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襄北星火》的序幕
(一群汉子围着三张八仙桌,吆五喝六、划拳喝酒,好不快活。)
(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背着一个小女娃,神色张皇地上。小圆场。蹉步。)
(一汉子无意中看见来人。定睛一瞅,大叫一声:石头?!)
(众汉子放下酒碗。)
汉子甲石头?!
众汉子石头?!
(石头向前一步,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众人急忙搀扶。)
(小女孩惊啼。)
汉子乙石头!有本事!带个娃儿回来了?
(石头晕倒在地)
(众汉子乱作一团)
崔一尘设计的这个情节,虚实参半。
一九四六年那个夏日,罗石头回到螺蛳湾是在三更半夜。十多天前在宜城和部队失散后,给养员罗石头背着首长的遗孤,昼伏夜行,讨米要饭,四五百里路程,好容易熬到家。
罗家祠堂那年月衰败不堪,空空如也。民国二十八年到三十四年,日本人、中央军、地方军、保安团、新四军、游击队,前前后后走马灯一般到此一游。别的什么没有留下,每支队伍都写下几条标语,就像孙悟空在如来手掌上拉尿一般,留下印记。“武运长久”、“驱逐倭寇”、“血战到底”、“强化治安”、“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法西斯必败”……内容杂七杂八,发布的方式也五花八门。笤帚蘸墨写的,刷子蘸石灰水写的,刀刻的,石头上凿的,油漆涂的……日本人做梦也想不到,“共存共荣”的宏伟理想只是在这罗家祠堂的断壁残垣上以这种方式得以实现。
罗石头半夜回到螺蛳湾,无处安身,先摸到他四叔礼循爷家破窗户下听听动静,想弄点东西给娃儿充饥,刚走到跟前,一条瘦骨嶙峋的黄狗扑了过来。幸亏他在医院出过几次操站过几天岗,反应还算快,飞起一脚,喝了一声:“老子是罗家的人!”
那黄狗似乎听懂了,甩甩尾巴,踅到一旁。
“哪条路上的好汉?”窗户内传出一个十分虚弱的声音。
“四爷!”石头凑到窗户纸上小声说,“我是石头。”
“啊?!石头回来了?”一阵窸窸窣窣之后,窗户上现出一点微弱的灯光,门开了。
叔侄见面,惊喜交加。礼循爷一眼看见石头背着个小孩,好生奇怪:“你这是?”
石头来不及回答,几步走到水缸旁,舀了一瓢水灌下,这才说:“部队打散了,首长也……我把首长的娃儿带出来,捡了一条小命。”
礼循爷连说几声“阿弥陀佛”,举起油灯把那孩子一照,“是个女娃?……是罗先生(襄北方言,称医生为先生)的娃?睡着了?”
石头说:“只怕是饿得闭了窍。”
礼循爷慌忙掀开床上破席子,“家里还有两个鸡蛋,把娃儿叫醒了喂点食……”
石头回头看看:“四婶娘呢?”
“唉,你姐姐又给你生了个外甥,我那亲家母瘫在床上,那边没有人手,你婶娘到赵家滩上去了五六天,那边老少三代,靠你婶娘一个人看顾……也好,你就在我这里住半夜,天亮了再说。”
第二天,礼循爷叫上族里几个人把祠堂清扫一番,给石头弄了个安身之所,过了几个月,秋凉时节才搭个茅草棚乔迁。谁也没有想到,二十多年之后,石头和那个险些饿死的女娃会重归旧居。
雨水到惊蛰,惊蛰到清明,连绵春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月。知青屋正月十八动土,按公社知青办的要求应该在半个月内完工,队长家炳原以为十天绰绰有余,想不到天天几场毛毛雨,泥巴糊的墙总是不干,摇摇晃晃,晃晃摇摇,头天糊好的,夜里雨水一泡,第二天就倒了,眼看着到了半个月期限,台基上还只有一尺多高的石头脚。小广播里天气预报也说溜了嘴,天天不改词,总是说“明后两天有间断小雨”,或者还加上一句,“有时有中雨”。或者又加上一句“局部地区有大雨或大到暴雨”。最让人烦心的是,像是保守什么国家军机秘密一样,小广播总不肯明说“局部地区”到底是哪里,弄得人心惶惶。知青办的周老师一连三天跑来催进度,可是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低头看看泥汤汤的地,也只能搓手跺脚干着急。
“这不是办法。”周老师说,“每天糊了倒,倒了糊,只怕要拖到五月端阳节。”
泥工师傅传发笑道:“周老师莫要说洋话。五月端阳是晒小麦的日子,哪个有闲工夫起屋造厦。我做了十几年泥匠,都是冬月腊月的事,哪个正二月造屋。天天下雨!”
周老师愁眉苦脸地对家炳说:“罗队长,不是我催你。县革委会的规定严得很,知青四月十号下来,头等重要的政治任务,哪个负得起责?”
家炳抬头看看天:“哪个又当得了老天爷的家?周老师,不是我说你们,十冬腊月的时候好施工,你们不通知我们动手。眼下如今,我是真没有办法了。你就是把我关到公社办学习班,这屋也还是造不起来。”
周老师急得要哭:“那你打算怎么办?”
“天气预报总是说要下雨。要按往年的路数,还下个十天半月也是有可能的。这屋肯定是造不成了。只能另想他法。”
“另想他法?”周老师皱起眉头,“前年,第一批武汉知青下来的时候,上面没有强调一定要建知青屋,有的娃儿安排在农户家里,好,把人家女娃肚子弄大了,全县枪毙了四个强奸犯!罗队长,这件事你是晓得的。我给你说清楚,分散到户是搞不得的!”
“我晓得我晓得!”家炳说,“我又不是没有参加你们开会!政策我懂。犯错误的事我不会做,周老师你放一百个心。”
“那你打算怎么办?”
家炳拿起油布伞朝不远处一指:“周老师,你看那间屋行不行?”
周老师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祠堂?”
家炳收起伞,说,“我想了几天几夜,只有这个办法了。先让知青娃们在祠堂里安几天身,四月十号,清明谷雨的节气了,过他十天半月,就快立夏,天气晴稳了,几天时间就能把房子建好。这是无法之法。”
周老师想了想说:“也真是你说的,无法之法了。好,我回公社汇报一下,田书记要是同意,我明天给你回话。”
家炳冷笑一声:“田书记不同意呢?”
周老师想起了去年批林批孔开会天天要念的最高指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办法?”心想,毛主席都无法可施,田书记?哼!
周老师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一直到知青下乡那天,这雨还没歇。
县革委会本来准备开一个欢送大会的。日期定在四月十号,地点有两处,襄河码头是总会场,短途汽车站是分会场。这知青下乡也是按历朝历代打仗用兵的套路,水陆并进。定下之后便安排人布置,不想天天下雨,会场没有办法施工,勉强搭了两个主席台,可是那些知青和家长怎么安置?本来就担心弄不好哭哭啼啼悲悲切切,要是让大人孩子淋一场雨,事情不就更麻烦?到了四月八号,县革委会也按周老师的思路,学习了“伟大领袖‘关于天要下雨’的最高指示”,决定不开欢送会了,通知县城三所中学,各自组织学生和家长按时到码头车站集合,然后打乱学校建制,按下乡地点重新编队开路。
襄河码头上的高音喇叭开足了音量,不厌其烦翻来覆去地播放“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口号和慷慨激昂的进行曲,按革委会宣传组长的指示,是要“用革命舆论压倒一切”,不能让“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腐朽思想抬头。不过,实际上这种担心有一半是多余的。五百多名知青个个兴高采烈激情澎湃,恨不得小火轮变成飞艇,或者身插双翅,一眨眼飞进那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家长们心里很清楚孩子这一去意味着什么,只是没有一个人敢让自己的担心和忧思流露半分。彩旗招展,歌声嘹亮,小轮船拉一声洪亮的汽笛,缓缓驶离码头。
轮船第三次停靠时,苏达和他的同学们知道,目的地到了。在这儿下船的有五个组,三十多人,从踏上码头的这一刻起,他们便成为襄北县周港人民公社的新农民。苏达方晶张建设王元成田玉兰要去的地方是九大队四小队,地名螺蛳湾——这个令青年学生心驰神往的地方,这些天来在他们脑海中不知出现了多少次,在他们言谈中不知念叨了多少次,在他们的日记和决心书中不知提到了多少次。今天,螺蛳湾就在眼前!
县人武部参谋、家长代表方世海督促学生娃们一一清点好了随身物品,又再三叮嘱五个人不要走散。安排好之后,他下到底舱去检点大件行李。五口木箱、五套被褥、十个网袋,用一条长长的细麻绳串在一起,上面早贴好了“周港公社九大队四小队苏达小组”的标签。木箱和被褥是县知青办统一配发的,船舱中几百套,一般无二。只是各家为孩子们准备的零星用品五花八门,各有特色。方世海一眼看到一个军用水壶,再熟悉不过,他本人用过多年的。妹妹下乡,没什么好送,就把这权当了纪念品——当然里面另有一层含义。做兄长的当年参加工作,第一站就在螺蛳湾,现在妹承兄志,也算革命事业自有后来人吧。
方世海把那只网袋拎起来看了看,见上面黏着一张小布条,准确无误地写着“方晶”二字,放了心,赶紧招呼搬运工把东西搬上去。到甲板上一看,船已停稳,性急的娃们纷纷往码头上跳,家长拦都拦不住。方世海匆匆下了船,四下张望,马上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方部长!”那人大喊一声。
“家炳!”方世海连忙招手。
“你怎么来了?”家炳把牵牛绳交给同来的侄子远高,跑过来抓住方世海双臂,“稀客稀客!”
方世海掏出一包烟来递给家炳:“我妹伢下乡,我来送她一送。”
“你妹伢?”家炳不相信,“你还有十几岁的妹伢?”
方世海一笑:“我们家的幺姑娘,小我十七岁,丁酉的。”
家炳忙问:“下到哪个队里?”
方世海说:“交给你了。”说着朝不远处一指,“那五个学生,后面那个女伢就是。”
家炳一看,果然见五个学生伢从码头上走出来,打头的一个小伙子手上举一张纸板,上面写着“周港公社九大队四小队”。家炳好一阵欢喜,笑呵呵地对方世海说:“方部长,你还真瞧得起我罗家炳,瞧得起我们螺蛳湾!——猴子!赶快到那边,那几个学生伢举的板子,看到没有?写了‘九大队四小队’的,快去!”
方世海看着那小伙子跑开,问:“这是谁家的伢?我怎么不认识?”
家炳说:“你有好几年不到我湾里去了。这是家德哥的老三,大名远高,小名三猴,丙申的。”
方世海说:“哦!家德哥的儿子?我想起来了,一个大调皮鬼!……三猴?五六年生的?好好好,我妹伢这几个同学都是五六年五七年的,正好给他们做个伴!”
“我就是这样安排的。”家炳很得意地说,“听说知识青年要来,我掐指一算,城里伢七岁上学,六年小学四年中学,高中毕业刚好十七八岁,我今天要三猴帮我赶车来,就是要他第一个和城里伢见面,交个朋友。让城里伢有个伴。”
“想得周到想得周到!”方世海说,“这几个伢交给你罗队长,我们当家长的放心了。”
三猴领着知青走了过来,紧跟着扛行李的人也到了。家炳要三猴先赶一辆车来装行李。三猴转身去了片时,赶着一辆牛车转来,大摇大摆地吆喝着:“让开让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专车来了!”这专车一靠近,苏达他们就闻到一股怪怪的气味,凑到车旁一看,车架子和木板上花花绿绿,斑斑点点,不知是些什么东西。王元成好奇,低下头去抽抽鼻子一闻,“哇”的一声差点吐了出来,跑到一边大叫:“车上有粪!”两个女伢听了吓得抱成一团跑开老远。
方世海见状哈哈大笑。家炳瞪了三猴一眼,埋怨道:“要你把车子弄干净,铺张塑料布,耳朵长到屁眼里了?”
三猴说:“仓库里没有塑料布了。我自己屋里拿了一张,铺在后面车上,那是坐人的。”
家炳不好再说什么,扭头对方世海说:“方部长去和伢们讲讲?”
方世海笑着摇摇头:“这有什么。三两天就习惯了。”三猴自告奋勇说:“我去!”
三猴果然受到同龄人的欢迎,几句大实话逗得知青们开心一笑。“我是四队的三猴,听家炳叔说,你们的年纪和我差不多。家炳叔今天派我的工,要我来迎接你们,我们一回生两回熟。这车上的粪,你们就当成我猴哥一样看,也是一回生两回熟。到了我们队里,天天要和我打交道,也要天天和粪打交道。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
猴哥的演讲被匆匆赶来的小队会计远祥打断。远祥一身雨水一身汗,挤进人丛,把家炳拉到一边,耳语几句。家炳的脸色微微一沉。
“人呢?不要紧吧?”家炳问。
“人倒是没有事。早晨我从那边走,就发现不妙,急急忙忙找礼循爹出面劝,把石头爹和欣姐劝到我屋里了。他们到我屋里刚坐下来,家武叔就来报信,说是屋塌了。”
家炳说:“没有伤到人就好,没有伤到人就好。石头爷那间屋,我料到总是这几天要塌……狗日的天气,天天下雨,不让你修!”
方世海在那边等了一阵,回头细看家炳神色不好,便走了过来,问:“有什么事吗?”
家炳小声说:“石头爷的屋叫水泡倒了。”
方世海一惊,带几分埋怨地说:“你们怎么搞的,且不说他是你的叔……”
家炳忙检讨:“是我不对是我不对。这几天只顾了修知青屋的事。”
方世海说:“我去年冬天还给你们公社郑部长打过电话,要他去看看老人家,还请他拨点款的,怎么,郑部长没有去过?”
家炳说:“郑部长送了五十斤米三十块钱,亲自到队里看望石头爹,问房子过冬行不行。也是巧,去年一冬没有下大雪——鬼晓得今年要下连阴雨!”
“人没有事吧?”
“还好,远祥一大早就看到苗头不对,把石头爷和罗欣劝出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今天还真来巧了,要不然,听到这消息也得专程跑一趟。”
两辆牛车进了村,拐过一座石板桥,知青们看见路旁高台上砌了一圈围墙。在船上就听方晶的大哥讲过,生产队正在赶盖知青屋,因为连日阴雨没有完工,眼前这地方看来就是未来的新居了。姑娘小伙子们兴奋不已,闹嚷着要下车参观新房子。方世海心里有事,止住他们说,一地泥一地水,过去不方便,天气晴了再说吧。
牛车在祠堂门口停住,方世海跳下车来,对家炳说:“娃儿们交给你了,我和远祥先去他家看看。”
顾不得满地泥泞,方世海三步并作一步,火急火燎直奔远祥家,离门口还有几丈远就大喊起来:“老罗!罗欣!老罗!罗欣!”
“谁呀?”一个中年女子走了出来。
方世海两步跑过去,紧握住女人双臂:“罗姐,受苦了……”
被称作“罗姐”的女人眼圈一红,低头不语。
“哪个来了?”屋子里,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方世海忙答道:“是我,小方——老罗你在哪里?这屋里怎么这样暗?”
远祥跑了进来,小声说:“我要他到厢房歇一歇,他不肯,一直坐在烧火屋里。”
方世海急急进了烧火屋。昏暗中好容易看清坐在灶边柴火堆下的老罗。
不知道该用什么话语安慰这位多少次安慰过的老人。方世海长长叹了一口气,忽地冒出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老罗,走,我给你准备住处了。”
罗欣拎着几件随身衣物,远祥扛着半袋大米半袋面粉,方世海搀扶着罗石头,深一脚浅一脚蹚着泥水,来到罗家祠堂。方世海一进门朝远祥使个眼色,让他把罗石头和罗欣领到旁边坐下,转过身来进了厢房,叫出正在安顿铺盖的苏达和方晶。
“和你们说件事,”方世海神情很严肃,“村里有户人家的房子被水泡塌了,我做主,暂时安排到这儿住——队里给你们准备了几间房?”
“四间。”苏达说,“方晶和田玉兰各住一间,我们三个男生两间,还没有商量好怎么住。现在先把女生的房收拾好。”
方世海说:“听我的安排。方晶和小田合住一间,你们三个男生合住一间,腾出两间房来。”
“凭什么呀?”方晶撅着嘴说,“你不知道吗?在家里那么挤,爸妈还是给我腾出间房的!”
“住口!”方世海低声喝道,“你敢犟嘴?!”
苏达忙说:“听方参谋的,听方参谋的。”说着想了想,问,“您和他们很熟?那个罗队长怎么称您是方部长?”
方世海说:“前些年,我在这公社当过人武部部长……有些事我要和你们谈谈的,吃过晚饭再说吧。你们现在赶快收拾房子,”说着揪住方晶的辫子,拉到一旁,黑着脸说:“你给我听清楚,外面一位老叔一位大姐,是我请来的,你还敢撅着嘴?小心我饶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