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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汉子围住石头七嘴八舌。)
(聚光灯打向舞台左后方,一新四军指挥员英姿飒爽地上,亮相。)
(激昂的音乐。)
第四稿
(众汉子围住石头七嘴八舌。)
(聚光灯打向舞台左后方,一新四军女战士英姿飒爽地上,亮相。)
(激昂的音乐。)
崔一尘编剧、高云沛导演的花鼓戏《襄北星火》去郢州送审,首场小范围演出以失败而告终——这结局本就早在编剧导演二人预料之中,但他们没有料到的是,省革委会文化组那位王副组长的发言却并不针对他们自己心中有数的那些毛病漏洞,而是提出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按王副组长本人很谦逊的说法——不成熟的建议。
王副组长要求把剧中的一号人物改为女性。王副组长又补充说,如果实在有困难,就保留原作中的男主人公,新增加一位女主角。这位女主角应该是绝对一号(崔一尘私底下马上取个名字叫“拿摩温”),原先那位男的顺次降为二号(崔曰“拿摩兔”)。
崔一尘目瞪口呆。
崔一尘心里清楚得很,他这剧本让内行看了要笑疼肚子的,整个一《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还有后起之秀《平原作战》、《红色娘子军》大杂烩。故事发生在抗日战争时期,地点是襄河北岸一个小村庄,村里有一座破庙,这庙是新四军的联络点,后来被日军占作军火库,新四军派侦察员乔装打扮混进庙中,在地下联络员协助下炸毁了日军弹药枪支,而联络员则是由异姓三口组成的家庭。弄出这样一个非驴非马的怪物剧本,崔某人自己深知实在是荒诞无聊贻笑大方,可是不这样胡编又能怎么办?
散戏后开完座谈会回到郢州招待所,崔高二人和衣而躺,长吁短叹。
“弄不懂弄不懂。”崔一尘说,“一座破庙,怎么设计一个女主角?”
高云沛冷冷一笑,“非有一女的不可。”
“那你来改吧。”崔一尘坐了起来,“反正又没有稿费又没有版权。”
高云沛也坐了起来,“你从一开头构思就犯了个大错。北京上海搞的两个新戏你看了不下一百遍吧,怎么一点体会都没有?”
“啥意思?”
“北京的《杜鹃山》,上海的《龙江颂》,这两出戏的主角是什么人?”
“我懒得回答。”
高云沛拗不过他,只好挪了挪身子,坐到桌子旁,伸出食指蘸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江湘
口中念念有词:“江,江,江水英的江;湘,湘,柯湘的湘。”
“啥意思?”崔一尘第二次说。
“江!江!江!”高云沛不耐烦了,“怎么这样不开窍?自己去想吧!”
“江——江——江……哦……”崔一尘恍然大悟,悟过之后使劲挠脑门,“妈的,庙里怎么好设计一个女人?三点水倒好办,随便一想就得。姓嘛,洪,沈,潘,温——不对不对,《杜鹃山》里不是有个内奸叫温其久吗?这该怎么解释?”
高云沛被他问住了,怔怔地想了一会,心中暗自嘀咕,这倒还真是个事呢。想来想去想不出北京那些人是何道理,只好换个话题,“你不要管别人闲事!想方设法把自己剧本弄好才是正经。我告诉你,我们这个戏,改也得改,不改也得改。我给你说,还不光是把主角换成女的,这女的还必须经常教育二号人物,这二号人物当然是男的。柯湘教育雷刚,江水英教育李志田,崔大编剧明白了吗?”
“女人教育男人?”崔一尘笑道,“这不是老掉牙的一套玩意?”
“要用革命道理教育!”
崔一尘躺下,闭上眼唱道:“抬起头挺胸膛,高瞻远瞩向前方——喂,你说李炳淑是梅派还是张派?她那两段二黄还有点梅派意思,这反二黄就不伦不类了。”
高云沛烦了:“你少想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报上文章没学习过?什么梅派张派,现在统统不要,现在是革命派!起来起来!谈剧本!”
崔一尘只好又坐起来:“我真玩不转了。”
高云沛说:“其实很简单。你就是因为钻进祠堂破庙那个牛角尖出不来。你细细想想,整出戏有三场是在医院里,医院里总该有女人吧?思路放开点,写个女院长,这院长同时又兼任中共区委书记……”
两人胡思乱想半宿,最后决定还是回罗家祠堂,找几个上了年纪的人搜集新四军医院的故事,尤其要留心医院里有没有女医生。护士肯定是有的,但崔一尘说,别说崔某人了,把全国最厉害的样板团编剧找来,恐怕也编不出一个以女护士为拿摩温的战争题材剧本。
这哥儿俩铁了心要找一位新四军女医生,心情很亢奋,因为此前似乎没有见到什么院团有类似的本子。他们构思中八字刚有半撇的这个戏说不定一炮打响。
情节主题啥的,先搁一边,头一桩,把这女医生的名字想好了。
这女医生叫汪洪波,九点水。
无事可干,闲着也是闲着,哥俩把样板戏里三点水的女英雄名单开列出来:
方海珍 江水英 柯湘 吴清华
海、江、湘、清——十二点水。
高云沛笑着说:“崔大编剧怎么比得过样板团。看看看,人家十二点水。”
崔一尘挤眉弄眼,“有办法,弄个复姓出来,四个字的名字,也凑够十二点水!”
两人凭记忆搜索《百家姓》后半截,“诸葛皇甫,司马欧阳,”好不容易凑了一二十个,偏偏找不出俩字儿都带水的。崔一尘抓破头皮,忽然神灵附体,想起一个普通人闻所未闻的姓——沮渠。
他把这俩字写在报纸空白缝里,高云沛一看,连连摇头,“且不说太生僻,这字眼多别扭!‘沮渠’,亏你老人家学问大!这和刁德一刁小三那个‘刁’一样,哪是英雄人物的姓!遇上那眼神不好的,给你看成‘沮丧’!”
让他这一说,崔一尘真“沮丧”了。叹口气:“看来,咱们这剧本,命中只有九点水。”
“新四军女医生?”罗传炎想了想,十分肯定地说,“有,有。”
崔高二人大喜,同时掏出笔记本。
传炎慢慢回忆着:“算起来有二十七八年了,我那时候十二三岁,在襄北镇上读高小,学校逢阴历初一十五放假,有一回我放假回家,爬树摔下来伤了胳膊,还是那个女医生给我治的。”
“哦哦哦,往下说往下说。”崔一尘急不可耐。
“往下说?”传炎笑道,“一点小伤,两天就治好了,家里大人给医生送鸡蛋,医生不肯收,完了。”
两位编导失望之下并不死心,崔一尘又问:“这个女医生有没有什么职务?身上带不带枪?”
“这我就真记不清了。我那时候才十二三岁……不过,说到职务我倒是知道一点,那个女医生的丈夫是院长。”
“院长?”二人来劲了。这不正是构思中的安排吗?丈夫是院长怕啥,编剧本的人玩这点移花接木小把戏不是易如反掌吗?
“巧得很,那院长是我们同宗,姓罗,是广东人,说话好难懂。女医生也是广东人……”说到这里,传炎神情有几分不自在,支支吾吾地,“别的事情……不好讲,不好讲。”
崔高察言观色的本事远在常人之上,当下看出罗传炎有话不愿深谈,高云沛说:“老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崔老师的工作,我们主要是想找一些新四军的资料,收集创作素材。有什么故事只管讲。”
传炎说:“我去把家炳找来,商量一下。”
崔高二人怔住了,难道当年的新四军还有什么军事秘密交给罗家炳保守?罗家炳眼下才三十六七,新四军在这里活动的时候他才几岁?
传炎说:“实话告诉二位老师吧,这件事……家炳发了话的,不准对外人讲。”
家炳领着几个人在禾场上翻晒小麦,见传炎和两位老师朝禾场上走来,忙拍拍手上灰屑,迎了上去。
传炎停住步,很为难地对崔高二人说:“告个得罪,我先和家炳说说,二位老师看行不行?”
二人越发疑惑,又不好说什么,只能连连点头。看着传炎走到麦垛旁,小声和家炳说了一阵,家炳的脸色有些凝重。片刻之后,家炳走了过来。
“二位老师,到仓库里说吧。”
仓库里有一间小厢房,平日是家炳和会计远祥办公的地方。家炳带着二人进去坐下,掏出烟来一人发了一支,云呑雾吐一阵,开口了。
“这件事情,说起来烦人得很,是一个历史上的疑问,我们又没有能力解决,所以我不准队里人乱讲。喂牛的石头爷,两位老师晓得吧?”
“知道知道。”
“他女儿呢?”
“罗欣?”崔一尘说,“我有点奇怪,这个女子不像本地人,名字也不像乡下大嫂。”
“就是。”家炳狠狠一口抽了大半截烟,喷一口浓雾,摇头说,“按石头爷的说法,罗欣是新四军医院罗院长和辛大夫的女儿。”
“嗬!”高云沛大腿一拍,叫道,“我说呢!那个罗欣真是一副典型的广东人相貌!”
家炳又点了一支烟,说:“石头爷当年跟着新四军医院走,这是千真万确的,村里有人证明,礼循爹还健在。可是,走了一年多,又回来了,回来得不明不白。那时候还没有解放。石头爷自己又不说个清楚明白,村里人也只有装糊涂。”
崔一尘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新四军女军医身上,非要盘根究底不可,“那个女医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女医生我倒是见过,不过那时候我只有七八岁,什么事都不懂,听礼循爹说,石头爷是四五年跟着新四军医院走的,帮医院养马,医院的药品器材都是用马驮着走。现在想起来,石头爷应该算是后勤人员吧。”
“那个女军医后来回来过没有?”
家炳狠狠捶一捶桌子:“要是回来就好了!石头爷好些年不肯说,到五八年,罗欣不知为什么划了右派,石头爷无法,想找政府要求,说罗欣是烈士后代,这才弄清楚,罗院长和辛大夫……”
“辛大夫是谁?”高云沛忙插问一句。
家炳说:“我没有告诉你们吗?糊涂糊涂!是我忘了。辛大夫就是罗院长的爱人,罗欣的妈妈。他们两口子,一个姓罗一个姓辛,生个伢儿就取了夫妻二人的姓,叫罗欣——石头爷说,罗院长和辛大夫随部队突围的时候,都牺牲了。他把烈士后代带回来,和部队失去了联系。说得倒是有根有据,可是没有证明,哪个能轻易相信?”
崔一尘始终没有忘记他自己既定的目标:“照你这么说,那新四军院长和女大夫的事情,石头爷该是很清楚的了?”
“照道理说应该是。”家炳说,“他说他一直在医院喂马,跟着院长。不过,也只说到这些为止了,他从来不谈别的什么事。我们做晚辈的也不好问。不瞒二位老师说,五八年石头爷到上面反映情况,又没有什么证据,上面说,这个人暂时只能当作离队人员看待,要调查清楚。什么离队人员?说穿了就是怀疑他是逃兵……”
罗石头是新四军战士!
罗欣是新四军烈士的后代!
这突然揭开的秘密让崔一尘高云沛兴奋难耐。但这兴奋转瞬即逝。
罗石头曾经是新四军战士,估计不假。可是后来“不明不白”;罗欣是新四军烈士的后代,这话出自罗石头之口。罗石头连自己的清白都无法证明,怎么能够相信他的这些话?再说,罗欣在一九五七年还划过右派!
这好像不大可能。罗欣有多大年纪?崔一尘向家炳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小我两三岁吧。”家炳说,“石头爷领着她回螺蛳湾那年,我八九岁。石头爷要她喊我哥哥。我有个亲妹妹是四〇年生的,罗欣那时候看上去和我妹妹一般高。”
“就算她四〇年出生吧,”崔一尘说,“五七年的时候十七岁——杀了我也不信!一个十七岁的乡下姑娘划成右派?”
家炳说:“她是一九五七年六月份县师范毕业,那年搞运动,不准老师学生放假,一毕业就到周港小学教书,八月划右派。”
“小学教师?一九五七年那不是才十七岁?有十七岁的小学教师划右派吗?”崔一尘冲着高云沛问。
“不可思议。”虽说亲身经历过那场风暴,耳闻目睹过难以数计的怪事,高云沛还是大为惊诧。还真没有听说十七八岁大姑娘划右派的。
家炳摆摆手说:“罗欣划右派这件事,比石头爷离队更稀奇古怪。我这堂妹在我眼皮底下长大的,石头爷虽说没有享受新四军老兵待遇,但是他千真万确是把自己当成新四军的,罗欣从小到大,一天到晚听石头爷讲的就是革命、进步。刚才崔老师说杀了您都不信,说实话,我也不信,杀了我也不信!有件事蹊跷得很,我只放在心里,没有和旁人谈过,今天二位老师问到这上头,我也不瞒你们了。五七年底五八年初,我们这里还叫合作社,现在的小队叫合作组,组长是老前辈礼贵爹。到一九六五年我当了生产队副队长,礼贵爹是队长,那年他得了病,眼看不行的时候,交代我几件事,其中有一桩就是右派的问题。”
说到这里,家炳站起身来拴上门,从裤腰带上解下一把钥匙,打开墙角的大木柜,拿出一口小木箱,从箱子里拿出两个旧信封。
两件公函摊放在桌上。纸都发黄发霉了,那笔迹和公章还清晰可辨。
一份是襄北县第一中学的公函,一份是南京某大学的通知。襄北一中的公函称:教员罗传吉,周港农业合作社九组人,被划为右派,今遣返回乡,由当地政府群众监督劳动。南京某大学的通知说,生物系教员罗礼煌被划为右派,现已押往劳动农场监督改造,请其原籍各级地方组织按政策管制其家属。
崔高二人看了这两份文件,身上直冒冷汗,心有余悸。
“礼贵爹把这东西一直放着,谁也不知道。老人家病重倒床,不行了的时候才告诉我。他的意思我猜得到,罗欣划右派的事恐怕有弯弯曲曲,不然的话,怎么上面没有文件呢?礼贵爹还说,他到县里区里都打听过,凡是划了右派的人,总有一个文字材料,可是周港小学找不到材料……”
“那么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宣布的呢?”高云沛说,“没有文字依据,总应该有一个口头依据吧?总有个手续吧?”
家炳说:“罗欣自己也讲不清楚。两位老师想一想,一个十七八岁的女伢,平白无故,划了右派,魂都不在身上了……”
崔高二人对视良久,都感到背心一股凉意。
家炳把“右派文件”收了,很诚挚地说:“我们螺蛳湾两百多人是一家,家丑不愿外扬,今天两位老师问起来,我不好隐瞒——只是不知道你们打听这些干什么?”
高云沛把情况介绍了一下,说:“我们创作这个戏,是省里领导布置的任务。原指望找一些新四军的线索,没有想到牵出这些事来。罗队长放心,我们知道轻重深浅的,不该讲的事我们不会乱讲。你尽管放心尽管放心。”
家炳想了一想,说:“你们编戏,可以再去找传炎爷,和他谈一谈。”
“哦?”崔一尘忙问,“为啥?”
“我们村里,出外的人不算,留在本乡本土的,传炎爷是最有文化水平的人了,他是解放那年初中毕业的,平日喜欢看书,听说还想写书。去年县里办什么业余作者学习班,还通知他去参加,后来县里还编了一本书,上面有传炎爷写的诗。”
崔高二人喜出望外。上边总是在说“创作要搞三结合”,要有工农兵参加,想不到传炎还是个业余作者!
“走走走,我们再去找老罗!”
两人刚走出家炳的办公室,陈科长领着一位中年妇女进了仓库。陈科长打个哈哈:“我猜得不错!两位专家果然在这里。介绍一下,这位是县宣传队的姚队长。”
姚队长摘下草帽,向崔高二人点头:“两位老师好,久仰久仰,我叫姚慧苓。”
崔一尘和高云沛连连点头还礼。陈科长说:“省里王副组长通知我们,为两位专家的创作提供一切方便。又说了,除了座谈会上提的意见以外,他还觉得剧本应该加强地方特色,要有浓厚的生活气息。这方面,我们姚队长是内行。她还联系着二十几位业余作者,随时可以召集来出谋献策。”
崔一尘说:“太好了。我们刚和本地一位业余作者谈过,现在想再去谈谈,不知姚队长对这位有没有了解?”
姚队长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那三位莫名其妙,“你们说的是‘可立哥’吧?”
“谁?”
“就是这村的罗传炎。”
“啥意思?”崔一尘越听越纳闷。
姚队长诡诡地一笑:“我们县里的业余作者圈子里,都知道这个典故,很有名气的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