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序幕还没有完:
(石头喝了一点汤水,慢慢醒来。)
汉子甲石头,你参军走了一两年,今天是从哪里跑回来的?
汉子乙怎么背了一个女娃娃?
汉子丙(怪笑)你还应该有个婆娘吧?
汉子甲(斥丙)胡说!你看这娃娃,总有七八岁了!石头出去当兵才几天?
天不欺人。节气是大寒,果然冷风砭骨。傍黑时分,一场大雪又来助兴,襄河两岸一片茫茫。
襄北县第八区设在螺蛳湾的征兵点扎营罗家祠堂,元月十五号到今天二十号,六天时间登记二十三人,超额完成了原定计划,区武装部副部长肖玉山和通信员方世海本打算撤站,不料一场大雪封路,自行车骑不动了。
“喝酒!”横竖是回不去了,事情也已办完,肖玉山心中高兴,命方世海生起一盆火来,炖上了一缽野鸭。片刻功夫,祠堂里香气四溢,馋得方世海直呑涎水。
肖部长抄起筷子在鸭块上捅,一捅就捅了个穿心,他一阵快活,大叫一声:“小方,给我拿酒!”
拿酒?方世海比他还快活,一蹦三尺高跳了起来:“酒在哪里?”
“床底下,夜壶旁边那个竹筒。”
“啊?”方世海怪叫一声,“夜壶旁边?你也不怕惹上骚气?”
“小狗日的!老子要不藏在那里,只怕早就被你干了坑!”肖部长大笑,抬起脚来踢方世海一屁股,“快去!命令!这事要保密!”
方世海撅着屁股,就势翻一个筋斗,人刚落地,大门被风吹开,一阵老北风呼啸而进。方世海又一个筋斗翻到门口要去关门,一抬头,见门口站一大汉。原来大门不是风吹开的。
定睛一看,这大汉的打扮古怪又稀奇。
大汉头上扎一条毛巾,毛巾上蒙了一层雪,勉强可以看出白花花的雪片下面是一片绿。再朝那汉子身上看,身上雪花稀稀落落,衣服的颜色比头巾就明显得多——也是绿的,是一件绿棉袍。
哦,是个要饭的。襄北一带每年冬天都有这样一些人,身穿戏装,手拍渔鼓,沿门乞讨,弄点年货,打发正月。瞧瞧瞧,这家伙背过手去拿渔鼓筒——哎呀,不好!不是渔鼓筒,是一把刀!一把大刀!
不待方世海反应过来,那汉子大刀一舞,高叫一声:“关帝圣君第七十代嫡孙关小云前来报效国家!望乞收留,马前效力!”
这叫声把肖部长惊动了。他放下挑到口边的一块鸭子,大步走了过来,问方世海:“这位是?”
方世海来不及——也不知该如何答话,那人戳刀于地,双手抱拳于胸,又是一声高叫:“启禀元帅大将军!关帝圣君第七十代嫡孙关小云前来报效国家!望乞收留马前效力!”
——这第二遍词儿居然与前边一字不差。
肖部长哈哈大笑:“这不是郑家堰的郑麻子吗?搞什么鬼名堂?”
“非也!”郑麻子用花鼓戏小生的腔调答道,“吾乃关帝圣君……”说着把刀一举。
“你给我滚吧!”方世海两眼死盯着那大刀,伸手到腰间掏枪,被肖部长一把拦住。肖部长拍拍郑麻子肚皮:“睌饭没有着落吧?算你狗日的有运气,我这里刚炖了一只野鸭……”
“非也!”郑麻子身躯一挺,还是一股戏腔,“吾要参军报国!吾乃关帝圣君七十代嫡孙,吾有万夫不当之勇……”
“见你娘个鬼!九湾十八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姓郑名麻子?”
“非也!吾家祖上为避曹操之祸,将祖姓关字加了耳朵,隐姓埋名……”
“行了行了!”肖部长不轻不重抹了郑麻子一嘴巴,“关老爷那时候,‘关’字不是‘郑字半边’这个写法。你要是肚子饿,老子管你一顿饭,要是胀饱了无处消食,进来玩一把刀我看看,给老子下酒。”
郑麻子忽然双膝跪下,连连磕头:“肖部长,我要参军!我要参军!我家八代贫农!”
肖部长使个眼色,让方世海把郑麻子搀起来,好言劝他说:“你要当兵,思想是积极的。政府欢迎。但是我晓得你年龄大了,总有二十五六了吧,是不是?”
郑麻子点点头。
肖部长说:“政府规定,新兵年龄在十八岁到二十二岁。你年龄不合,这不是我能够当家的。进来进来,喝口鸭汤回家吧。”
郑麻子问:“我今年年龄不合格,那就明年再来报名,好不好?”
肖部长笑得呛了一口,弯下腰起不来。方世海摸一摸郑麻子的头,推他一把:“你发烧吧?你今年二十六,明年二十七了!走走走!”
打发走郑麻子,两人掩起门来喝酒吃鸭,方世海想想那郑麻子就又好笑又可气,问肖部长一个问题,“这人是不是有神经病?”
肖部长喝口酒,抹抹嘴说,这人又可怜又可嫌,是个“梅花疯子”。方世海说,只听说过“菜花疯子”,从没听说“梅花疯子”。肖部长笑道,“今天让你长长学问。”
正要开讲,忽听又有推门声。两人扭头一瞧,风雪中突地又闪出一条汉子,这汉子也和郑麻子一样,当门站定,猛喝一声——
“报告!”
屋子里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心想今天犯什么煞气了?再仔细打量来人,装束打扮和郑麻子大不相同。
这人看上去三十三四年纪,一身灰布衣,腰扎皮带,膝下打着绑腿。
“这立正姿势还蛮是那么回事。”肖部长嘀咕一声,问:“你是?”
“报告!新四军江汉军区野战医院给养员、马伕罗石头前来归队!请首长指示!”
“新四军马伕?”肖部长向前走了两步,把那人浑身上下细看一番。嗯,不错,还真是当年新四军的军衣军帽,左臂上有N4臂章,尤其是那绑腿,扎得干净利落,劲道十足,若非行伍出身,还真弄不来那般精神那般熨帖。
这人看来与郑麻子不是一个戏班的。方世海眼皮不眨,把那人上上下下看。
新四军?
肖部长朝方世海努努嘴,示意关上门。
“来来来,进屋坐下说。”肖部长向罗石头招招手,走到火盆边,“坐。”
罗石头正步走过来,又是一个立正:“首长坐。”
肖部长略想一想,问:“你三十几了?”
“三十三,民国十四年生,乙丑,属牛的。”
“何时何地入伍?”
“报告首长!民国三十四年,就在这祠堂里。”
“这祠堂?”
“那时候是新四军的医院。”
“部队番号?”
“不知道。”
“嗯?”
“我是赶牲口的,一参军就分到医院养马。”
“管你的人是哪个?”
“科长辛玉玲。”
“辛——玉——玲?是个女首长?”
“报告首长!是!”
“辛科长现在……”
“牺牲了。”
“嗯?”
“民国三十五年部队突围的时候,夫妻两人都牺牲了。”
“夫妻俩?”
“男的是罗院长,我们医院的首长。”
“哦?”肖部长眯起两眼,死死盯着火盆中腾起的阵阵热雾,慢慢吞吞地问,“医院首长牺牲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首长把一个文件包交给我,把娃儿交给我。”说到这里,罗石头紧闭双唇,似有难言之隐。
“娃儿?”
“首长的女儿,叫罗欣。”
“罗欣?多大?”
“六岁。今年十八。”
“人呢?”
“我今天就是为她的事来找首长的。”
“坐下坐下,”肖部长站起身把罗石头摁下,“不要急不要急,有话慢慢说。”
“首长的女儿被划了右派。”罗石头的眼圈红了,“我起先不晓得右派是么样一回事,没有找首长报告。前几天才晓得,右派就是国民党反革命。这是不行的!首长的女儿不是国民党反革命。”
“首长的女儿?十八岁?”肖部长拿起火钳毫无意义地在火盆中拨来拨去,斜睨方世海,小声问,“你满十八没有?”
方世海挺起胸,“快了!”
肖部长摇摇头,暗想,你小子天天起床还要我老肖掀被子打屁股,十八岁……右派?
肖部长知道这事情很复杂很复杂了。他叫了方世海一声:“小方!到里屋看看,陈区长回来没有。”
“不消看,陈区长关照过,雪下得大,担心有人冻饿,他到几个村里看看,说好十点钟可能回来。要是十点钟不回来,就住老乡家了,让我们不要等他。”
“哦,罗石头,你今天来找我是想……?”
“首长的女儿不是右派,不是国民党反革命。”
肖部长听着听着有些犯迷糊。以一个老兵的眼光,他看罗石头该是当过兵的人,至于是不是新四军,还不好说,这罗石头说话丢三落四有头无尾,弄不清他到底想干什么。右派?十八岁的姑娘划了右派,这事好像没听说过。
他站起身来对罗石头说:“你先坐坐,烤烤火。”一边朝方世海眨眨眼,裹紧大衣向外走,方世海会意,跟了出去。到了大门外,方世海问:“外面冷死人,出来干什么?”
肖部长说:“我想看看雪停了没有。要是路上能走,你辛苦一趟,去把陈区长找回来。或者你到屋里陪那个人坐,我去找陈区长。”
“有什么重要事?”
“屋里那个人讲的事情,我不能做主,要向陈区长汇报一下才好。”
“你相信他是新四军?”
“这个人不是郑麻子那样的讨米佬。我们老部队一九四六年突围的时候打散过,这我晓得。我看这个人有点来历……真他妈操蛋,这雪怎么还在下!”
罗石头坐下之后低头一看那火盆,腾地又站了起来。十几年了,这火盆还在老地方搁着!
十四年前,那天,也是一个下雪的日子,石头跟着四叔礼循走进祠堂时,那火盆边也坐着两个人,不过是一男一女。听人讲过,是新四军的先生。
“大叔有什么事吗?”男先生起身给礼循爷拉过一条长凳,女先生去找茶缸,被礼循爷挡住了。
“两位长官,不敢当不敢当,我……”礼循爷把石头推到前边,“我们乡下人,不会说话,直言拜上,我这个侄儿子,想跟着你们队伍走,不晓得……”
“想参军?”男先生高兴地说,“好哇!欢迎欢迎!……我听说这村子全姓罗,是吗?你们姓罗吧?”
“长官这是什么意思?”礼循爷糊涂了,当兵还问姓氏?
“巧嘞!我也姓罗!这是我爱人,姓辛。”
“长官也姓罗?”礼循爷忙说,“听你口音不是我们这里人,不敢动问,府上是?”
“远得很,广东。”
“长官的祠堂是?”礼循爷好一阵激动。
“我叫罗冠群,你问我们家里字派……说我记得的十代吧,‘忠孝绳祖武,甲第冠湖湘’。我是‘冠’字辈。不知你们爷儿俩……?”
礼循爷连连作揖:“不好攀的,不好攀的。”
罗冠群笑道:“老哥你这就不像一家人了,你要我说祠堂字派,我说了,你怎么不说?”
石头大着胆插嘴,“我父(方言,叔父伯父省称‘父’)是礼字,我是传字。我叫罗传义,小名石头。”
“礼,传?”罗冠群说,“我莽撞问一句,老哥的父亲该是‘诗’字辈?”
礼循又惊又喜,想不到这当兵的本家如此知书识礼,忙说:“正是正是。我们罗家,诗礼传家远,忠孝继世长……哎呀冒犯冒犯,本家,莫要见怪,你们‘忠孝’的辈分,比我们低了几代。冒犯冒犯。”
罗冠群笑着说:“哪里哪里。我祖上本是湖南人,大概是明朝末年,祖上到广东做点小官,我们这一支就留在那边几百年了。祖上不忘故里,因此给后辈留下‘甲第冠湖湘’这几个字。不谈这个,不谈这个。老哥贵庚?这孩子多大?”
礼循爷说:“我是光绪二十八年生,属虎的,今年四十三了,我这侄儿民国十四年生,属牛,十九岁。”
“好好好!”罗冠群说,“石头小弟在家种地呢还是学什么手艺?”
礼循爷说:“我大哥下世早,家里哪有地种,这娃儿在大户人家放牛……”
“罗欣现在哪里?”
“在镇上小学教书。现在不要她了,在家里帮我种田。”
“教书?不要了?”
“她是今年五月(指农历)县师范毕业的,毕业就分到周港小学,教了两个月,划了右派。”
“十八岁的姑娘,教了两个月书,就……”肖部长问,“……怎么划的?”
“不晓得。”
“……那,这样吧,你今天来找我,说明你对组织有认识。但是我现在不能回答你。你先说说,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罗石头又恢复了立正姿势:“报告首长!我脱离部队十一二年了,我没有保护好首长,我晓得无脸见首长。我从来没有想过找首长的麻烦,今天是想请首长刀下留人,不划右派。”
“这个事我不能做主。”肖部长明确告诉他,“我先调查了解一下情况,你过几天再来……,说句实话,我也是新四军出来的兵,如果弄清楚了罗欣确实是我们老部队老首长的后代,我一定尽量想办法帮助你们解决问题。……你现在要做的第一桩要紧事,是提供证明。”
“报告首长,不懂!”
“你要有东西证明你是新四军战士,证明罗欣是烈士后代。”
“报告首长,有!”
变戏法一般,罗石头从军装里抽出一条马鞭,“这上头有郑政委的字!”
“郑政委?”肖部长接过马鞭凑近一看,握柄上真有三行刀刻的字,从上到下,由右向左:
冠群同志
斗争胜利
郑绍文三十五年元月
“这是?”
“我们军分区郑政委送给罗院长的纪念品!”
“你们院长叫罗冠群?”
“是!”
“……有没有罗院长或者你们医院发给你的东西?对了,你说的那个文件包呢?”
“罗院长给我写的东西埋在襄河堤下。”
“嗯?”
“襄河渡口有国民党军队,我怕他们搜出来,找个地方埋了。”
“好!”肖部长高兴了,一拍手,“还记得地方吗?”
“应该记得。”
“好——不对呀,解放八年了,为什么不去找出来向组织汇报?”
“报告首长!我是一个养马的,没有功劳。再说我的首长都牺牲了……”
“唔……我在这里住了好些日子,怎么没见过你?”
“首长有公事,忙,我不能打搅,今天听说首长要走了,我才……”
“好好好,过两天雪一停,你马上去找。只要找到证明……我尽力帮助你。现在吃饭!喝野鸭汤!”
方世海撅着嘴说:“鸭汤成了浆糊。”
肖部长笑道:“没关系没关系,兑点开水,正好煮一斤面条!”
罗石头很关心地问:“首长生病了?”
肖部长不解:“什么?”
“那时我们医院里,轻伤员都没有面条吃的。只有重病号才……”
肖部长拍拍罗石头的手,很感慨地说:“看来你还真是个当了新四军的。”说着伸出手来和罗石头使劲一握,“你刚才讲到,当年首长把文件包和孩子交给你,话好像没有说完?”
“报告首长!”罗石头从肖部长掌中抽出手来,狠狠在自己脸上连抽三响,“我……我违反纪律,我是逃兵……我该枪毙!”
“嗯?”
“部队过襄河的时候,院长和辛科长被水冲走了,我不听岸上首长的命令,自己去追赶……人没有赶上,后来和大部队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