十七个人。“品”字上面一个口,那张桌上空着三个席位,分明给家炳和两位上宾的。下面两个口,一张桌上留了两席。六位老师一看席次,都站定不动脚了。人人心里清楚得很,上面一席三个空位,家炳必占其一,还有哪两位该去上座呢?
陈科长先发制人,一手挽了崔一尘一手拉了高导演,冲家炳说:“罗队长陪省里两位老师上座,别的不论,起码年纪比我们都长。”
高云沛往旁边一闪,连连拱手,“陈科长是带队领导,你和崔团长上座,不要张推李缷了。”
家炳盯了会计远祥一眼,暗自埋怨这家伙不会办事,怎么搞的,弄成这种情况!可是转念一想,又不好怪他。本是自己吩咐的,六位客人分坐三桌,一桌两位,没有细说哪人坐哪里。这时候要上席哪一位下来也不好了,让这三位都坐吧,自己是陪客的头头,往哪里坐呢?无法好想,只得顺着陈科长的话说:“好好好,省里的老师年纪大,又是远客。按我们乡下礼数,前辈、远客坐上席——委屈陈科长了。”
这段小小插曲权当了宴会的序幕。主宾入席,格子上桌,家炳举起粗瓷大酒碗,大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今天,五湖四海的客人不远万里来到我们螺蛳湾,我们全队贫下中农既高兴又惭愧!乡下没有好招待,蒸笼格子是我们祖传多少辈的上礼,各位老师,喝酒!”说罢一饮而尽。放下酒碗摸一摸嘴,对崔高二人说:“两位老师,我是个粗人,不懂礼节。乡下只能按乡下规矩,请了几位前辈来陪你们。这一位是我们湾里罗家的活祖宗,礼循爹,是我的爹爹辈。这四位,传炎爷,传发爷,传文爷,传桂爷,是我的爷爷辈,都是前辈。那边两桌,是副队长会计出纳贫协组长民兵排长妇女队长记工员……”
这番介绍引起了崔一尘不小的兴趣,他扫视那五位“前辈”一眼,心生疑惑,笑着问家炳,“罗队长,你这一介绍,还真把我弄糊涂了。这位老祖宗,你说是你的爹爹辈,是活祖宗,怎么另外四位又是你的爷爷辈?到底哪位是……”
家炳糊涂了,不知如何回答。
高云沛忙打圆场说:“罗队长你不知道,崔老师是北方人。老崔你听我说,襄北这一带,称祖父辈为爹,称父辈为爷,刚好与你们北方人相反。”
崔一尘点点头:“哦,是我一时忘了。武汉人好像也是这种称法。好好好,我敬老前辈一杯酒。”说着端起酒碗面朝老前辈礼循爹站了起来。
“活祖宗”慌忙也起了身,连连拱手,“不敢当不敢当。”
家炳说:“上级领导讲了,老师们到我们这里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日后早晚要见面,今天正好都认识认识。我们一湾上头姓罗,三十三户,二百二十口人。按老辈传下来的家谱字派,是‘诗礼传家远,忠孝继世长’,前年红卫兵来扫四旧,说是封建迷信,要改,我没有办法改。眼下,‘诗’字辈的老人都不在了,‘礼’字辈只有礼循爹一个人,‘传、家、远’就多了。有个侄儿远文去年结了婚,新姑娘肚子大了,过几天生个伢,就又有一辈了,就是‘忠’字辈,我们罗家祠堂就有五代人了。”
崔一尘对这一套很热衷,颇有兴致地问:“罗队长能不能还介绍一下风土人情?”
家炳说:“边吃边谈。礼循爹肚子里故事多得很。”
礼循爹喝了崔老师敬的酒,夹一筷子蒸肉慢慢吃了,不紧不忙地说:“就从这格子说起。前辈人讲,隋唐第七条好汉罗成遭人陷害,被乱箭射死,天下罗家嫡姓都要建祠堂,说起来恐怕总有六七百年了……”
高云沛偷偷一笑,差点呛了一口。崔一尘悄悄在桌下踢他一脚。
礼循爹自顾谈古,“那时候我们罗姓人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各家各户都派了壮劳力来做工,也不要哪个管饭,各家自己把饭做好了送到祠堂里。听老辈人说,这祠堂前后修了几年,春夏秋三季好说,一到十冬腊月,各家各户的饭菜送来就冷了,族长就想个法,架一口大锅,家家户户的菜,不论荤素好歹,一锅烩,成了百家菜,也取一个家族团圆的意思。这时间一长,慢慢地又有些事情,不是我当着客人们的面说祖宗的闲话,我也是听前辈讲的,那时候一湾人贫富不均,光景好的人家,送的菜饭干干焖焖,穷家小户就难免清汤寡水,日子长了,族长看不过去,就又立个办法,这些菜横竖是要烩一道的,不如干脆要各家都送生菜生米来。做工的人出力受累,哪个肯喝汤汤水水,这就改成用蒸笼……”
崔一尘点头不已:“有意思有意思,想当年隋唐好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也不耐烦小杯小碗。”
礼循爹又说:“就从建这祠堂起,老辈人就定了规矩,我们罗姓往后待客,蒸笼格子就算是最大的码子。城里人招待贵客吃十大碗,我们罗家祠堂就是蒸笼格子。说起来有六七百年了。”
高云沛听他又说起“六七百年”,忍不住嘴痒,“六七百年?那就恐怕不是罗成的事了……”
礼循爹还未开口,坐在一旁的传炎插了一句:“建祠堂肯定是唐朝的事。”
崔一尘笑问:“何以见得?”
传炎犹豫了一下,伸手到上衣里面摸什么东西,摸了一摸,一只空手缩回来,“有件东西,不知看得看不得……”
高云沛问:“什么东西?文物?”
传炎说:“民国三十六年,我在县城读初中,学校图书馆里有一本《襄北县志》,我无意中看到,那上面有一段话提到我们螺蛳湾,好玩,就把它抄了下来。”
高云沛看崔一尘一眼,说:“县志,看看不要紧吧?”崔一尘眨一眨眼。高云沛就说:“看得看不得,要先看了才知道,要是不能看,你再收起来也不迟嘛。”
传炎把他的藏品拿了出来。两位老师一看,是一张卡片,上面有几行字:
罗艺罗成罗通,祖孙三杰,罗氏之荣耀也。唐设三罗祠,天下罗姓之嫡派子孙,得供奉焉。吾邑螺蛳湾之罗家祠堂即其一。
摘于乾隆四十八年修《襄北县志》
礼循爹说:“祖辈人传下来,就是这样的。我们祠堂里供的就是罗艺罗成罗通,三代祖宗。”
崔一尘笑笑说:“罗家祠堂供罗氏三杰,自然不错。但这祠堂不会是……唐……朝修的吧?”
礼循爹说:“那我们就不晓得了,我的爹爹讲,这祠堂就是罗成他们祖孙三代死了修的。”
崔一尘说:“不是我扫大伯的兴,我以前是编历史剧的,历史方面的事,略知一二。据我所知,现在我们国家的建筑物,年代最早也就到元末明初,不可能有唐代的。”
礼循爹脑壳晃一晃,又像点头又似摇头,“学问上的事情,我就不懂了。”
高云沛可能因为半碗烧酒下肚,弄得有几分兴奋,艺术家的痴气发作了,插嘴说:“我可以肯定这祠堂不可能建于唐代。我来之前看过一些资料,你们周港这一带,在宋朝以前处于汉江水道内。元明两代,汉江多次破堤,江水改道,经过一两百年才形成一块淤积平原。简单地说,唐朝时候这里是一片水,水下也好,水边滩地也好,不可能建祠堂的。”幸好他只有三四分酒,没有尽吐真言,戳穿“罗成到如今六七百年”的漏洞。
礼循爹听了,站起身来:“这位老师有学问,我敬你一碗。”
高云沛慌忙也站了起来,又喝了一大口。
礼循爹说:“别的我不懂,祠堂不能建在水边,这倒是有讲究的。我爹爹传下来的古话,隋朝属水,唐朝属火,水火不相容。你们看,我们罗家,‘诗礼传家远,忠孝继世长’的字派,不管哪一辈,名字里不兴有‘水’的,一辈当中,只有长房或长子名字中带火字,传炎就是‘传’字辈长房,‘家炳’就是‘家’字辈长子,那边坐的远焕,就是‘远’字辈老大,这是不错的。”
崔高二人相视一笑。心想这倒是很有意思的民俗资料,只可惜现在,唉,哪有心思,又哪里敢研究这玩意儿。
蒸笼格子里的东西兵分八路进了主宾肠肚,宴席渐入高潮。家炳又一次站起来,搓手搓脚地说:“老师们到乡下来受苦,我们条件不够,现盖房子也来不及,只能委屈你们就在祠堂里住,我们都打扫好了的,有不周之处,老师们只管说。”
礼循爹说:“这祠堂在我这一代是好多回住了人的。日本人来的时候,这里是维持会村公所,新四军来了改成医院,我小的时候是村学,刚解放的时候住过工作队,五八年是人民公社集体食堂……老师们放心,能住的,能住的!”
传炎跟着说:“依我看,早就不该叫祠堂了。那年城里的红卫兵下来破四旧,什么东西都砸了。”
崔一尘很诚恳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们下乡来就是锻炼改造的。晚上有个地方睡觉就行。”
一边吃肉喝酒,一边说着闲话,家炳无意中看到祠堂大门口有个人探头探脑向里张望。家炳走到下席,对民兵排长远成说,出去看看,是什么人。远成走到门口,片刻转来了,到了家炳身旁,附耳小声说:“苏达他们几个知青开完会,回来了。”
家炳忙对席上人说:“得罪得罪,我去去就来。”大步走出祠堂,朝离开不远的几个姑娘小伙喊了一声:“站住。”
苏达回头笑道:“队长好狡猾,趁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吃格子。”
家炳说:“说眛心话小心遭雷打!我本来给你们安排了一桌,你说是要去公社开知青会!又说是有饭吃!”
苏达忙说:“笑话都不准讲了?还骂我们遭雷打!”
家炳走过来拖了苏达往里走,又回头对另外四个知青说:“来呀!”
苏达他们齐声说:“我们在公社吃过了。”家炳不由分说,拉着苏达就往里走,后边的人只好跟进。
家炳领着知青直奔上席,向客人介绍一番。还特意说,本来是准备了四桌格子的,偏偏公社今天开知青会,他们刚回来。也好,有心不为迟,大家见个面,喝酒。
于是又搬来一坛烧酒。
上席闹完了,家炳又领着知青们到下面两席敬酒,“传”字辈的几位也陪着去了。趁这空闲,高云沛小声对崔一尘说:“乡风淳朴,难得。”
崔一尘点点头。
席散人去。家炳安排几个后生丫头打扫战场。陈科长领着县剧团那三个人去收拾房间,崔高二人走了出来。一钩新月在天,乡村之夜安详而宁静。
崔一尘长吁了一口气:“想不到今生今世还有机会到乡村祠堂里住几天。”
“几天?”高云沛冷笑一声,“你崔大编剧十天半月能写一出《红灯记》?”
崔一尘心不在焉地说:“我倒觉得这祠堂可以写它一写。”
“嗯?”
“你刚才没有听他们讲吗,这祠堂还蛮有些故事嘞。”
高云沛向前走几步,见四下无人,悄悄问:“是不是听他们讲古,勾得你贼心不死,又想你那个《贞观长歌》的大毒草本子?”
崔一尘不语。
高云沛笑道:“这回算你有好情节了!就写李世民为罗成平反昭雪,天下到处建祠堂,水里也建!哈哈!李世民有那样丰富的想象力?有那样浪漫的情调?有那样高超的技术?”
崔一尘摇摇头,“少开心。我在想,他们说,这祠堂里住过日本人住过新四军,这不是和《沙家浜》有点像了吗?”
“哦,不写《红灯记》,改《沙家浜》了?”
“不是。”崔一尘很认真地说,“我感到这里面有故事,有戏。日本人,新四军,食堂,村学,工作队,知识青年……有戏。”
高云沛若有所悟:“听你这一说,我倒也颇有同感。”
沉默片时,忽听见身后一个轻轻的声音。
“两位老师……”
两人扭头一看,两三米外,站着两个小姑娘。有点眼熟。“哦。”崔一尘走近一步说,“你们是刚才敬酒的知识青年?”
“我叫方晶。”个子稍高的丫头敬了个红卫兵礼,又指着身旁同伴说,“她是我的同学田玉兰。”
“你们有什么事吗?”高云沛问。
方晶胳膊肘使劲拐一拐田玉兰,又把她朝前拉了一步。田玉兰羞羞怯怯地说:“听他们讲,两位老师是作家,我想……”
“作家?”崔一尘着实吃惊不小。快十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种谦恭敬仰的口气称他为“作家”!久经世面的崔一尘一时懵了头,一句台词也想不出。
高云沛长年累月给崔一尘圆场子,这时见他发呆,忙上前来搭腔说:“你们有什么事吗?”也还是一句旧词。
田玉兰背着双手,犹犹豫豫地看着方晶,方晶一把夺过她藏在身后的一个笔记本,递给崔一尘,“作家老师,田玉兰想写一篇小说,请您指教。”
“写小说?”崔一尘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高云沛脑子转得还算快,马上说:“好好好,我和崔老师一定学习,一定向你们学习!这里光线不行,我们带回去看,哪天再交流心得体会,好不好?”
回到祠堂,崔一尘看看表,已快九点。格子、荞麦酒,罗成,知青的小说,日本人,新四军医院,乾隆年间的县志,杂七杂八的一大堆,在他脑子里搅成一缽大杂烩。
崔一尘因此全无睡意。
生产队买的崭新马灯灌满了油,灯罩擦得锃亮。崔一尘毛估估,认为其照度大约相当于一盏二十五瓦的白炽灯,看看书足够。他信手翻开田玉兰的笔记本。“哟!这小姑娘一笔字还真漂亮!”一望而知,这丫头临过柳公权。笔记本扉页上八个大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隐隐约约看得见《神策军碑》、《玄秘塔碑》的范儿。
崔一尘合上了本子,他不想往下看。他下意识地感觉到这小姑娘的小说会让他失望。柳公权和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这孩子楞把它们捏在一起,让崔一尘感到滑稽,荒诞。想到这两个词,他突然有一种负罪感,慌忙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向墙上挂着的油画《毛主席去安源》行个礼。
闭目养神听收音机的高云沛嘀咕一声:“你在做广播操?”
崔一尘支吾道:“坐累了,活动活动。”
“看那孩子写的东西?”
“……嗯。”
崔一尘坐下,又一次翻开田玉兰的小说手稿。扉页揭过去,第一页上方居然又是那八个字: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细想一番,崔一尘明白了,原来这是小说的标题,这标题口气如此之大,看来不会是一个短篇。掂一掂日记本分量,总有两百个页码,一页写四五百字,这本子写完,该有上十万字。随手一翻,还好,本子上有页码,已经写到了第一百零五页,有五万字了。小丫头天天出工下地,还有这样的毅力,崔一尘不禁肃然起敬,于是很郑重地拜读。
一读又发现不对,这不是小说——慢来慢来,喔,是小说,是一部日记体的小说。
一九七三年四月十日
“一颗红心永向党,扎根农村献青春”!我和同伴高唱革命战歌,雄赳赳气昂昂,登上开往广阔天地的轮船,随着汽笛一声长鸣,开始了乘风破浪的革命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