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玉兰的日记体小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片断
一九七五年,元旦
县革委会知青办号召七三届知青在农村过一个革命化元旦,我们都没有回城。
这几天,我发现一些奇怪现象,王元成经常偷偷摸摸一个人溜出去,刮风下雪也不怕。还有,苏达看见传炎大叔就笑……
传炎带队,率领十几个青壮劳力去沙洋修堤。
沙洋大堤维修工程的现场,与其说是工地,倒不如说更像一场庙会——不相干的人比挑石运土的人多。一群人扛着红旗四下乱窜,一群人站在高处打竹板,一群人端着照相机要民工“笑一笑”,还有扮成李铁梅杨子荣的在唱戏。这些专职人员之外,各个连队又有业余报道员,周港营第九连的报道员是罗传炎。
苏达王元成和猴哥合拉一辆车。不知是谁设计的,要从堤底下把石土拉到堤上去,空车下来,够呛。上坡时重载,下坡时放空,这叫两头受罪——空车下坡格外要留神,并不轻松。猴哥掌着把手,苏达王元成一人背一条麻绳拉套,拉不动时只好全身俯下,那姿势就回到人类走出非洲原始森林之前的状态了。
王元成来沙洋时正拉肚子,大病未愈,身体还虚得很,猴哥把他那边的套绳加了一条自己栓上,一人又掌把手又帮他分一半力。拉了几趟,又生出个主意,下坡时让王元成坐到车上去。旁边有个监工的看见了,跑过来呵斥,三猴说:“空车下坡不安全。坐个人稳当。”那人板着脸挥挥手走了。这事让罗传炎看见,忙写了一条报道,这经验很快在全工地推广开来。
传炎写报道稿的情景让苏达总是想起孔乙己。“孔乙己是唯一一个穿长衫而站着喝酒的人”,这形象在苏达他们那一代人心目中不可磨灭。见到罗传炎倚在石土堆旁扁担不离肩地写报道,苏达造了一个句:
传炎叔是唯一一个挑着扁担写诗的人。
这天起了北风下起雨夹雪。工地指挥部马上开动全部宣传机器鼓舞士气。大喇叭把《沙家浜》里“暴风雨来了”那一段反复播了十九遍。苏达对王元成说:“戏里唱的是十八棵青松,他们播了十九遍!”王元成说:“肯定要播二十遍。”话音刚落,锣鼓唢呐声没了。一个很尖厉的女高音使足了劲宣布:“下面播送工地快板诗,由周港民兵营报道员罗传炎创作!”
苏达王元成洗耳恭听。
一阵快板响过之后,还是那个尖厉的女高音:
风雨交加算什么,
我们挑担如飞梭。
学习大寨赶大寨,
战天斗地乐呵呵。
铁肩挑起革命担,
双手开出幸福河。
贫下中农钢铁汉,
个个都是……
后面仨字儿听不懂了。“是什么?”苏达问王元成,王元成摇摇头。
竹板声又响了,传炎的诗又播了一遍,最后三个字,苏达他们还是没听明白。
王元成说:“好像有一个‘可’字?也说不定是‘克’字?还是‘渴’?”
苏达说:“这个字后面是‘力’还是‘立’?反正最后一个字不是‘哥’就是‘歌’。”
这话总是说不明白,苏达干脆捡了块石子,在地下写了几个拼音字母:kelige。
风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十八棵青松也好,快板诗也好,实在抵挡不住大自然的威力。大喇叭不得不改换戏码,播出《白毛女》里头的“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放了工。
回到工棚,苏达让传炎把稿子拿出来看,原来那最后一句的末三字是——可泣歌。
“这可泣歌是什么意思?”高中毕业生苏达心下已经明白是“可歌可泣”,故意问了一句。
传炎有点尴尬,说:“就是可歌可泣。”
苏达笑道:“怎么这样写?”
传炎说:“七律诗一句只能七个字,又要押韵。我这个叫做‘梭坡’韵,很难押。古人把这叫做窄韵,也有的书上叫做险韵。”
苏达也算是马马虎虎混了两年高中的,别的不说,七律诗总还学了一点皮毛。“您这个哪能算七律呢……”这话他没有说出口,他说的是,“怎么广播里念的不是‘可泣歌’,好像是‘可立哥’?”
传炎皱着眉说:“那个播音员真笨,简简单单一个‘泣’字都不认得,念成‘立’了!”
原来如此。